第65章

不日, 葉沐去了陸晟的工作室。

他這裏的陳設幾乎沒有變過,他喜歡的咖啡口味還是那兩種,咖啡機也沒有換,葉沐進門後不久, 陸晟就沖了一杯給她。

葉沐喝了口咖啡, 便道明來意, 提到那座雕塑。

陸晟先是驚訝, 随即表情便有些複雜。

葉沐一眼就看出來,蕭固看上的大概是他心愛之作, 而他是不願意割舍的。

不過想來也是,蕭固眼光刁鑽,普通貨色他還瞧不上眼,他是出手很大方, 但要賺他的錢也很費神,有時候甚至要絞盡腦汁。

陸晟沒有回應, 但葉沐堅持要先看一眼雕塑。

陸晟還是帶她上樓了。

他的作品單獨擺放在一間屋子裏, 葉沐第一次見到《朝日》實物就是在那裏。

如今屋子還是那間屋子, 只不過裏面的作品已經徹底換了一批。

陸晟指向中間占地面積最大的那個雕塑。

它橫躺在底座上, 雖然被一塊白布蒙着, 但能看出來是人形, 幾乎是一比一的呈現。

陸晟将白布掀開,露出真容,葉沐這才看到正主兒。

那是一個女人的形态, 女人側身趴着, 一手舉高過頭頂, 頭枕着手臂, 另一手随意擱在身前, 遮住了若隐若現的前胸,頭發蒙在臉上,落在肩上,只隐約看到一點面孔,“她”仿佛在睡覺,一腿曲起,另一條伸直,腰部往下,蓋了一條被子,當然也是雕刻出來的。

她很美,真的很美。

該怎麽說呢,葉沐雖然看不到她的正臉,也不知道她的五官是什麽樣,但就是這個姿勢,不僅體現出歲月靜好,還帶了點慵懶的氣質,甚至充分展現了出雕塑師對它的愛。

可以說,這座雕塑已經超越了當年的《朝日》。

然而看在葉沐眼中,她看到的不僅是它的藝術價值,它的美,還有它背後的“金錢價值”和“名氣”。

葉沐盯着看了許久,目光灼灼,幾乎要移不開了,同時問陸晟:“多少錢你願意出?”

陸晟沒接話,但氣氛明顯低了幾分。

葉沐等了會兒,轉頭看他。

他靠着牆站着,雙手環在胸前,一副防備的模樣。

這要是換做幾年前他們在一起時,葉沐一定不會強迫他割愛,但現在不同了,她的思路已經轉換,即便現在他們還在一起,她也會基于經紀人的責任去說服他放手。

葉沐早就準備好一番說辭:“它非常有藝術價值,這你自己應該看得出來。一部作品只有展現出來被世人看到,才能發揮它的意義,如果不展現,那它就可能是一堆廢紙,一堆草稿,一堆石膏。換個角度看,它對你的意義,并不會因為将它賣給別人就變得不同,你的心沒有人能拿走。而它不是你的心,它只是你靈感的一次釋放。所有藝術家進行創作,都會渴望被世人認可,無論是梵高還是莫奈。哦,還有尼采,他在世的時候不被人理解,他說,他的話不是說給現在的人聽的,而是說給二百年以後的耳朵。你看,即便是他們也渴望通過自己的作品與人交流,即便是隔着時空……”

葉沐這番話落下,陸晟許久才出聲:“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

葉沐點頭:“作為你的經紀人,我也只能勸你這麽多,你要是執意不賣,我也不會強迫。我的建議是,無論是現在賣還是将來賣,都可以跟蕭固說好,下一次展覽就用它去參展,讓他配合一下。”

說到這,葉沐又觀察了一圈,發現這件雕塑已經非常完整了:“蕭固說,這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可我看不出來哪裏沒有完成。這是你為了推脫找的借口?”

陸晟沒接茬兒。

葉沐用手輕輕撫過雕塑的線條,在心裏感嘆的同時,也不免有點酸。

她問:“模特是誰,你後來交往的女朋友?”

她只知道陸晟沒有一直保持單身,他是有感情生活的,可對方是誰她沒見過,當時她正在起飛廣告,陸晟的事都是葉之鳴來處理,但這些葉之鳴是不會跟葉沐細講的。

陸晟說:“不是。”

不是?

那就是陌生人了?

葉沐說:“你竟然對一個普通模特傾注這麽多感情,是她有什麽特別之處,還是你靈感大爆發——難怪蕭固一眼就看上了。”

有時候藝術品投資賣的不只是藝術家的心血和造詣,也有感情,有情懷,還有背後的故事。

如果要将一件藝術品賣出更高的價值,就要賦予它“生命”,通常就是用這些手段,比如将故事講的更生動、感人,讓世人們感受到作品中那些人的“真實”,讓人們可以透過它,隔着時空,看到曾經發生的過去。

這就像是看電影,隔着屏幕的我們為之感動,為之共鳴。

在電影出現以前,人們就是通過這些藝術品來和那些不存在,或者已經消失的人,隔空觸碰的。

比如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它描述的是在二戰期間被戰火徹底摧毀的小鎮格爾尼卡,而畫作上展現的是哀嚎的人們,以及身首異處的家畜。這個小鎮已經永遠消失了,戰後并未重建,而這幅畫是唯一能證明它存在過的東西。無論是否崇尚藝術,每年都會有大批的人去觀賞,隔着畫布感受近百年前的慘劇,悼念那些亡魂。

葉沐又一次看向陸晟,見他依然維持着剛才的姿勢,沉默地看着他。

葉沐向他走近兩步:“我可以給你争取高價,狠狠宰他一筆,三倍怎麽樣?”

陸晟的眼睛又黑又沉,他看了她許久,直到眉眼落下,半晌說了這麽一句:“只要你同意,我沒意見。”

葉沐:“我當然同意啊。”

她搞不懂,她從一開始就在努力說服他,她有什麽不同意的,若是不同意,也就不會來了。

陸晟只扯了下唇角。

他今天真的很奇怪。

葉沐又轉身看向雕塑,問:“對了,它叫什麽名字?”

幾秒的沉默。

陸晟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ye mu。”

葉沐一怔,進而石化。

她只聽到陸晟說:“夜幕降臨的‘夜幕’,也是你名字的同音字。”

葉沐張了張嘴,這一次盯住雕塑的視線,再也拔不開了。

如果說剛才的眼神是欣賞的,如今就徹底變了質。

她仿佛透過它,透過時空,看到了幾年的自己。

而這個自己是陌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睡着的時候是這樣的姿态,是這麽的美,又或者說是陸晟當時出于對她的感情,對她戴了濃厚的濾鏡。

她心裏的感受頓時複雜起來,一時難以消化。

就在這時,陸晟從身後貼了上來。

她沒有動,感受到他的體溫。

她的雙肩被他握住了,他的唇貼近了耳朵。

陸晟低語道:“它原本就是屬于你的,是我答應要送給你的,你想怎麽處置都可以。”

葉沐緩慢垂下眼。

不可否認,這一刻她是感動的,心動的,甚至為之觸動,恍如隔世不外如此。

可她也知道,這些情緒只是一時的,最終都會散去。

即便她心裏有些酸楚,即便她能感受到陸晟對她的留戀,也知道自己同樣懷念着過去,可僅僅靠着這些,是不可能重拾舊好的。

他們都離開了原地,沒有人在原地守候。

如今再回頭一看,回去的路已經消失了,即便勉強複合,也不再是當年的人,當年的情。

葉沐深深吸了口氣,情緒逐漸平複了。

陸晟也沒有更近一步。

然後,葉沐轉了個身,對上他的目光。

她笑了下,并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開口時眼睛很亮,語氣很輕,但落地有聲:“我會跟他要五倍的價錢。”

……

葉沐跟蕭固的報價,是在微信上完成的。

她很直接,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她知道,一旦鋪墊得多了,在對方看來這就是一種心虛的表現,她非但半點不虛,還帶了點惡意。

這件事她越想越氣,越想越不平,在知道那雕塑是自己之後,她打從心裏生出一種情感,簡直比陸晟還要舍不得。

要撫平這些不舍,就得用更多的錢。

而她開出的價錢不止五倍,而是十倍。

價錢報過去之後,不多會兒,葉沐就看到聊天窗口上顯示着“對方正在輸入中”。

她腦補着蕭固的表情和心理活動,說不定正在另一頭罵她獅子大開口,說不定下一秒他就會拒絕。

接着,蕭固就發來這樣一句:“比我以為的要貴。”

廢話,陸晟幾年才爆發一次靈感,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趁痛宰一筆,怎麽彌補心裏的不舍?

葉沐冷着臉,手上快速打字——她早就想好了說辭,還想到一個動人的故事,正準備講給蕭固聽。

還有,蕭固應該不知道那雕塑的“模特”就是她,連她自己都沒看出來。不過為了不引起懷疑,名字要改一下。

當然她也想過,如果他最終嫌貴沒有要,那也沒關系,他們會照常送《夜幕》去參展,等到名聲炒起來了,十倍的價格也會有人搶着要。

可她的話還沒打完,蕭固便又說道:“不過有錢難買心頭好,它值得。”

葉沐手上頓住了,驚訝之餘,又連忙将打到一半的話删掉,改成了:“謝謝蕭總的肯定。”

就這樣,葉沐開始讓畫廊過購買手續,并且和蕭固約定好了,雕塑會在參展以後送到他家裏。

蕭固只說了句:“小心包裝。”

他很少會囑咐這些,可見他是真的喜歡。

葉沐回道:“放心,我會親自送貨。”

……

不到半個月,名為《夜晚》的雕塑,在展覽上名聲鵲起,加上畫廊在背後的推波助瀾和炒作,以及蕭固也适時出了一些力,它的價值很快就被推到頂峰。

有人慕名而來,有人私下詢價,但得到的消息卻是,早就有主了。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那些買得起,不差錢,也願意投資藝術品的有錢人,立刻開始跟畫廊預訂陸晟的下一個作品。

這波營銷葉之鳴很滿意,簡直笑得合不攏嘴。

葉沐并沒有告訴葉之鳴,那雕塑的模特是她。

她和陸晟說好了,會讓這件事永遠成為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而他們對外透露的雕塑故事,也是改編過後的愛情故事,非常的狗血——描述的是一個有才華的窮小子,愛上了一位有錢人的情人,一夜春宵之後,兩人約定将這個秘密永遠埋藏在心裏。

這個故事是葉沐仔細考慮過的,不僅要融入狗血,要有浪子、世俗,還要有愛情、金錢,現實的阻隔,以及一頂綠帽子。

通常像是偷情啊,綠帽子啊這些元素,會更容易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

大家會猜是哪個窮小子,是不是陸晟,又會猜是哪個有錢人這麽倒黴,如今雕塑火了,這位有錢人有沒有看到,會不會想到是自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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