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林厘喘着氣,顫了顫纖長的睫毛。他的嘴角沾着亮晶晶的水色,蒼白的唇色在剛剛的親吻中變深,泛着血氣湧動的嫣紅。

一只手捏着下巴,他順從地随着力度仰起頭,接對方審視的目光。

博士用一種奇妙的眼神打量他、端詳了他許久。

一會之後,捏着下巴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林厘順勢垂下頭,向後彎了一點腰。衣擺順着動作向上提起,一截細瘦白膩的腰肢,在布料下若隐若現。

腰肢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塗上了一層透明晶亮的藥膏,在燈光下隐隐泛光,不再顯得如同原先一樣慘烈,反而帶上一些暧昧的色彩。

他用手撐着身體,讓自己整個人都暴露在那道視線中。

視線跟着他的動作晃動發散了一下,又收回來,焦距在他的臉上。

那雙湛藍的眼睛與他對視了一會,突然又彎了一下,染上一點笑意。眼睛的主人卻輕輕嘆氣,退後一點,然後站了起來。

“怎……”

博士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西裝嚴絲合縫地穿在身上,甚至沒有一點褶皺:“很有趣。”

林厘沒有做出反應,博士就這這個角度低頭俯視他,幾秒之後,突然又笑了一下:“但是,還不夠。”

林厘的眼中浮現出些許茫然。

他擡起頭定定地看了一會——這個姿勢讓他不得不再次擡頭——手腳并用,小心地避開傷口地向前爬了幾步,靠近博士,輕聲問:“你不喜歡我嗎。”

博士回答地不假思索:“我當然喜歡你。”

和剛才一樣的回答。

林厘觀察博士的表情,說這句話的時候,博士的表情認真,藍眼睛微帶笑意,臉上甚至有一絲遺憾,仿佛正真誠地為已經說出、以及即将說出的的話抱歉。

……是真話。

林厘判斷出來了。

他茫然地仰頭、茫然地對視,臉上是不到問題答案的困擾,眼睛通透明亮,聲音軟軟地問:“為什麽呢?”

他說的很含糊,但博士懂得他的意思。

博士思索了一下:“因為還不夠。”

“什麽?”林厘輕聲詢問,眨了眨眼睛,好像被這個回答弄的懵了。

似乎為即将聽到的話感到恐懼,又他不安地扣了扣手,只能說:“你可以靠近一點嗎,可以坐下嗎,我有點怕。”

博士點頭坐下,靠近他,甚至安慰一笑,然後繼續他用特有的清晰腔調說話:“你很漂亮,讓我想起在以前在其他國家看到的洋娃娃。你知道那種洋娃娃嗎,穿着很華麗的衣服,海藻一樣的卷發,端坐在那裏,用它明亮的眼中看着來來往往的人,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話。我最喜歡的是其中的一個,眼角描着黑色淚痕,大大的眼睛就那麽看着你,像在無聲地哭泣。”

博士回憶:“……非常漂亮、讓人着迷,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就很喜歡,一直想要得到一只。”

林厘靠近他,怕打擾到一樣輕聲問:“那你得到了嗎?”

“沒有。”博士回答,用目光在林厘臉頰溫柔一點,“當時的情況不太……允許,況且那還是別人的藏品,後面倒是有機會了,可以一直沒找到我最喜歡的那一只。”

博士帶着一點遺憾嘆氣說:“真的是非常漂亮的東西呢……”

林厘懼怕似地靠近一點,他們已經靠的很近的,親密的幾乎毫無間隙。林厘靠着他、挨着他,能感覺到博士西裝下的身體,熱的,心髒在跳動,手臂的肌肉硬實,喉結上下滾動,頸部的線條隐沒在扣上最上面一顆扣子的白色襯衣下。

林厘把頭靠上去,輕的仿佛沒放上重量,小聲呢喃說:“可是,我不是那樣的娃娃。”

博士摸摸他的頭,幽默說:“你當然不是,人種都不同。但很奇怪,你給了我那種感覺,你的眼睛,你的頭發,你說話時候的感覺,你的神态,你眨眼睛的樣子……

博士轉頭凝視他,用驚嘆的語調重複說:“非常漂亮,讓人着迷……”

林厘認真的傾聽,溫順地點頭,不知不覺又靠了上去。他仿佛被抽去了骨頭,沒了支撐,只能緊緊攀附上身邊的人汲取力量。

他的手緩緩按住了博士的黑色外套,順着對方心跳的節奏一點點移動。

咚、咚。

西裝布料材質上佳、手感舒适,有一個開口的口袋,胸口旁邊銀白的絲線繡上一個花紋繁複的雙頭鳥徽章。

咚、咚。

他的手順着西裝的紋路輕巧地下滑,滑過手感冰涼的金屬紐扣,指尖已經觸摸到了衣擺。

博士沒有反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維。

“那真是一種非常其妙的——”

咚。

他碰到了博士的拉鏈頭,

博士的話又說不下去了。

那只作亂的手被抓住了。

林厘聽到對方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有些苦惱:“不該這樣的……”

林厘擡頭看他。

他的表情幾乎可以說是楚楚可憐了,朦胧的水霧從眼底翻湧出來,表情還是帶着一點困惑的空白,哽咽:“為什麽?”

博士微微一愣,放開手。

林厘喘了口氣,想要像剛剛一樣上前拉住他的領子,但是手被避開了。

“……”快哭出來了。

博士的眼中浮現出無奈。

“為什麽?”林厘還記得博士剛剛贊嘆的表情,那是發自心底才能表達出的真誠贊美。

他能聽出博士對喜歡的東西的占有欲,剛剛的話雖然輕描淡寫,但也很明顯透露出了一些東西——對博士來說,喜歡、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

博士剛剛也承認他很漂亮,讓他想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也是博士想要占有的東西。

所以,“為什麽?”

博士有點苦惱,思考怎麽回答:“為什麽?要說為什麽的話……你看,就像那朵花,”

林厘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書桌上白瓷細口花瓶裏嫣紅的花朵,因為主人的離開和疏于照顧,已經接近枯萎,發黃的花瓣打了焉,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

那是一種的長青花,飼養條件嬌貴,部分一年四季地絢爛開花,在本國很受歡迎。變種繁多,花樣不一,這只是其中非常昂貴的一種,同樣的也非常嬌貴美麗。

林厘也曾在治療師的指導下買過幾枝,放在客廳的桌上,但最後囿于價格,沒能堅持下去,換了其他品種。

花瓶和花都是最近重新擺上的,和他之前扔下窗戶的很像。

這麽多天了,他第一次注意到這一點。

林厘愣愣地看着它,直到博士的說話聲響起:“它很好看,我喜歡它,但是不夠。”

林厘閉上了嘴,再開口時已經帶上哭腔:“我不懂……”

博士耐心解釋:“很漂亮,但是還不夠,再美麗它也只是一只花,而且它還是一有主人的花,你會為了一朵花和主人打架嗎?何況它已經快要凋謝了。”

每一個字都能聽懂,但湊在一起組成的內容又讓人茫然。

林厘感覺到了恐慌,他說:“我不懂。”

博士溫柔又耐心,沖他柔和一笑:“你懂的。”

“我不懂。”林厘喃喃地說,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

他什麽都懂。

林厘忍不住啜泣起來。

博士又靠近了一點,安慰地摸摸頭的頭,手指最後停留在額頭上,微一用力。

林厘順着力度後倒在床上,頭枕上枕頭,博士給他蓋上被子。

博士給他擦淚,可那眼淚越擦越多,最後把枕頭都打濕一小片,他終于放棄了,轉頭抽紙擦幹淨手指,有些失笑。

林厘還在兀自流淚,臉上的惶恐和不安讓人心碎,眼淚滑落下來,臉上居然有了漂亮到驚心動魄的感覺。淚水将視線模糊。

頂上的吊燈太晃眼了,在眼中模糊成一片光,旁邊坐着的博士也不清楚了,模糊成一團影。

影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後額頭一暖。

——博士親吻了他的額頭。

這個吻顯得輕柔又溫和。

林厘一眨眼,一滴淚又從臉頰滑落下來。

他聽到博士說話,還是那種斯斯文文的方式,在說:“今晚好好睡吧,做個好夢。”

然後幹脆地走了。

博士走了。

那扇門再次關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眼淚終于停住了,眼睛又幹又澀,眨一眨都疼。

林厘抽了紙巾,慢慢擦幹淨自己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又是一片空白。

他安靜地盯着自己的手。

劃痕,擦傷,其餘是一片不健康的白,越顯之間一點肉粉淺得可憐。擦掉眼淚之後,現在又粘上了粼粼的水光。

他一點一點地擦掉手心的水。

這算是……失敗嗎?

腦中的霧氣彙集的更加濃郁,博士的面容被劃去,瘋子出現了一刻,又立刻消失,然後短暫地浮現出綿羊的臉,一會之後,又被一撲而上的霧氣變的模糊。

所有選擇都沒有了、

我要死了吧。

他茫然地、安靜地想。

天花板的形狀一會變一個樣,他看了一會頭暈,幹脆閉上眼睛。

外面的聲音隐隐約約的傳來。

瘋子會回來嗎?

似乎有人在走動。

博士還會進來嗎?

又交談說話聲,大笑、摩擦聲,還有一些其他什麽。

會有人發現他的失蹤嗎?

屋外好像突然出現了騷動,然後手機一聲突然含糊的尖叫,随即陷入寂靜。

他安靜地等着,然後發現是真的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林厘蓋上被子,慢慢地顫抖起來,蜷縮成一團。

天已經黑了,外面挂上了月亮,這種寂然無聲一直持續了下去。

沒有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其他所有人的聲音仿佛都在一瞬間蒸發。

林厘抖着、抖着,突然又安靜下來,平靜下來,

他坐起來。

身上的傷口好像也不痛了。

沒有人會管他、照顧、這是理所當然的,他一直知道。

他冷冷環視周圍這件小小囚室。

門、衣櫃、挂畫、接近枯萎的花,

掃視每一樣,每一樣都對他回以注視。他們甚至沒對他做什麽,他就像一只小小螞蟻,路邊摸兩把的貓,不值得多費力氣。他攥緊被子,像是要把它撕碎,攥了一會又松開了。

第二天,他發現項圈被解開放在一邊,而這個小房間的門敞開了。

換地圖

空曠無垠的州際公路上,一輛銀灰色的越野維持着100公裏的時速穩定行駛,穿過一段懸在河面上的公路橋梁。

這是本國的三號州際公路,聯通了好幾個較為繁華的州,彎道不多,總體道路很适合快車。

公路邊的風景和大部分地方一樣,空曠遼闊,黃沙漠漠,湖邊稀疏的紅色和黃綠色在不算粗壯的樹幹上伸展枝葉,各色樹葉相互交雜中一灣湖水流淌而過,隐約可見被樹木遮蔽的幾戶人家。

車內彌漫安靜的空氣。

從林厘所在的城市出發,放棄了高速的飛機和過于緩慢的輪船,從出發那天開始包括加油吃飯已經走走停停了好幾天,注目的都是一成不變的乏味風景,再怎麽樣的興奮也漸漸被這遼闊寂靜的天地融化。

連最熱烈的瘋子,都開始叫嚷着絕不吃垃圾公路餐,在博士“趕路”的安撫下放棄了持續打劫加餐下危險想法,逐漸萎靡,現在懶懶散散地枕在林厘的大腿上補眠。

後排,綿羊單獨占據了一座位,膝蓋上放着一臺打開的電腦,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瞌睡,前排殺手負責開車,博士合上手機擡頭喝了一口水,藍色的眼睛在眯起來,似乎在思考什麽的樣子

似乎察覺到視線,他忽然擡頭看了後視鏡一眼。

林厘收回目光,模糊把視線投向窗外。

透明的玻璃擋風擋沙,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透明潔淨。龐大的車身仿若一頭巨大的野獸,但車內體感意外沉穩,低低的嗡鳴也成了穩定白噪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接下來的路段也十分平穩,只是似乎經過了一個加油站,越野車短暫停留補充了油,接着重新啓動。

這是一段似乎沒有盡頭的漫長旅程。

林厘也被氛圍影響了,朦朦胧胧半睜着眼,被不斷襲來的困意騷擾,腦中一片混沌,眼睛卻還停留着壯麗的霞光。

窗外,蒼涼壯美的風景裏,黃沙被風卷起旋轉,啪搭打在玻璃上又落下,留下淡黃的粉塵。

他模糊地睡着了。

他隐約知道這是夢,可怕無邊、沒有盡頭的夢。

他那時候在做什麽來着?

對了,他起床了。

林厘在陽光下自然睜眼,他應該睜眼,這是記憶裏起床的時間。

前一天哭成那樣,那天晚上居然是一個久違的好覺,他覺得這一覺醒來渾身輕松,仿佛卸下了什麽負擔,連身體都變輕盈了。

時間大概是上午,以前積攢的經驗自動浮現在大腦,通過陽光,告訴他現在應該還沒過九點,還很早,可以繼續睡覺。

他擡起上半身,昨日上了藥的傷口不怎麽痛了,可能還在愈合,有點麻麻的癢。

林厘撐着手臂吐出一口氣,難得地拖延了一會了,慢慢地翻身起床。随着他的動作,旁邊堆在一起團成一團的東西,被被子和身體擠壓着推下床沿,嘩啦響了一下。

林厘愣了一下,撐着一只手往下看。

一根鏈子躺在地上,一端還栓在床頭,銀白反光的鎖鏈裏,一個酒紅色的項圈仿佛在微微發光。

“……?”

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後知後覺地伸手摸摸自己脖子,空空蕩蕩。

什麽也沒有。

他呆滞了一下,不可思議地自言自語:“沒了?”

确确實實是沒了。

林厘起身下床,那捆着他那麽久的玩意就安分地呆在那,像個玩具般無辜。下意識地擡頭看門,依舊是關着,不過能隐約看見一條開了一條小縫隙。

他踩着拖鞋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戶邊向下看,樓層高得讓人絕望,看了一會,又縮回腦袋在房間裏轉圈圈。

這裏有什麽可以用的?沒有。

能找的地方很很早之前就被他翻過了,現在也理所當然一無所獲,唯一或許可以用一用的是花瓶,但考慮到對方的人數、武力,以及随身攜帶槍支,還是算了。

林厘轉了一會,轉頭走進盥洗室,裏面也同樣什麽也沒有,唯一的鏡子如實地顯示了他的狀态:略長而烏黑的頭發,不帶沒有血色的臉和發白的嘴唇,淺而淡的褐色瞳孔在白熾燈下微微擴張,難以置信地看着鏡子外的自己。

真奇妙,多久了?

他用迷迷蒙蒙的大腦努力地思考,最後放棄了,只是盯着自己的脖字慢慢扯開嘴角笑了起來。

大部分的細節模糊了,唯一記得的就是脖子上空空蕩蕩,只留下一個淺淡的印子。

真的沒有了!

夢中的他想,然後歡快地笑起來。

笑夠了,再擡起來臉,對着鏡子注視自己。

喜悅之後無盡的恐慌,他慢慢褪去微笑,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捏住擺在一邊的玻璃杯,直到手痛起來才發愣地松開。

他看着鏡子的自己,鏡中的人也面無表情又惶恐地回看他,他與自己對視了半天,喘了口氣,勉強控制自己恐慌的心情開始

他草草地洗漱,随着鏡子深呼吸,轉身出來,然後再次被早餐和衣服驚到了。

早餐放在桌上,是這段時間都沒有簡單的豐盛和貼心,衣服看起來是新的,但是沒有掉吊牌,也很貼心地放在一邊,像是怕他看不到一樣地放在了顯眼處。

桌上有一張紙條,林厘拿起來一看,上面只簡單寫的一個吃。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之前處于混亂和喜悅的時候沒注意到,現在安靜下來了,外面的聲音也隐隐約約地飄進來,意外的清楚。

首先是說話聲,有人在笑。

“哈,真無聊,這麽快就不行了?真無聊。”

慢條斯理的聲音:“小心點。”

“好啦好啦,來,你說說,再說說,我看你還能編出多少謊話。”

“求求你,不要——啊!”

短暫的寂靜,搬動聲,還有些他分辨不出的聲音。

這套房子隔音很好,聲音這麽清晰的唯一原因只有一點:門沒有關嚴。

門敞開了一點,露出一點外面的光,大大咧咧地擺在那裏,引誘任何看到的人去推開。

這顯然是通往地獄的大門。

林厘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按照指示草草吃掉一點東西,然後換上衣服。

他知道會發生什麽的,他應該知道,他的內心早有猜測。某種預感操控了他,他抓着那張紙條,翻過來,反面是兩個字:出來。

逃不掉的。

一陣冷風吹進來,把門吹開一點,吹的人瑟瑟發抖,浸染了外面的氣息:腥味、血味、布滿硝煙的味道。

林厘停在門前,握住自己發抖的手。

他推開門。

出乎意料的,客廳還算幹淨。

沒有大片大片血肉橫飛,牆壁也沒有飚上一層血紅,桌椅被搬開流出了一個空曠的地方,除了最裏面的一個角落。

他經常做的沙發染上血跡,白色絨毯在地面敷衍地擦了擦,被扔在一邊。角落歪歪扭扭地倒了幾句屍體,脖子上有彈孔,臉上扭曲恐懼的表情生動無比。

一個西裝革履的,看着像是文職的中年男人跪着哭嚎,不停磕頭,滿頭是血地求饒,拼命說:“放過我放過我!我錯了,求求你們……”瘋子半蹲着,槍柄幾乎要塞進他腦袋裏。

聽到聲音,那個中年西裝男都轉過頭看他一眼,殺手沒什麽興趣地收回視線,低頭擦槍。綿羊一塵不染,坐在一邊的桌子托腮側頭。

博士還是那身萬年不變的黑西裝,沖他随意地點頭致意,只是看到他的衣服時微微地停了一下。

只有瘋子起身走過來。

他握着槍,一步踏出一個血腳印,發型有點亂,臉上的血還在答答往下淌。

度假風的花襯衫被他穿出了清新的感覺,沒扣上幾個扣子松松垮垮,隐約可見其下充滿爆發力的肌肉輪廓,碧綠的瞳孔微微彎着,幾乎是雀躍地走過來,沖他燦爛一笑。

讓人想起陽光、沙灘、拍打礁石的海浪。

“你終于起來了。”瘋子興致勃勃地說,“我以為你要睡到晚上還發愁要不要叫你呢。”

林厘呆滞地看着他,像是失去了語言能力。

“真幸運,你沒有錯過最後一幕。我們的睡美人終于起床了,嗯?真是個浪漫的時刻,我都開始迫不及待了!”瘋子對他笑,“來的正好,寶貝兒,去他身邊跪着吧。”

他用槍口戳了戳中年西裝男,把他的腦袋都戳歪了。

中年西裝男唯唯諾諾,不敢提出意思抱怨,只是不停磕頭,喃喃求饒:“對不起,對不起……”

林厘愣了一下。

他居然能冷靜地反問:“什麽?”

瘋子敲了敲槍,指着中年男人身邊的位置,困惑地歪了歪腦袋:“沒聽懂嗎?我的語言能力這麽差了嗎……”

他低落嘀咕了幾句,回頭沒得到安慰,癟了癟嘴,很快又重新高興起來:“就跪下,懂吧,跪到他身邊,左邊右邊可以自己選。姿勢嘛,就參照他的,你看他是不是跪的很标準?”

“為什麽?”林厘夢呓一般地反問。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是他不夠乖嗎,還是不夠好,還是不夠特別?

瘋子自言自語,“天哪,我是不是該再去上個學好好進修一下。小可愛,你是文盲聽不懂嗎?聽不懂沒關系,我再說一遍:你,去那裏跪下。”

眩暈感湧了上來,林厘感覺手又開始發抖了。

他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咬着牙齒發抖。顫抖從手指蔓延到全身,混亂席卷了大腦。

他聽到一個清晰慌亂的聲音帶着哭腔在語無倫次地說話,一會之後,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

“請不要殺我,”他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地說,“留下我比殺了我價值更大。說我一定對你們有好處的,我有一些存款,有兩套不動産……”

不等他們說話他又自己反駁,“不對不對、我、我很厲害,我有三個語言博士證書,編程非常厲害--綿羊!綿羊他也知道,我沒做過黑客,但是我應該可以,我以前非常聰明。你們對錢感興趣嗎,或者對湯裏蓋亞公司感興趣嗎,我以前是裏面的員工,非常了解裏面的事,可以做你們的內應。或者銀行?或者,或者,我對城區的地形也很熟,可以避開警察做壞事,你們有讨厭的人在醫院嗎,只要再市裏最大的一家醫院就行,我會他們現任的院長女士有關系,她欠我一個人情,我……”

他亂七八糟雜七雜八地說了一大堆,瘋子晃了晃槍,歪歪頭回頭看了一眼,博士沒有搖頭沒有點頭,其他人也都沒什麽反應。

瘋子于是哦了一聲,嬉笑地感嘆:“真誘人啊。”

不過他似乎覺得很有趣,揮揮手沒有阻止,讓他:“繼續。”

繼續就是還有機會。

林厘猛吸一口氣,勉強冷靜說:“你們之後應該要從東邊出境吧?”

瘋子歪頭,博士眼中倒是劃過一絲驚訝,随即帶上笑意,問:“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你、你們明顯不是在本國活動的居民,看長相也不屬于國內主流人種,說話有時候會帶上口語,我對這方面了解一點,知道你們大概來自……我之前聽說過,國際上有一些非法——法律不能制裁,非常厲害的雇傭組織,專門接活然後收取報酬。我以前聽說過一些……”

林厘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一眼,快速地分析了一會:“……如果是這樣,你們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出境的,但是這次事件鬧的很大,管理必然收束,簽證會被嚴查。最有解就是從東邊,我以前的學校很有名氣,你們一定聽說過,我之前有一個學長有點關系,我可以幫你們,帶上我是個保障……”

假的。

“我、我很有用,大學的時候智商測試有一百五,我以前很聰明的,記性很好,學東西很快,以後也、也能像以前一樣聰明。我長大的還不錯,我很聽話,你們可以把我當做工具。我有很多熟人,都是社會各界出名的人士,甚至有一些是名流,在國外也有同學……”他的語速很快,不知不覺帶上哭腔,到後面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沒有得到回應,只能想到什麽說什麽。

這其實也是假的。

他現在早就沒有這麽厲害了。

“我……”他終于說不下去了。

“我開始覺得有意思了。”瘋子啧了一聲看向博士,博士點頭。他握着搶轉了一圈,消失了,又一揮手,魔術般地出現。

“很聰明,但是。”博士說,“你猜錯了——一部分。”

瘋子哇哦了一聲,林厘看向博士,他今天不知什麽時候戴上了眼睛,沒有度數的鏡面遮住他湖水一樣的眼睛,光滑的平面折射出冰冷的反光。

他扶了一下眼鏡的銀色邊框,笑容标準,可林厘莫名其妙地從中看出了對方的情緒:驚訝、惋惜、興味、好奇……還有,質疑。

這一點微小的懷疑通過對視傳遞出去,他觸電一般地顫了一下,臉上完全失去血色,仿佛這比他即将要死還更讓他受打擊一樣。

“我會變的和從前一樣聰明,我之前生過一場病,有點變笨了,我……”

在衆人的目光,在一群殺人犯面前揭露自己的脆弱,顯然讓他大受沖擊。

林厘顫抖了一下嘴唇,眼睛已經完全紅了。

“我真的可以很厲害。”

“我真的覺得很有意思,各位。”博士笑了,“你覺得呢,瘋子。”

瘋子長長長長地“唔”了一聲,遲疑地掃視四周,似乎想要來個人給他出主意,掃視幾下也沒得到意見,他最後決定了:“各位!各位!聽我說,我投票決定好不好?”

綿羊好奇地看,殺手也擡頭看過來,博士和殺手對視,殺手平靜地看了一會,然後不甚感興趣地低下頭。

瘋子興致盎然:“博士博士,你怎麽看。我投通過。”

綿羊軟軟地建議:“聽起來不錯?”

“有用,但用處不大。”博士冷靜說,然後笑了一下:“我挺喜歡了,棄權。”

殺手頂着所有人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掃視回去:“棄權。”

“耶!”瘋子大聲歡呼,然後沖林厘亮着眼睛笑:“前幾天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有意思,早這樣多好?你看看早點這樣多好,我也不用為難了。”

林厘緊緊閉着嘴巴拼命點頭,堵住即将發出了一聲抽噎,淚眼朦胧的眼睛眨了一下,就落下一滴眼淚。

瘋子低頭俯視他,興致勃勃地看他哭,綠寶石一樣的眼睛輕輕眯起來,讓人産生被猛獸盯上了錯覺。

“真好,變的有意思起來了。”瘋子笑了,“我現在還蠻喜歡你的,不太想你現在就死,大家也都同意了,所以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要嗎?”

林厘用袖子粗魯地擦眼睛,聲音沙啞:“什麽?”

“來來來,看着我。”瘋子伸出一根手指,在林厘的眼前繞了一圈,然後直直地指向那個還在跪地求饒的男人。

“你要做的很簡單,只有一件事。”瘋子笑着說。

“殺了他。”

林厘順着那根手指看過去。

手指方向的盡頭就是剛剛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旁邊歪歪斜斜地擺着幾具屍體。他穿着一身正裝,衣領染血,眼睛和左半邊臉可憐的腫起來,滿臉青紫的痕跡,配合他鼻孔裏淌下的血,滑稽得像個小醜。

他也時刻注意着這裏的動向,林厘看過去,正好對上他錯愕的目光。

“怎麽樣?”

林厘鼻音很重地說:“人很多。”

“嗯?”瘋子冒出一個疑惑的鼻音,“你不想嗎?這麽好的條件。”

林厘說:“不是,人很多。”

那麽多的屍體,這麽多的人,統統聚集在這裏,很容易會被抓。

博士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可是很少給人開出這種優惠哦。”瘋子晃動食指:“快點快點快點……”

林厘眨了一下眼睛,通紅的眼睛因為幹澀而輕微刺痛,他張了張嘴,擦掉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瘋子挑剔地看他幾眼,勉為其難地點頭。

“跟我來。”

林厘跟着他走,被輕飄飄地帶過去,短短幾步像踩在雲上一樣,綿軟無力。

那個男人明顯意識到了這句話的重量和接下來的命運,還沒等到他們停下來,就又開始砰砰地磕頭求饒。

“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他對瘋子求饒,“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背叛的,不,我沒有背叛,這只是一個意外,你相信我,我可以為你們創造更多利益……”

“嘿!嘿!嘿!”瘋子打斷他,“你求錯人了!沒聽到我們剛剛說的話嗎?看清楚,這個才是決定你命運的人。”

于是文職男磕頭的方向轉了一個向,從善如流地開始對着林厘求饒。

“求你不要殺我!”

林厘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人真的很脆弱。

頭頂、脖子、發抖的身體不斷求饒,狼狽又弱小,他們看他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剛剛沸騰的情緒還殘留在身體,林厘握住自己發抖的手,幾乎能算是平靜的觀察:感覺見過這個人。

在電視上,或者新聞?或者只是單純的眼熟,大衆臉。

他看起來就像是他前男友那樣的人。

“拿好。”瘋子說。

手中仿佛被塞入冰塊,他抖了一下,還是牢牢地握住那把槍,貼在胸口。

他感覺胸口也跟着微微顫抖,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震動傳到手掌,聽到瘋子說:“嘿!小心點,別走火了!”他立刻把槍拿開。

連瘋子的聲音都似乎模糊了一點,

他看起來像是他前男友那種人。

平時光鮮亮麗,也許很會僞裝,圓滑世故,不喜歡了就是明明白白的利用,欺騙、謊言、惡毒。可能會趾高氣揚地離開、也有可能會毫不留情地走過,無恥地嘲笑。但如果握住了他的弱點了,他就會停下,走回來,跪下來,就像這樣狼狽的求饒。

林厘恍惚了一下,文職男還在哀求,砰砰地磕頭,頭都磕破了皮,地上留下一點淡紅的印子。

這麽弱小。

“你上個電視嗎?”林厘問。

“是的是的,我還算得上是個名人,我挺有錢的,也有點名氣,你放過我吧,我會報答你的。”文職男小心翼翼地說,“你是互聯網企業的?我認識很多相關的名人,你想創業嗎?或者你有什麽夢想嗎,想不想讓家人生活的好點……”

文職男竭力展示自己的價值,他的話聽起來很可信,很誘人,甚至表示可以抵押出他的身份證,說可以怎樣掌控他威脅他,說那個官員有什麽黑料,如果是在外面的任何安全地方,足以引得任何有野心的人動心。

“可是……”林厘輕輕說,“我放過你我會死吧。”

文職男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他沒有回答,只是不停的求饒,說“求求你。”

就像剛剛的自己。

“……這樣啊。”

林厘吐出一口氣。

他突然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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