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秦明徹雙膝重重跪在地上,神色沉默。

他一向沉穩端重,因而被靈虛仙尊選作為清霄門門主,百年來打理仙門事務,毫無缺漏,可此時他的臉上卻出現了裂痕。

他剛勁的手掌死死攥緊,指節卡進血肉中,身形異常挺拔,好似一把嵌在山石中的巨劍。

“師尊。”秦明徹沉聲道:“只要您答應原諒白笙,我什麽都答應您。”

沈懷君擡起眼眸,午後的陽光如碎金般灑在他的眼眸,映得他面容疏冷高傲,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氣呼呼的硯寒。

這少年身處修者世界,自身卻毫無修為,以至于在劍氣劈過來時無法抵抗。

“我有一個要求。”他道。

秦明徹急忙擡頭:“您說,無論是什麽要求,我都答應您。”

沈懷君輕輕一笑:“你今日逾矩,在本君院中施法動手,當去寒池思過。”

寒池乃是千年前開山老祖自冰原搬回一塊冰晶,融化兩百多年而成一方池水,池水寒意徹骨,稍有不慎便會傷及經脈,用于懲罰清霄門內犯了大過的弟子,對于秦明徹來說懲罰過重。

秦明徹只垂着頭靜靜地聽着。

“而本仙君,要寒池內的淨珠。”

淨珠可抵禦外敵,可淨化佩戴之人的經脈提高修行,全天下不過寥寥十幾顆,其中一顆便被丢入了清霄門的寒池。這般珍貴之物取來自然異常艱難,便是仙君修為的人也不敢輕易嘗試寒池取珠。

秦明徹卻道:“若我拿來,您便原諒白笙?”

沈懷君一揮衣袖,攜着墨硯寒走書房方向,只靜靜地丢下一句話。

“且看你能否尋得到。”

窗前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微涼的氣息吹到書桌前,沈懷君以手掩鼻打了個噴嚏。

“雨怪涼的,明日山路肯定變得又濕又滑。”墨硯寒抱怨着,心裏嘀咕着若在鬼域,十八人的轎子擡着他,有什麽滑不滑的。

說着關上窗子,從後方的食盒裏取出一碗溫溫的紅糖芋頭,綿軟的芋頭用紅糖熬煮,拿小玉碗盛着,最适合雨天吃。

沈懷君攏了攏大氅,接過玉碗。

墨硯寒無聊地望着足足有兩人高的巨大書架,書架上除了日常的古籍和經文,角落裏還擺放了一些雜物,他拿起一看,上面寫着秦明徹、高靈曜等字樣。

打開後,二人所學功法、所受懲罰一一記錄在冊,字跡漂亮工整,顯然是精心标記。

沈懷君瞧見後,不甚在意地囑咐:“你若有時間打掃就扔掉吧,如今也沒用了。”

“秦明徹是你的二徒弟?他怎麽事事都向着白笙?”墨硯寒終究沒忍住,開口問道。

沈懷君盛起芋頭的手指一頓,眼睛微眯回顧過往,不知想到了何事,搖搖頭道:“說是徒弟,卻未曾沐浴更衣叩拜清霄衆山。”

“當年他自凡間而來,一雙慧眸驚豔了修仙界,他卻來尋我,希望我能收留他。且當年他有一個要求,他說想尋到當年的救命恩人。”

彼時他被高靈曜傷透了心,原不想收徒,但望着少年堅毅的面龐和執着的信念,他不忍拒絕,指了間房子叫少年住下。“我想着好歹是住在我的院裏,便每天指點功法。”沈懷君仿佛在說一件毫不相關的事:“一來二去,便成了我的二徒弟。”

墨硯寒聽了有些惱火:“所以救命恩人是白笙?救命恩人比師尊還重要?”

沈懷君目光發怔,并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他手腕輕擺,攪着湯碗中濃稠的紅糖汁:“自然,救命恩人當然要比師尊還重要。”

舀起紅亮的芋頭正要送入口中,門外卻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誰?”墨硯寒皺眉。

而門外那人卻沉聲道:“師尊,徒兒已帶來淨珠。”

秦明徹通身被雨水淋濕,雨水順着發絲流過脖頸,淌入衣襟中,他渾身上下遍布血痕,尤其腿部結着一層厚厚的冰霜,冰霜下是已經冷凝的血痕,血肉翻飛,深可見骨,猙獰無比。

腿部的傷痕已經令他動作艱難,可他仍雙膝彎折,緩緩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俯身叩頭,高聲禀報。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敞開,一道素白的身影出現在門前,雨水淋漓,差一點就濺到這人雪白的衣擺。

“師尊,這是淨珠。”秦明徹将一團暖白的光芒舉向頭頂。

此乃淨珠,當年被師祖丢入寒池中百年都未有人成功取出,而今日他冒着寒池噬骨的痛楚,生生游到池底,尋得淨珠。

沈懷君接過圓潤的光團,放在手中瞧了一眼:“确是淨珠。”

秦明徹:“那……”

沈懷君回到屋中,丢出一張空白信箋:“把它拿給靈虛仙尊,仙尊自會明白。”

秦明徹忙不疊将空白信箋小心揣入懷中,他望向屋內,幾分遲疑的問起:“師尊您……您要淨珠做什麽?可是要重新洗髓修煉經脈?”

而沈懷君未曾回答他,屋內只淡淡地傳出一句:“我乏了。”

秦明徹知道師尊在趕人,起身便要走,可起身時,小腿的經脈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經脈斷裂,流下濃稠的鮮血,散溢出絲絲靈力。

“師尊,我起不來了。”他道。

屋內人回道:“我已喚來通傳弟子,他們會把你扶走。”

秦明徹怔了怔,即便師尊待他冷漠,可從未如今日般的陌路相見,仿佛冷冰冰地做完交易後,扭頭離去。

“是。”他呆呆應下。

可直到竹林小院的院門打開,通傳小童急忙跑來将他扶起,這漫長的時間裏,那位百年前親自将他收入門內的師尊,未曾出來瞧過他一眼。

兩位小童子艱難地扶着他的身軀,見到傷口大呼小叫:

“寒池的傷?門主您為何想不開去寒池?”

“那池子裏是千年寒冰凝成的冰刃,這下可麻煩了,怕不是要傷到經脈!”

“仙尊可說你百年內就會飛升劍尊呢!這傷到了可怎麽辦!”

……

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秦明徹一瘸一拐地走出小院,其他人前呼後擁、好不關切地來詢問腿部的傷口,而秦明徹一字未答,他只是微微偏過頭,隔着茫茫雨幕和攢動的人頭,遠遠的瞧了書房的一眼。

那道極為熟悉、木質紋路幾乎刻在他心頭的那道大門,始終未曾打開。

門主居所,木石峰。

醫修得到消息後匆匆趕來,見到傷口又得知他去寒池時,大呼小叫地将藥瓶擺了一桌子,挨個上藥。

“秦門主,您近日好好将養,切莫留下舊疾呀!”醫修說着包紮傷口,搖頭嘆息。

秦明徹因疼痛額頭已浮起一層冷汗,可他既沒關心自己的傷勢,也不關心是否會留下後遺症,目光盯着外面。

不多時,小童子推開卧房門:“回禀門主,靈虛仙尊已經允許白笙真君留下了。”

秦明徹懸着的心終于放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倒在軟榻裏,還未來得及向白笙傳消息,一個身影踏入屋內。

門主居所,仙門重地,外人輕易不得踏入,唯有最親近的幾人方可随意進出。

“高靈曜?”秦明徹皺眉瞧着眼前這人:“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簡直丢清霄門的臉!”

如今的高靈曜已不負曾經的意氣風發,衣衫随意,發冠不整,渾身沾滿了酒氣,應是宿醉了一場。

高靈曜沒有回答他,灼灼的目光盯着秦明徹,忽然問:“你見過沈懷君了?”

“對啊。”秦明徹不明所以。

高靈曜:“你向他求得了對白笙的寬恕?”

秦明徹有些不悅:“你到底想說什麽?”

高靈曜扶着桌子緩緩坐下,飲了一大杯茶後才頹然說起:“今日,我本不必來的,但我還是來了。我想告訴你,珍惜眼前,莫要糾結于往事,救命恩人而已,你想回報到何時?”

秦明徹像是被踩了貓尾巴似的,一拍桌子:“高靈曜,你是白笙的弟子,我才對你禮讓幾分,用得着你來教訓我?”

望着這人皺巴巴的衣裳,他更是惱火,出言譏諷:“當年你背叛沈懷君,拜白笙為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天生有慧瞳,即便是後來來到的清霄門,也能冷眼瞧出當年之事,高靈曜為家族傳承叛出師門,他心知肚明,礙着白笙喜歡,未曾挑破。

可今日他心頭莫名其妙憋着一股火氣,這高靈曜偏偏不長眼來撞槍口。

他知道高靈曜的性子,張揚肆意,高傲得像只孔雀,他毫不留情的嘲諷定會引得這人暴怒,可意外的是高靈曜并未惱火,雙眼靜靜地望着他。

高靈曜的眼眸平靜得仿佛是一潭死水,他平靜開口:“秦明徹,你別後悔。”

“我不會後悔,也不需要你來告知。”秦明徹目光冷然。

高靈曜搖了搖頭,起身摔門而去。

翌日天晴,燦爛的陽光灑在柳枝枝頭,瞧着不禁讓人心生歡喜。

秦明徹的小腿如割裂般的疼痛,他整夜輾轉反側不得安眠,清晨時收到了白笙親手寫下的道謝書信。

他将書信放好,扶着牆角,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居所。

“不準跟來。”他命令弟子,随後向山下行走,一直走到了小溪旁的亭子,坐到石凳上休息。

秦明徹眉頭皺得死緊。

其實他內心一直疑惑,師尊為何需要淨珠?淨珠最值得追捧的效用是能淨化經脈,因而各大修真世家都想求得一枚淨珠,好讓自家不成器的孩兒早早洗髓。

可沈師尊為何要淨珠?對他來說有何用處?

秦明徹正疑惑時,不遠處竟傳來一聲嬉笑,有個少年聲音道:“這珠子真漂亮。”

他心頭一跳,急忙走出去尋着聲音的方向一瞧,那名叫硯寒的少年坐在樹上自言自語,少年手中拿着一團光芒柔和的珠子,正是淨珠!

“不是給自己用,而是給這少年洗髓筋骨!”

秦明徹一瞬間明白了師尊的用意,他仰頭怒喊:“硯什麽寒的,你下來,把淨珠還給我!”

而少年并不怕他,低頭饒有興致地望着他:“憑什麽?這是沈懷君給我的東西。”

秦明徹怒了:“這是我冒着修為跌落的風險,跳入寒池池底尋到的珠子!怎可由你拿到手裏任意把玩!”

那少年手掌左邊是青梅,右邊是淨珠,像是盤核桃般轉來轉去,簡直是暴殄天物。

可墨硯寒卻悠哉悠哉的晃着腿:“怎地?你師尊送給我玩的,你作為徒弟竟然還敢幹涉,你不尊師尊!”

——小鬼主近日也學了幾招,若是有人口出惡言,他就一個勁兒的給這人帶帽子,什麽不敬師尊、背叛師門,很有意思。

秦明徹聞言怔住,明明是小腿在陣痛,他卻覺得心口涼涼的,仿佛被利劍插過般刺痛。

對啊,他的師尊,将他舍命從池裏撈出來的淨珠送給了少年把玩,他身為徒弟,沒理由質問。

“可是……”秦明徹失落地垂下了眼眸。

而墨硯寒看到這人發呆的模樣,冷冷地哼了一聲跳下樹,走入了山間,沒過幾步他回到了竹林小院。

院外,波舍早早準備了一筐的青梅,他熟練的背上竹筐,沖卧房房門口大喊:“仙君我回來了!”

沈懷君聞言走出書房,沖他招招手:“過來。”

墨硯寒依言走入卧房,被沈懷君摁在了銅鏡前,他疑惑之際,沈懷君從懷中抽出一串金色的鏈子。

“今早翻了好久,可算翻到了它,淨珠給我。”沈懷君将淨珠按上金鏈,系在他的胸前。

淨珠明亮生光,襯得他面色柔和,隐約竟有了幾分正人君子之風。

沈懷君站在鏡前,欣慰一笑:“這回好了,你有了淨珠,便可洗髓淨骨,修煉功法了。”

又見少年頭發亂糟糟的,甚至還夾着幾片新鮮的樹葉子,幹脆解了發繩,為少年梳發。

“你別,這都是下人做的。”墨硯寒剛要阻止,手背卻被身後的人一拍。

“別鬧。”那人道。

墨硯寒乖乖坐回凳子上,他擡眼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心尖卻抖了抖。

明黃的銅鏡裏,他身後是這人的腰身,之前他未曾注意過,只抱怨這人身子太瘦不長肉,可他身後的腰身纖細緊繃,盈盈一握,又被一截指寬的白色腰封緊緊束住。

墨硯寒低頭望着自己的手,這人太消瘦了,單手便會被自己制服住,還是要多吃些飯,少讓那兩個白眼狼氣到仙君。

而沈懷君微涼白潤的指尖拂過他的耳尖,輕輕掠過脖頸,淩亂的碎發全部紮起束成高馬尾,在末尾處多系了幾圈。

最後他的手掌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竹香,搭在了墨硯寒的兩側肩頭。

“修仙界的成人儀式,想來你也是未經歷過的。”沈懷君道。

墨硯寒點點頭:“的确,家裏也沒多少人陪我玩。”沈懷君只知少年家境優越,因某種緣由被丢在了外頭,又和鬼主扯上的關系。

“這回不準偷懶,你要勤加修煉,争取下一次将鬼主趕出體外。”

墨硯寒正要點頭稱是,身體卻被仙君一攬,他整個身子傾斜,跌到沈懷君懷裏。

墨硯寒:???

他徹底僵住了,腦袋發空,連思維都停滞了,他堂堂鬼主,從未被別人這般親密的攬着。

難道沈懷君這般主動,想要同我雙修嗎?可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和雙魂術,為何就與我這般親密?

他心口怦怦地跳着,身體發僵,雙手不知道放在哪裏,門外的波舍烏鴉見此歪着身子,眼珠子快掉出來了。

“我終究無法護住你,還需你自力更生。”沈懷君諄諄教誨:“硯寒,自今日起,你便開始學習功法吧。”

墨硯寒面對着這張溫潤如玉的面容,雙眼直勾勾的,點了點頭。

既然他要修雙魂,自然也要修行,不就是功法,他就修呗……

而頭頂的那道聲音更加柔和:“我大師兄為人和善,不拘小節,喜歡鑽研古籍,為了驗證古籍中的記載,這些年走遍了九州四海,四處雲游倒也是一件樂事。”

“師尊的師兄,自然是好的。”墨硯寒愣愣道。

不過大師兄和他有什麽關系?

而沈懷君繼續道:“所以,你拜他為師如何?”

“行……不行!”

墨硯寒恍然驚醒,沈懷君竟然要自己拜他師兄為師,還、還跑遍九州四海?

“我以為你要收我為徒呢!”墨硯寒委屈極了。

沈懷君神色嚴肅:“不可,我本人都自顧不暇,如何收你為徒?硯寒,鬼主大敵在前,不容你拒絕。”

而墨硯寒不顧解釋,飛快地沖到了院子外。

他一路小跑跑到清霄大殿,靈虛仙尊果然在此處品茶看書。

“靈虛!”墨硯寒像是告狀般大喊:“沈懷君要我拜師你的大弟子!”

“什麽?”靈虛仙尊的手臂頓住,茶水傾斜流出,他也愣了。

墨硯寒氣得在大殿中走來走去:“沈懷君還不容我拒絕!”

靈虛仙尊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出謀劃策:“即便你拒絕了,沈懷君也不會拿你怎樣,甚至不會罰你。”

“可他,會生我的氣。”墨硯寒拿着金杯拍在桌上啪啪作響:“我不允許他生我的氣!你去勸他改變想法,不然……”

墨硯寒陰森森地環顧了一圈清霄山:“不然本鬼主帶領鬼衆踏平清霄山。”

“……”

墨硯寒滿頭惱火的離開了,留下眉頭緊皺的靈虛仙尊和瑟瑟發抖的柳齋。

“真是造孽,這可怎麽辦呢?靈虛你千萬不要讓沈懷君生氣呀!”柳齋被吓得汗毛立起,小鳥依人地抓着靈虛仙尊的衣袖:“雖然踏平清霄山的可能性很小,可小鬼主鬧起來可夠我受的,我好怕呀靈虛!”

靈虛仙尊神色肅穆。

靈虛仙尊一臉沉着。

靈虛仙尊淡然地拍了拍柳齋白生生的小手,安慰道:“沒事。”

“關鍵時刻還是你靠譜,不枉我辛辛苦苦守在清霄門上百年。”柳齋一個胖娃娃被吓得眼角泛淚。靈虛微微一笑,起身整理了下衣襟,擡腳就要向外走。

柳齋察覺到不對:“你幹嘛去?”

靈虛仙尊啊了一聲:“澤林家的金鵬鳥上兩天剛下了個蛋,本尊得去看看。”

柳齋怒從心中起:“你去看看?那蛋是你生的?非要挑鬼主踏平清霄山的時間點去看?”

“別急。”靈虛仙尊指了指門外的大陣:“若護宗大陣開啓,我定然會知曉消息,一定會趕回來的。”

說完不待柳齋反駁,身形一晃撕裂空間,逃似地離開了清霄大殿。

“你!”柳齋還未來得及痛罵,門外卻忽然傳來了通報聲。

“沈仙君前來議事,說要商讨下身側小童硯寒的拜師事由。”

柳齋一揮手:“說靈虛仙尊不在!”

“沈仙君說了,事情緊急,也可以與您一同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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