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鐘汀和路肖維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腦子裏又開始了對他和歐陽一起用餐的想象。
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嫉妒歐陽的,嫉妒她對路肖維的影響力。鐘汀從未希望他删除那段記憶,那是他已成事實的過去,她只是希望他把這記憶封存起來,讓它僅僅停留在過去。
現在看來,好像是妄想。
她努力想把嫉妒壓制下去,可這東西就跟彈簧似的,你只要有一刻的掉以輕心,它就砰地反彈回來,她與路肖維的物理距離越近,這種心理感覺就越強烈。
別的層面的嫉妒或可化為前進的動力。但感情上的嫉妒要麽發洩出來要另一半幫你消解,要麽自己默默消化,沒有第三種辦法。
或許還是不夠忙,情感上的精致受罪都是屬于有閑階級的。她不應該這樣閑。
這天是周六,她一早就去了圖書館。眼下她正在寫一篇關于唐宋婚姻解除制度對比的論文,她今天要寫的是因妒休妻的部分,目前收集的判例還不夠,要去圖書館再找一下資料。“妒”是七出條目之一,不妒方是美德。
困在一方內帏裏,死守着一個男人,年深日久總會生出點兒感情來,眼睜睜看着這個男人三妻四妾,還要不嫉妒,實在是太難了。
所謂的不妒不過是死命地把嫉妒壓下去而已,人家是被迫的,是只能如此,是不得不如此。
她為什麽呢?
她一直在等着路肖維同她說分手,只要他一說,她就徹底死心了。可他的火候總是把握的很好,在她的希望馬上就要熄滅的時候,給她一點兒星星之火,但好像那火永遠不會燎原。有時她都懷疑他是故意的。
傍晚鐘汀從圖書館往長白苑走的時候,正好遇上傅院長和師母挽着手一起遛狗,兩人的組合搭配讓人一眼認定傅院長是位學術大牛,否則以他的長相不會娶到這麽一位美貌的夫人。事實上也确實如此。
傅院長堪稱整個史院最會釀醋的人,鐘汀眼看着傅師母從醋瓶變成醋壇後又變成醋缸,現在俨然有成為醋窖的趨勢。傅院長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跟除夫人之外的女性說話,像是随身攜帶了一個高音喇叭。對着男生,倒是始終如一的和聲細語。
鐘汀同他倆打招呼,師母手上牽的那條博美往她腿上蹭。傅師母沒孩子,喜歡養貓狗,前幾年家裏還有個小母貓,現在他家除了傅師母本人,找不到任何一個雌性生物。
傅院長對待男生尚有三分慈面,對待女生則是徹底的鐵面無私。除了必修課,很少有女生會選他的選修課,除非十分傾慕他的學問,臉色不好也就算了,作業多又給分不高。
在史院,學生們為了複習偷懶,都會請老師劃定個考試範圍,傅院長從不劃範圍,不管女生怎麽去求,且越求他越生氣,而她爸鐘教授是不用求就主動給範圍的人。不過史院的考試範圍大多是需要求的,要女生求。那些平時乏人問津的男老師一到考試周就炙手可熱起來。鐘汀後來意識到即使是老師也是有性別的,這是他們最安全的羅曼蒂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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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憶裏丁女士倒不太善妒。鐘教授從來都是美而自知,且從不低估自己在女同胞那裏的魅力,總是自覺同女生女教師及其他一切女性保持相當的距離,只要有女同學來找他談話,辦公室的門必是開着的,雖然沒有傅院長那麽誇張,但聲調也比往常要高兩三個分貝。
按照常理來說,子女的婚姻一般是父母關系的複刻。她是個例外。
不過她倒遺傳了一點兒父母的自信。她家二老都認定對方離了自己就會過得不好。
她周六例行回父母家吃晚飯。到家的時候,鐘教授正在擺弄他新買的自動炒菜機,據說是德國出産的,她爸還想送她一個,被她果斷拒絕了。不能享受烹饪的趣味也就罷了,洗菜切菜還要自己來,有這一萬塊錢她寧願去買幾簍螃蟹。
已近中秋,螃蟹上了市,她大姑送來了半簍螃蟹。
“你大表姐又懷孕了,是雙胞胎。她家老大管我叫舅爺,我才意識到我都這麽老了。你大姑當初不同意得很,如今見了孩子,對女婿也看得順眼了起來。”
明明鐘教授比她大姑更不滿意。大表姐隔壁K大博士畢業,死守着故土,把一個又一個前男友送出了國,最後和一個普通本科比她矮半頭的男孩子網戀了,并且堅決要結婚。她大姑向鐘教授訴苦,結果鐘教授把人家從長相到身高再到學歷職業批評了個一無是處,大姑覺得女婿好像也沒這麽慘。自從大表姐結了婚做起家庭主婦來,鐘教授就對鐘汀耳提面命,生怕她不小心重蹈覆轍。
表姐前幾天微信裏同她說,要她趕快也生一個,她家的嬰兒車嬰兒床都可以給她留着。
她覺得自己不一定能用到了。
鐘汀和她爸在廚房裏處理螃蟹,她讓老鐘出去歇會兒,沒成想遭到了拒絕。
“我這兩年也該退休了,你要是有了孩子,我們可以幫你帶一帶,孩子也就前幾年難帶。你當初上幼兒園不就自己背着書包去嗎?千萬不要讓你的公婆帶孩子,你婆婆倒還行,你公公啊,這個人……”
“爸,您又不是沒看過我的合同,六年評不上副教授到期立馬走人。省部級課題和C刊的數量在那兒擺着呢,生孩子要小一年,一孕又傻三年,我是真有心無力。”
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N大先從稱呼上向國外名校看齊,教研崗的講師一律改稱助理教授。教職也開始從終身制變成合同制,她簽的是六年期的合同,評上副教授後再簽另一份合同,否則走人。
她覺得這個理由對父親相當有說服力,也倒不全是借口。
“他也沒意見?”
鐘汀低頭看着螃蟹笑,“他尊重我的意見。”鐘教授當初反對她嫁給路肖維,一大原因就是他認為路肖維一定遺傳了路老爺子重男輕女的思想,勢必要三年抱倆。她父親看錯了他,他一個都不要。
“不過想要還是早一點,你媽當年……孩子總是可愛的。”
“我再想一想。”
鐘汀不免覺得欣慰,因為她,鐘教授覺得孩子可愛,而不是生孩子不如生個叉燒。
她喜歡孩子,自己也不是不能獨立撫養孩子。可孩子沒有父親是一回事,有父親卻不被喜歡是另一回事,後者有點兒慘烈。
晚上吃蟹,丁女士特地讓女兒給女婿打了電話。
鐘汀很少使役路肖維,不過在她自己家卻例外,她覺得這樣爸媽或許會開心一點。他倒也樂意配合她。
今天吃清蒸螃蟹,她自己去折蟹腳,把小腳爪掰了去當針剔肉,剔出的肉都放在蟹殼裏,她拿着蟹鉗對他說,“你能不能把裏面的肉幫我弄出來?”
她自己去剝蟹鬥,把蟹腳和蟹鉗留給他去剝。
剝完了她只吃蟹鉗和蟹腳裏的肉,把蟹鬥都留給他。
這番景象看在鐘教授眼裏,倒是頗為寬慰,他認為這女婿也不像他想得那樣不堪,到底還是疼女兒的。
飯後,鐘汀從果盤裏抓了個蘋果,讓路肖維給她削皮。她覺得他削皮也削得很好,蘋果皮不僅不斷而且極薄,有一種藝術感。她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塊插上牙簽放在碟子裏分給爸媽吃。
鐘教授坐在沙發上,又免不了誇耀自己的女兒一番,“鐘汀打小就得我父親的喜歡,她八歲的時候背《祭十二郎文》背到‘死而有知,其幾何離’時突然哭得像個淚人,你想她才八歲啊,實在是孺子可教。”
鐘教授總是有意無意誇大女兒的智慧,鐘汀當時只是為了讨爺爺歡心跟着錄音一起背的,她不僅不懂文章的意思,就連裏面的字都認不太全。
她爺爺開心,爸爸就會開心。鐘教授半生都在尋求父親的認可,卻一直不得其法。
其間因為違背父命娶了她媽,更是心存愧疚。
至于她哭,完全是因為受爺爺的感染,她看着祖父傷心,自己也不免傷心。
她知道祖父又想起了已逝世的老妻。
奶奶去世之後,她爺爺便杜絕了一切物質和精神上的享受,以前共苦,現在如果不能同甘,那麽寧可不甘。
鐘教授又指着書架上的一個書匣子說,“這一套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是我父親指明留給鐘汀的。”
那書是她爺爺用奶奶的嫁妝買的,奶奶陪嫁了兩根金條,全給丈夫買了書。
她奶奶為爺爺奉獻了一輩子,到死終于迎來了認可。
放在故事裏,确實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