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鐘汀一手捧着路肖維給她泡的紅茶, 一邊對着電腦指指點點。
路肖維把白天拍的相片導到電腦上修圖, 他覺得都很好,嘴上也是這麽說的, 鐘汀偏要他修,他也只能從命。
“鼻子再挺點吧。”
“你這樣已經很好了。”
“我就想再挺點兒。”
“是宋玉說的吧,增之一分則太長, 減之一分則太短, 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這話用來形容你正合适, 你渾身上下哪都好,正好。咱真不用費這個時間修圖,修了反而沒之前好看。”
鐘汀對這話十分受用,但還是接着說道, “眼睛再大一點,下巴再尖一點兒,嗯, 別的我再想想,你先修吧……”
“眼睛再大那不成銅鈴了嗎?五官的大小要符合人臉的比例, 相信我,你這樣正好, 沒法再好了。”
“你是在質疑我的審美嗎?”
“你本人就是我的審美标準,誰要質疑我的标準,我跟誰急, 你也不行。凡是跟你長得不一樣的,在我眼裏都算不上好看。咱別修了。”他本來想補上一句,別人的鼻子眼睛我壓根都沒仔細看過,又覺得她不會相信這麽誇張的話,索性便咽下去了。
鐘汀愛自貶的毛病不知道怎麽又回來了。她剛認識他的那會兒最嚴重,後來在他的一次次刺激下改了不少。
有一種人善于以自貶引出別人的誇獎,如果別人不能按他或她設想的那樣誇贊,他/她将感到十分的失望,輕者自行郁悶,重者惱羞成怒。鐘汀是輕者,她爸是重者,父女倆都是此類人的代表人物。
以前路肖維對鐘汀的這種虛僞從不姑息,他不僅不順着她的話誇她,還會給她潑冷水,輕則對她的自貶表示贊同,重則直接戳破她的假面,從不吝于給鐘汀重擊,每次鐘汀在那兒自行郁悶的時候,他最大的樂趣便是拿着相機捕捉她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她嘴巴向下,眉毛是八點十五的眉毛,然後沒多久,她就笑了,笑得并不算好看。
他愛的就是這樣的她,如果她不逞強,而是一直示弱,他根本不會在人群裏看不到她。而當他得到她的時候,他又恨她的逞強,他希望她在他面前能夠展現真實脆弱的一面。最開始他以為她只是套了一層玻璃殼,他只要揮動錘子把殼子砸碎就行了,後來才意識到她的面具已經和皮肉長到了一起,可他也要撕開,哪怕血淋淋的,哪怕她疼,好像這樣才能算是愛。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只有她在他面前主動蛻下自己的殼,才算是真的愛他,才表明在她心裏,他和別人不一樣。
結果在他撕扯她的過程中,他一步步把她給推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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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想和她在一起,就不能妄圖改變她,他只能改變他自己。
這次他并沒有刻意去刺她,而是對她持續表示贊美,她耳根紅了也沒停止。
“你就按我說的修吧,修完我再看看。”
鐘汀裝的是二手打印機,照片彩打的色彩也不是很均勻,出相片的速度極慢,她幾乎是把相片從裏面扯出來的。
修過圖的她,眼睛極大,鼻子極挺,下巴極尖,比例極不協調。
“是不是很怪?”鐘汀把相片拿給路肖維看。
“我就說,還是你本人最好看。”
鐘汀沖他笑,“你是不是覺得只有真實的未加修飾的才是最好的?”她看着他,試圖想尋找一個答案。
某一瞬間路肖維有些錯愕,但是他随即恭維她道,“真實的未必好,但是你怎樣都好。”
鐘汀提議再下幾盤棋。
她連着贏了兩盤。
第三盤的時候,她采取了經典的自殺式下棋法,g4之後又走了一步f3,她想這次路肖維再輸就是明擺讓她了。
結果,他贏了,贏得并不算高興,眼神無辜,“你是故意讓棋給我嗎?”
鐘汀不說話,只是沖着他笑。
五局三勝,鐘汀不得不佩服起他來,這個人真是處心積慮啊,他不但要輸棋給她,還要輸得合情合理,輸在意料之中。也真難為他了。
鐘汀确實很感動。但是,她并不需要他這樣,輸一盤意思意思就夠了,現在搞得太悲壯了。雖然他是個資本家,但沒必要在家裏也實行無産階級專政。
他說喜歡真實的她,那麽作為回報,她也應該喜歡真實的他吧。
路肖維坐在外面的沙發上,聽着浴室裏的水流聲,鐘汀在裏面洗澡,他在棋盤上敲棋子,燥熱感爬上全身,他将交疊的雙腿變換了下位置,這時候應該來根煙,不過鐘汀以為他戒了,他不能再抽。他去冰箱裏拿了一杯麥茶,還是不夠冰,當麥茶灌入他喉嚨的時候,呼吸依舊熾熱。這個時候,天氣怎麽就熱起來了。
他感激鐘汀穿得夠多,睡衣外還裹了一個毯子出來,她腳上沒穿襪子,露出半個細細的腳踝。她的足弓很高,走一會兒就覺得累,也從不穿高跟鞋。這讓他想起過去她拿潘金蓮的腳來開他玩笑,這個人以前時不時就跟他玩口頭腐化,他開始以為這是她表達欲望的一種方式。後來他才知道,有一種人,只喜歡紙上談兵,對真刀真槍的不感興趣。他不喜歡口頭腐化,他喜歡來真的。
她坐在他旁邊吹頭發,全身都是薄荷味的,他又喝了一口涼茶,随後去了洗手間,用冷水沖臉。
他沖了好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她的頭發依舊沒吹幹,頭發太厚了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用我幫忙嗎?”
“好啊。”
路肖維的手在她頭上撥弄着,他鼻子裏充斥着薄荷味。
“你以前多壞啊,沒洗手硬是要去摸我剛洗的頭發,偏偏摸幾下又去洗手,洗就洗吧,洗完不烘幹就出來,繼續在我眼前表演慢動作擦手。你上小學時是不是經常欺負其他女同學,揪她們的小辮子啊?”
他真沒有欺負過除鐘汀之外的女同學,那陣子他不知道怎麽回事,看到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就覺得憤恨,非得刺激她一下。他想盡各種方法弄疼她,當然最方便的永遠是室內的某個地方,可他并沒有如願聽到她的尖叫。
“我以後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這不是鐘汀想聽的答案,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聽什麽。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把咱倆的離婚完全歸咎于你自己呢?”
“舒服嗎?”
“再重一點兒。”
路肖維加重了上手的力度,她的頭發吹幹後,他又給她按起了頭,“現在這樣行嗎?”
“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鐘汀覺得他的手不僅富于觀賞性,還極具實用價值,不過她并不想放過這個問題,“明明最開始你認為我也有問題,或者說你認為我的問題更大,怎麽到後來就三百六十度大轉彎,你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去了?”
他那時候打電話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感動之餘鐘汀确實很受用,誰會讨厭別人誇自己呢?就算八竿子打不着,她也不會覺得讨厭,何況正中下懷。最重要的是,對她予以高度正面肯定的是他。
慢慢地,她踩着雲彩飄了一些日子之後,就落地了。她也不是不相信他,可總覺得那些話裏有些水分。
“我認識到問題太晚了。”
路肖維馬上開始自我檢讨,又重新把問題全部歸結到自己頭上,自卑嫉妒……
他只能去找自己的問題,一遍又一遍地,因為他只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對他來說并不難,他打小就擅長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後來雖然生疏了,但早就培養出的習慣撿起來也不困難。
他一邊說,一邊把她前面的頭發為她撩到耳後,手從她的頭發滑落到肩膀,沒一會兒他的手就燙了。同時他還不忘把嘴湊到她的耳朵邊上,見縫插針地對鐘汀進行吹捧。
鐘汀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也知道紅了,“屋裏又沒別人,你不用湊這麽近說,反正外人也聽不到。”
“我嫌聲音在空氣裏的傳播速度太慢,想讓你早點兒聽到。”
說完他把自己的嘴送到她嘴邊,“你說這樣你會不會聽見得更早些?”
他說的話很輕,可她每個字都聽見了,有時候說話的聲音越小反倒聽得越清楚,聲音太大反而不去留意了。
她的肩膀已經被他按酥了,連頭腦也開始暈眩起來,她下意識地把頭偏一偏,他得到信號後便去吻她,她聽到了他越來越急的呼吸聲,但他的吻是蜻蜓點水燕過留痕似的,好像她是博物館裏展覽的上千年的汝瓷,一不小心就會被他給弄碎了。
他的嘴在她臉上逗留了一段時間後最後到了她的額頭,非常的儀式化,然後他就去了洗手間。
鐘汀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這個人啊。
路肖維回來後兩人擠在兩人沙發上喝茶,鐘汀喝熱茶,他喝涼茶。
鐘汀惡劣的一面被他勾了出來,“一個女人,如果她不想過夫妻生活,是不是選擇獨身比較好?”
“你問這個幹什麽?”他很知道她問這個幹什麽。
“你回答就是了。”
相比鐘汀,路肖維擠笑的功力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的笑容十分自然,“只要她另一半願意就好。”
“如果是你,你願意嗎?”
“技術上的問題不是不可以探讨,用戶如果不滿意,完全可以提意見,只有這樣,服務才能改善嘛。”
“如果只是意願問題呢?她就是不願意。”
“我對別的女人怎麽想不感興趣。”
“如果那人是我呢?”
避無可避,“我尊重你的意見。”
“你能不能笑一個給我看看?”
一秒之後,路肖維沖着她笑,她拿出手機對準他拍照。一看就是拍照拍多了,随便一照,連角度也不用找,就可以直接做壁紙了。
他笑得很好,連眼角都在笑呢,大概只有睫毛在憂傷吧。
“你的睫毛好長啊,哭的時候眼淚會不會挂在睫毛上啊。”
他還在沖她笑。
“路肖維,你是不是以為你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