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老爺子統共有五子,三子兩女,除了陳時遷,頭四個都是已故的老太太所生。所有孩子裏,撇開那不争氣的老二,老爺子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女兒了。
陳漪年輕的時候也是申城響當當的人物,當年追求她的人堪堪擠破陳家門檻也沒能得到陳四小姐的青睐,轉頭人就嫁去了香港,當中若非發生一些變故,而今她也算是夫妻和睦,兒孫孝順。
自打他們一家移民加拿大後,陳漪已經十餘年沒有回過陳家了,這一次也是為了老爺子的七十大壽才特意趕回來的。
客廳裏,陳漪陪着老爺子有說有笑。她已經年過四十,但皮膚保養得極好,連眼角的皺紋都看不出一絲一毫。
“要我說啊,這國外再好也比不上咱們中國的風水會養人。瞧瞧,三姐把阿音養得真水靈,就連這姑爺也是頂個的俊俏。”
江添屹今晚是被傅音硬拉來陳家的。
小姑娘的托詞是他這個新上任的侄女婿見見尚未謀面的姨母,總不會少塊肉。
不過,坐在這裏的大半個小時,他也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舌燦生花妙語連珠,這空口誇人的本領怕也就桑酒能比得上了。
但眼前這位可不單單是個逢人就誇的主。
陳漪朝四周望了望,“嗳,大哥三姐都在這,怎麽不見二哥呢?”說完又佯裝生氣,“我這個妹妹遠道而來,他這個做哥哥的總不該還躲着吧?”
這話一問出來,四座皆無人出聲,空氣裏凝着駭人的尴尬。
在座誰不知道陳梁是因為挪用公款,又在老爺子病重期間企圖侵占公司股權才被陳時遷送進了監獄。這事當初在申城鬧得沸沸揚揚,這位剛來的陳家姨母就算遠嫁但當真對自家事一概不知?且剛才的談話裏也只字不提陳時遷,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行了,”老爺子沉着聲音道:“陳漪,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也累了,先吃飯吧。”
老爺子都發話了,她這個小輩自然沒理由再問下去,笑嘻嘻地三言兩語簡将尴尬氣氛化解,接着扶老爺子往餐廳走。
落後幾步的小夫妻倆在後頭交頭接耳。
江添屹一把拉過傅音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你這姨母當真厲害。”
言語裏還頗有幾分由衷的佩服。
傅音嗔怪一眼,罵他不正經。
衆人落座的時候,陳時遷正好掐着點不慌不忙地進來,見到陳漪象征性地喊了一聲“四姐”,而陳漪聽到後也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甚至連頭都沒擡。
怪異的氣氛萦繞在衆人之間,倒是苦了江添屹這個話痨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老爺子自從病過一場後,精神一直不大好,晚飯過後,傅音的母親就扶着他回房歇息了,而江添屹生怕一不小心觸怒這位姨母,早早拉着傅音離開修羅場。
客廳裏只餘陳漪和陳時遷兩姐弟,以及一旁端着報的陳家老大陳識。
沙發一頭的陳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動作優雅從容,瞥了眼對面沉默的陳時遷,發出一聲冷笑:“我才知道二哥的事。小弟倒是好手段,一回國就殺得二哥措手不及,往後我們兄妹幾個在公司可不得好好行事,要不然不知道哪天你将刀鋒指向我們。你說是吧,大哥?”
陳識坐在一旁既不說話也不表态,一味裝傻充愣。
再看陳時遷靠着沙發閉目養神,絲毫不當回事。
猶如一拳砸在棉花裏,沒有任何反應。
陳漪見狀,只覺得心裏堵着一口氣,渾身不通暢,索性起身離開。
陳家庭院裏栽着幾棵現下時宜的美人蕉,江添屹好不容易偷着閑跑出來抽根煙還不忘和桑酒這個陳家編外人員報備某人狀況,順便吐槽一下今晚這一頓糟透了的晚飯。
“要我說啊,這傅音的姨母和你比起來也不相上下......”
說到正興起時,一道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幕裏劃破一道口子。
“陳時遷,你別以為冠了個陳姓就真把自己當陳家人了!”
沒了外人在場,方才所有的大度從容在頃刻間崩塌,此刻陳漪眼裏的厭惡藏都藏不住,“你和你那個媽一樣不要臉!明面上當着家庭教師,背地裏卻爬上學生父親的床,賤不賤啊!”
“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辭!”
陳時遷厲聲反駁。
“注意言辭?”她冷笑一聲,臉上表情幾近瘋狂,“我兒子都被你們母子倆害死了,我還要注重什麽言辭!對着殺人兇手注重言辭嗎!”
陳漪的胸口止不住地顫抖,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惡毒。
刺耳的聲音仿佛又把陳時遷帶回到幾年前那些困擾他無數個夜晚的夢魇中。
他下意識将拳頭捏緊。
“陳時遷,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這句話就如咒語般一遍又一遍地在陳時遷腦海裏重複,久久揮之不去。
看了一晚上戲的江公子意猶未盡地掐滅手裏的煙,拖着懶散的腔調啧啧舌:“看來,你家陳教授遇上麻煩事了。”
這廂有人心裏不痛快,那廂某人幹脆做起貼心小棉襖。
匆匆挂斷江添屹的電話,複又撥起那個熟稔的號碼。
電話接通。
桑酒的聲音慣如往常,輕聲笑着邀請他:“陳教授,臨江邊上有燈火晚會,要一起去嗎?”
仿佛有魔力,僅僅隔着一個聽筒,陳時遷覺得頭上那股子陰郁消散不少,腦海裏盡是她那張明媚的臉,于是輕聲回:“好。”
出門的時候恰好和江添屹迎面相撞,對方扯着不着調的笑,明知故問:“小舅,這麽急去哪啊?”
陳時遷未曾多言,說了句“抱歉”後,步履匆匆地離開。
桑酒的住處離臨江不遠就沒開車,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走。
申城這幾年發展迅猛,臨江作為旅游景點再加上今晚的燈火晚會,此刻江邊彙集了不少人。
陳時遷找到桑酒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江邊的長椅上欣賞夜景。
他總覺得一個人很難将冷淡和熱情完美融合,就像現在,她孤身一人坐在椅子上,周遭是絢爛的燈光和熱鬧的人群,即便身處這種環境裏她依然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但下一秒她仍然可以和陌生人聊着天,哪怕對方僅僅是為了搭讪。
“桑酒——”
陳時遷站在不遠處喊她。
聽到聲音後,她先是愣了愣,繼而和一旁的男生說了句話,對方聽完後頗有些遺憾地離開了。
接着,一路小跑至他身邊,故意問他:“陳教授,你猜我剛剛和他說什麽了?”
桑酒這話明顯是等着他反問,可偏偏有人不上套,面無表情不說話。
即便如此,她也不惱,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我跟他說我男朋友來了。”
一旁的人依舊無動于衷,她嘆了口氣。
真真是個冰碴子。
近幾年,政府明令禁止市內燃放煙火,但商家總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不能有煙火晚會,那就搞燈火晚會,不管怎麽搞,人們總愛圖一時新鮮熱鬧。
江面處上百只不同顏色的彩燈圍成一圈,最中心還擺着一座音樂噴泉,邊上不少人圍着拍照。
江邊街道挂滿了紅色的大燈籠,兩旁街道百花燈齊齊亮起至盡頭,連綿不絕的燈火下是一顆顆迫切在城市裏找到歸屬感的心。
兩人并肩安靜地走着,突然桑酒在一個賣燈籠的小攤前駐足。
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問她:“小姑娘,要不要買個燈籠,還可以在紙上寫下心願塞進燈籠裏挂在樹上。喏,你看他們都買了。”
一旁的樹下果然有不少人手裏拿着燈籠蹦跶着往樹梢上挂。
桑酒笑着問:“這心願靈不靈啊?”
“靈不靈那要看小姐的心意了,心意誠了,佛祖自然會顯靈。”
她轉身看了眼陳時遷。
說來也奇怪,從前她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感興趣,可遇到他後越發覺得有意思,于是指了指旁邊的燈籠,“我就要它了。”
老板立馬拿給她,順帶捎上紙筆。
桑酒快速寫完塞進燈籠裏,跑到樹下試圖挂上去。
第低一點的樹梢大多已經挂滿,她只好往高處挂,但因為光線暗,挂了好幾次也沒挂上。
陳時遷看不下去,走過去接過她手裏的燈籠。
他俯身靠近時,桑酒問到一股熟悉的雪松味,兩人之間隔着有點厚度的衣料,明明沒有任何旖旎,她卻忽然覺得心跳一漏。
晦暗不明的燈光下,兩道影子彼此交織,仿若情人間的擁抱。
頭頂突然灑下的光亮讓桑酒有一瞬間恍惚,再擡頭時,燈籠已經穩穩當當地挂在樹枝,垂下來的紅色流蘇一晃一晃,在漫天流光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搖曳生姿。
兩人走完整條街後,又沿着江邊原路返回。
期間一直都是桑酒在講話,陳時遷時不時回答幾句,這樣的相處模式竟意外的和諧,仿若是已經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路上,桑酒突然問他:“你不問問我剛才在燈籠裏寫了什麽嗎?”
暮色裏她的眼睛越發透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陳時遷覺得自己好像被蠱惑了一般點點頭。
“我寫的是,”面前的人笑了笑,目光真誠,“希望陳時遷萬事順遂。”
萬事順遂。
許願的人真是貪心啊。
陳時遷眼底有些發酸。
許久,臉上終于露出了今天晚上最舒心的一個笑容,發自內心地說了一句:
“桑酒,謝謝你。”
謝謝你出現在我荒蕪的人生。
謝謝你不遺餘力地在我身邊鑿出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