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懲治
穆無霜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歸覽, 目中浮起不解。
而穆無霜身前,長須魔君面如金紙,下颔的長須抖抖索索。
他臉上神色雜糅着驚恐與難以置信。
血液淋淋的斷手自面上滑落, 長須魔君話音顫顫:“尊、尊上, 為何——”
歸覽紅瞳幽幽,分明是盯着穆無霜,口中的話卻意有所指:“長老上了年紀糊塗, 恣意妄言。”
“既是這樣, 以後就不必再說話了,免得禍從口出。”
少年語調平平,擡手虛虛在空中作出抓握動作。
與此同時, 長須魔君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格格”聲。
他目露驚懼, 雙眼圓睜, 脖頸處像是被無形的力道捏緊了,下颔剎時擡高, 整個人順着脖子的牽引被生生懸在了空中。
只片刻,脖子上就現出深紫色的淤血痕跡。
歸覽瞧了長須魔君片刻, 冷笑一聲, 放下手。
長須魔君随着他收手的動作被重重砸落。
老魔君渾身頹然軟倒,趴伏在地, 喉間劇烈粗重地“嗬嗬”喘着氣。
殿前鴉雀無聲, 只有長須魔君破風箱似的過氣聲斷斷續續地響着。
剩餘魔君魔衆竿子一樣立在原地, 低着頭斂着眼, 大氣不敢出。
歸覽收回手, 慢條斯理地抽出巾帕擦拭指尖。
少年完完整整地将手掌和手指揩了一遍, 掃了一眼衆魔, 沉聲道:“自以為是。”
他又睨一眼穆無霜, 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還你的。”
穆無霜聞言,疑惑目光落在歸覽繃緊的面色上。
歸覽卻不再說話,只漠然地将面轉向衆魔君們。
幾乎是他轉過臉去的同時,這些魔君們就全都撲通一聲跪倒,發抖着匍匐在地。
穆無霜站在歸覽身前,快要看醉了。
她設想了最糟糕的處境,但她千想萬想,都想不到歸覽竟然會出來幫她。
離譜,離大譜,離離原上譜。
視線裏,歸覽踱步到一個跪伏在地的魔君面前,目光晦暗地挑起唇,俯身湊上前。
而後,他揚起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一點點摁上那魔的顱頂。
喀拉、喀拉、喀拉。
骨裂聲響起。
迸發的眼珠,以及濃稠溫熱的黃白漿水,順着少年纖長漂亮的手指,一點點滑落流淌下來。
穆無霜眼皮一跳,強忍着心頭的惡心,一把拉起身旁的東尋轉身就走。
小魔頭殺人還是那麽惡心,她是真的會吐。
快步走出殿宇之後,穆無霜和東尋兩兩相望,同時在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迷茫。
她向東尋動動嘴唇,剛要開口,便聽身後傳來少年清朗嗓音:“穆無霜。”
穆無霜心驚膽戰地回頭,撞進一雙冷若冰霜的紅色瞳眸裏。
少年容色精致昳麗,身如芝蘭玉樹。
平日裏不覺,但此刻唇角帶笑,真如霁風朗月一般溫潤清和,耀人眼目,無端令人心旌搖動。
他分明在笑,獨獨那對剔透漂亮的鴿血紅眸冷得像是浸在冰水裏。
寒涼徹骨。
歸覽眼神疏疏落在少女緊緊攥住東尋的那方桃紅衣角,而後嗤笑一聲。
他将字音咬得分明,一字一句問:“穆無霜。打算怎樣謝我?”
穆無霜一怔。
她榆木一樣的腦袋瓜此刻終于開始飛速運轉起來。
……對啊,她得謝謝歸覽。
穆無霜這次回宮,情形嚴峻,早在入宮門前,她心底就千回百轉,早早地做好了萬難的準備。
如今歸覽出手,将原本棘手的事情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不管怎樣說,歸覽都是切切實實幫了她。
這份情必須承,也必須謝。
于是穆無霜認認真真板正了神色,鄭重道:“大護法,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她說完頓了頓,眉峰微微蹙起,神情看上去有些為難。
“只是我現在不清楚究竟要怎樣感謝你。啊這樣,”
少女猶疑片刻,飛速道:“我先回去想想怎麽感謝你行嗎?改日必定奉上大護法心儀的報酬!或者你直接說想要什麽也行。”
穆無霜利索說完,心中略有自得。
啊,多麽完美的說辭。
雖然一時間想不出究竟要送什麽,但語速飛快,會讓自己的話顯得真誠不敷衍!
不敷衍的同時,又提出了完美的“改日再說”大法,當真是非常非常非常聰明的說話方式呢!
穆大師還在對自己的情商洋洋自得的時候,忽然發現歸覽的臉色不知何時變了。
他笑意驟消,面色陰鸷深沉,周身漫着一股冷意。
歸覽眉間浮起嘲弄:“改日?”
他輕佻一扯唇,不緊不慢道:“改日怕便是無期了。尊上倒會說笑,屬下不過一介小魔,恐是等不到海枯石爛的日子呢。”
穆無霜被這一通話砸得懵了。
她吶吶開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大護法。”
歸覽又眼眉彎彎地一笑:“那尊上是什麽意思?”
“是說屬下累贅,不該插手閑事,攪亂一局棋?”
他點頭,“也是,尊上修為超卓天魔,我這等閑雜鼠輩出手,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妄敢搶奪尊上一力降十會的風采。”
“這原本就不應該。一切全怪屬下鼠目寸光,貪功好近,全然就是小人行徑。”
他愈說眼底便愈冷,最後拊掌揚聲道:“這樣說來,屬下罪該萬死,決不該求獎賞恩賜。”
“如此,便請尊上賜我一死,正好功過相抵,如何?”
振振言辭中,少年殷紅眼波潋滟,眼底閃爍的卻不知是惡毒還是郁色。
穆無霜對上這樣的一雙眼睛,忽然也就失了語。
她不明白歸覽在想什麽,更不明白歸覽究竟為何這般激動。
方才自認話術完美無缺的喜悅在一瞬間被澆得盡數消弭,穆無霜捏了捏手心,覺得心底很有些無力。
身側的東尋突然激動道:“歸狗!你鸠占鵲巢,在尊上寝宮裏大搞破壞,恐是早就布下了機關,你将尊上當什麽?”
歸覽眉一挑。
他瞥了一眼東尋,聲音發冷:“我将尊上當什麽,又與你何幹?”
“倒是心魔護法,成日腆着一張臉湊在尊上身旁,不知所圖為何?”
少年語聲涼涼,“旁的不說,心魔護法在當從主方面的表現還是十分惹眼的。”
“知趣的就閉上嘴。再給你家主子招惹麻煩,就和你主子當一個品種的白眼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以最陰陽怪氣的語氣針尖對麥芒。
而穆無霜站在一旁,瞧着二人冷語相對的模樣,漸漸有些恍惚。
明明她自己才是兩人争鋒相對的源頭,但偏偏站在一旁去看,身上的無力感倒仿佛在昭示着她自己才是那個局外人。
就在東尋氣極開口反駁的當兒,穆無霜趕緊伸手按住了他,附在東尋耳邊低聲道:“心魔大人,且不要沖動。待我先回魔宮寝殿一趟,你候在宮外,如果有事我會通知你接應。”
她話音裏有點綿軟的無奈,帶着似有若無的嘆息聲。
此時再多争議也是無謂。
穆無霜原是睚眦必報、被犯必定反唇相譏的性子,這會兒也失了心思和興致,只想趕緊回去看看自己日常下榻的地方究竟怎麽了。
東尋臉上神色猶然憤憤,但礙于穆無霜的意思,不好再繼續發作,只是将頭偏去一邊,白眼翻得比天高。
等到兩人都走了之後,穆無霜才揉着額角,倍感疲乏地朝寝殿去了。
到了廊道前,推開門,穆無霜瞳孔驟然緊縮。
不必入門,就能聞見木屑混雜的味道。
踏進房裏,穆無霜只稍稍環顧一圈,就明顯感受到內裏布置已經全然迥異了。
雕花金縷屏風換作素白帷幕,上面寥寥裝點着幾朵芍藥。屏前屏後的桌案擺飾乃至于床榻用具全都改換一新。
穆無霜喚來侍女,眉目沉沉道:“東西怎麽全都變了,被誰動過?”
語氣雖是疑問,但當穆無霜眸光落在坑坑窪窪的破爛窗棂木上時,就已經意有所指。
魔宮裏有膽子做這等事的,除了歸覽,不作他想。
婢女戰戰兢兢地發着抖,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
穆無霜瞧着她這番模樣,也不為難她,揮手讓婢女下去了。
獨坐臺前,穆無霜下意識望向銅鏡。
鏡中少女雲鬓微亂,眉峰不自覺蹙起,一看就是心間煩亂的模樣。
她确實心煩。
那股憋悶感在心底浮浮沉沉,極不痛快,但又沒法言說。
換做平日歸覽這樣對她,她早就反擊回去了。可偏偏歸覽真的幫了她,穆無霜不好發作。
最可恨的是,她房間的東西都被砸爛了!
東西全都被迫換了略顯簡陋的新物件,任誰都不爽。
穆無霜原地郁悶了片刻,強行按捺下心底惡氣,翻牆出去找東尋了。
東尋見到她的一瞬,臉上神情頓時一松。
他欣喜道:“尊上,您終于出來了。殿中沒有什麽陰毒機關吧?”
穆無霜擺手示意自己無事,随後開始問起自己此次回城最關心也是最主要的一件事。
“流雲樓消息靈通,那你應當知道我傳家書被尹修竹圍堵一事。這消息流傳範圍有多廣,大約有哪些大魔知道?”
東尋一怔,“這事并沒有流傳開來。那日陣中的魔全死了,玉馬城中都知道尹修竹隕落,但不知道具體細節。”
穆無霜皺眉:“可我回城時歸覽手底的小魔找我,說這事已經人盡皆知。”
東尋翻了個白眼,語氣不屑:“哦這個啊,尊上放心,這就是歸覽讓他手底人诓您的,目的是讓您快點回宮。”
說着,東尋又絮絮念叨起來:“尊上還是應當時時防範歸狗,他心計深沉,詭計多端,不是什麽好東西,處心積慮的恐怕另有籌謀。”
穆無霜表示了贊許。
她想了想,心念一動,問道:“東尋,你可知我入魔成尊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天我記憶全無,醒來便通體魔力。”
穆無霜擰眉,神色凝重。
說到底,她從前接近歸覽是為了探尋一些事情。如今有了東尋,很多事或許可以便捷地直接得知了。
哪知東尋亦是凝下眉,低聲道:“尊上,屬下……也不知。”
他一貫含笑的眼裏罕見地浮起沉重:“屬下自小便愛聽八卦,擅打探訊息。不是自誇,在尊上成尊那日之前,屬下想要的消息,從來沒有探不出的。”
風流俊逸的青年低聲說:“只那一日,我的探尋術法全然施展不出。尊上晉升天魔的那一整天,我半點消息都沒有探查到。”
穆無霜心底一沉。
東尋眸光微動:“其實,屬下一意孤行依附尊上,也有這個原因在內。”
“我不甘心,不甘心世上竟有我東尋探不出的訊息。”
穆無霜望着東尋,自他眉間見到幾分毅然。
少女擺擺手,不甚在意地脫口而出:“無妨,人活一世,總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
穆無霜說完便止住話音,斂了斂眉。
東尋如此,她又何嘗不是。
她無端入魔,為探尋一個真相輾轉。
穆無霜其實并不是特別在意背後的真相,但她必須探尋出來。
因為她想回修真界,再見一面親人。
她如今帶着一身魔氣,去修真界探親,旁人且不論,對上親眷,總該要給些交代。
見過面,交代完,便算是終了前塵親緣。
此後再無親友和睦的法修穆無霜,世間只會多出一個人憎鬼惡的大魔。
只是這大魔,也叫穆無霜。
穆無霜別過東尋,越回宮牆時,鼻端卻嗅到一陣缭繞的血腥氣味。
她蹙眉,拉過一個侍女問話。
侍女見到穆無霜,腿肚子都開始打戰。
她帶着哭腔,渾身發抖:“大……大護法在前殿懲處魔君們,說是要讓他們長、長記性,記住尊卑禮數。”
穆無霜一路分花拂柳,帶着一腔的思緒揣摩着去到前殿。
離行刑處越近,那股濃郁到散都散不開的血腥味道便越烈,直要将她從頭到腳都用腥氣籠住。
穆無霜不喜腥氣,站定在原處先适應了片刻後,才沉着臉走入內裏。
腳邊殷紅暈開,入眼便是一地的軀體。
之所以說是軀體,是因為地上這些人渾身是血,但辨不清死活。
有些是匍匐在地,剩了一口氣堪堪茍活;有些則是了無聲息,屍血淋漓,和那些将死未死的堆積在一起,冰冷而無聲。
驚心動魄。
穆無霜一步一頓,小心翼翼地走着。稍不留神,足底便踏上了一個綿軟的物事,不知是斷肢還是殘臂。
前方,颔首坐在屍堆中的少年聽見動靜,擡頭望來。
歸覽眼底本就殷紅,在望見少女的一刻,眸中顏色更是猩紅可怖。
他松開手裏握着的殘肢,神色帶着戾意。
歸覽散漫地撥弄一下身旁的屍體,道:“不知尊上大駕光臨,屬下失禮。”
“只是屬下尚有要務在身,便不恭迎尊上駕臨了。”
他一邊說,一邊按下身前一顆猶在哧哧出氣的頭顱。
令人齒寒的骨裂聲嚓嚓響徹刑場。
穆無霜沉默地瞧着歸覽一身的血污,不發一言。
歸覽慢吞吞地做完這一切,刻意加重了話音:“尊上愛看嗎?”
“既然尊上這般愛看,不如便由屬下随行講解。”
語落,歸覽提步上前。
他才剛走了一段,立在原地的穆無霜卻臉色一變,驀地轉過身去,俯身嘔吐起來。
她極其聞不得血氣。
從前還是正道法修的時候,她頭次除魔見血,之後整整吐了一日。
但夫子告訴她,除魔衛道是修真者的使命,見血就吐的毛病必須克服。
于是穆無霜去了整整一百回初級歷練,才堪堪能在見血之後隔日再吐。
後來,她修為進展神速,理所應當地被指派去除魔。
幾百上千回之後,穆無霜終于能在血花濺面時,面不改色一劍砍掉魔修的頭。
她變得不再怕血,也在血味的熏陶中整整度過十個時辰沒有再吐。
但直到今日,穆無霜面對着行刑院一地的屍血腥氣,惡心湧上頭頂,轉身彎腰便吐。
她吐得厲害,喉嚨眼被胃中液體腐蝕出火燒火燎的疼痛,胃裏糜爛的靈米谷食全都濺在血色彌漫的青磚上,與腥氣相和成更難聞的氣味。
到後來,穆無霜喉嚨裏只能湧出酸水。
她吐得淚眼朦胧,唇舌發麻。
吐完,穆無霜勉強捺下心頭的惡心,臉色發白地直起腰,頭也不回往外走。
臨出門前,穆無霜聽見刑場裏傳來歸覽譏諷的嗓音。
“君子遠庖廚,尊上深谙此道。”
穆無霜沒有理會歸覽,只是恍恍惚惚地一直向外走。
她很久沒有這樣猛烈的吐過,這讓她想起自己剛開始除魔時的那段日子。
今時今日,竟然恍如隔世。
少女獨自走出很遠,尋了塊石頭坐下。
眼前被生理性的淚水蒙得模糊不清,視線裏只能看到魔宮侍從們人來人往的影子。
不必看清,穆無霜也知道這些影子繞着這條宮道走,給她身前這塊位置騰出了一片極大的空位。
這些人全都怕她。
穆無霜又想起今日進宮時,門口那個辱罵自己的男魔。
她緩緩一眨眼,将眼眶裏的水澤眨掉。
淚珠如願滑落,她眼前的視野終于清明,甚至色彩更加豔明了幾分。
但沒有用,眼前空蕩寂寥,沒有一個人願意走這條路,都生怕再冒犯到了這位新尊,招惹那喜怒無常的大護法下狠手懲治。
歸覽的确将事情做得很絕。
此事一出,再也沒人敢質疑她的地位,也沒有人再敢小看她了。
但穆無霜總覺得眼睛酸澀,又有眼淚要落下來。
少女坐在樹底,一言不發。
作者有話說:
本章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