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辭宛轉長随手(1)

煙霏雲斂,秋色慘淡,娘纏綿病榻多時,終于在又一個寒秋來臨時,如一片寂寥的木葉,蕭蕭零落在袅袅的西風裏。

十幾年來,娘一臉憔悴,兩鬓風霜,埋頭浣衣上漿,擡頭一日三餐,從不将風花雪月略萦心上,更不會去體味我的欣喜悲歡,只是像一個最普通的母親一樣,希望我長大了,嫁個好人,然後生兒育女,平平安安一輩子。無論如何,母親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如今這唯一的依靠也沒有了,我真正成了荒野中的一株枯草。

阿祿們一定在心裏暗暗地笑我吧,我不願理會,更無暇理會,悲傷過後,一個又一個的明天依然會接踵而至,既是希望,也是殘酷。

我麻木不仁的槌打着衣衫,穿過金黃的秋,慘白的冬,絢麗的春,淚珠滾下來,太陽裏一曬,更覺冰涼,懶得去拭,由着風漸漸地吹幹了。

紫煙死後,少了一位主顧,生意清淡了不少,有時連溫飽也難以維系。這一日我去翠紅院送如花的衣衫,她看着我日漸消瘦的雙頰,嘆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長法兒,你也得為自己做個長遠的打算才是。”

長遠打算?難道讓我像她一樣淪落風塵?絕不!就算紫煙說過,我會比她更紅,我也不想走這條路。我的自尊心,尚未在饑餓與孤獨中消磨掉。

我低眉半日,輕輕道:“我也沒什麽打算,只不過娘臨終時要我清清白白做人,如今便是苦捱,也得捱下去。”

如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立時領會了,不由輕蔑一笑,道:“姑娘會錯意了!我可不想春風樓再多一個與我搶生意的!”

我見如花生了疑猜,深恐得罪于她,忙施禮賠笑道:“姐姐說哪裏話,幼微容貌粗陋,如何能與姐姐相比,只是如今我孤苦伶仃,無媒無證,便是想正經嫁個人也難了。”

如花生性豪爽,見我如此謙卑,也就不再計較,只扯了扯她的霞影輕紗繁花半臂,道:“咱們姐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麽,你容色傾城,又才高八鬥,自然是心比天高,不過,幼微啊,人生在世,就得認命,這世上能配得上你的才貌的,本就太少,就算有,也不是咱們這種出身的人家可以高攀得上的!”

仿佛一場兜頭兜臉的冰雪,冷徹骨髓,如花用最平淡的語言無情地向我揭示了魚幼微人生最本質的悲哀,我立在那裏,只覺得渾身的筋肉骨骼都要碎為齑粉了。

如花撥弄着她的赤金步搖上垂下的兩串瑩光燦燦的大秦珠,笑道:“你也不必灰心,我教你個巧宗兒,你去長安找溫庭筠,如今春闱将開,他家小皆在原籍,只他一人在長安招朋會友,他願收留你則最好,就算他不肯收留你,也能在長安為你尋個好些的人家。”

若是幾月

之前,我是斷不肯再去求助于他的,但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想在這個冷酷的世道上生存下去,不委曲求全是不行的。

幾日後,我辭別了鄠杜的翠袖三千,拎着一只小小的包裹,一路打聽,來到了長安城。

溫庭筠此時正借住在一位友人的別邺裏,對于我的到來是既驚且喜的,當然,也僅僅是驚喜而已,随後,他在別邺附近的悅來客棧租下一間上房,叫我暫且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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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從來就是即興之作,無法折返與修飾,走到這一步,我也只能聽天由命,過一天算一天了。

一個女子孤身住店已是不便,因此我整日的大門不出,只窩在房裏一本一本讀我帶來的詩書,讀完一遍,再從頭讀起。

悅來客棧在小巷深處,客房又在背陰之處,只在日中的一兩個時辰才能在雕窗底下得一點漏洩下來的蓬勃春光,這時,我便把會臉抵在窗扇上,半夢半醒,呆呆地望着後院中佳木蔥茏,綠蘿滿架,黃蜂撲花,乳燕始飛,花圃間甬道圍着一片小小池塘,為綠楊庭院增了幾分靈秀之氣,塘中植着幾株睡蓮,只是花期未至,也只有小而圓的幾片綠意而已。雖然春寒料峭,卻有一對野鴨,于碧波蕩漾間悠然來去,薛濤的“雙栖綠池上,朝暮共飛還”輕輕地滑進心裏,勾起一線難言的酸,酸酸地化作兩行清淚,沾濕羅衣,額角上卻早已被窗棂子勒滿粼粼地凹凸的紅印子了。

我的房裏是冷清得可以長出半壁青苔,外面倒是熙熙攘攘,越發得人聲鼎沸了。喧然笑語自不必說,又有一幹書生舉子,招來了秦樓楚館的紅妝綠鬓,日日絲竹管弦,歌喉曼妙,将簾外的莺聲燕語,都比得失了顏色,脂粉濃香和着凍醪綠蟻的甘醇,穿過衡宇軒牖,幽幽地飄散在我的床邊枕上。我躺在床上,聽着風吹帳鈎豁朗朗亂響,想着溫庭筠那裏,也一定是笙哥缭繞,舞姿蹁跹吧!

百無聊賴中,零零落落的詩句,漸漸地結成了一首七律,我把她記了下來,題為《暮春即事》:

深巷窮門少侶俦,阮郎惟有夢中留。 香飄羅绮誰家席?風送秋歌何處樓?街近鼓鼙喧曉睡,庭閑鵲語亂春愁。 安能追逐人間事,萬裏身同不系舟。

書罷獨觀,心裏不由一沉,想起掃眉才子薛濤,八歲時作《井梧吟》,中有“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兩句,其父愀然久之,因“迎來送往”為女子淪落風塵之兆,果然一詩成谶,後來薛濤淪為官妓,賣笑歡場……那麽……身上似裹了一層冰殼子,冷冷僵住了,這“不系舟”,又意味着什麽?

溫庭筠對于我與他之間那一點美好的回憶,總算還是有一點懷念的,過了十幾日,他來到悅來客棧,扶着明窗,遙望着遠方一處金碧輝煌

的檐角,道:“幼微,你看到遠處那座道觀了麽?”

窗外有限的一點風景是客舍寂寂中唯一的裝點,我幾乎可以把它們背下來了,因此頭也不擡,只半歪着身子,順着錦被上的四合如意雲紋一條一條,緩緩地抹着,下意識的“嗯”了一聲。

溫庭筠轉身回首,笑吟吟道:“我帶你去那裏游春吧!”

出去,我自然是高興的,一連十幾日鎖在山洞子般黑黢黢的客房裏,人都快發黴了,可為什麽是道觀呢?好不容易才出了平康裏,難道我的人生,就只能永遠在極度的熱鬧與寂寥之間游走麽?

溫庭筠看出了我的不悅,溫然笑道:“此觀名叫崇真觀,觀裏供奉的是魁星神,讀書人應考之前都會去那裏燒香許願,若是中舉,就會去還願,如今殿試才結束,那裏可比長安最大的廟會還要繁華呢!”

魁星掌主文運,所以與文昌神一樣,深受讀書人的崇拜,看來崇真觀一定是文人墨客雲集了,快樂的激流立時在我的身體裏歡唱起來,我忽地坐起來,掠一掠頭發,爽朗笑道:“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溫庭筠說得不錯,崇真觀外車水馬龍,人山人海,來自五湖四海的讀書人,操着各種各樣的口音,興興頭頭地念着“崇真觀”的名號,簇擁到這裏。人群中有着紫色、緋色官服的,有帶介帻籠冠的,水蒼玉的如意佩虹光萦繞,系在玄色或朱砂色組绶上,墜在對襟大袖衫的外面,搖曳生姿,女子的秋香色或翡翠綠的長裙外面,罩着蟹殼青或月牙白的短襦或半臂。我暗暗思忖,原來長安的女子是因季而着衣,如今正是草長莺飛的時節,出門踏青,自是要選些春意盎然的顏色了。

走進大門,轉過照壁,院落中碧絲萋萋,一座香亭,煙霧缭繞,果然是中舉的讀書人争相還願來了!

穿過香亭,只見巍峨一座大殿,矗立于前,重檐八角,雕梁畫棟,高低錯落有致,氣勢恢宏,正殿上一塊匾額,書着幾個遒勁的大字“崇真觀”。 正殿中供的是太上老君,配殿魁星閣中供的才是魁星神,魁星神手執點鬥朱筆,兩側是文目和關聖二帝君,與後面的海水、波濤、騰龍、礁石相映成趣。

我像是一個獨居深山修煉千年的幽魂,在推推擠擠的人群中,吸取了世人的一點陽氣,漸漸地感到一絲生之活力。

我饒有興味地游目四顧,笑道:“這裏真好,溫先生,什麽時候有空,你帶我去游玄都觀吧!”

溫庭筠捋着一把蓬蓬的胡子,笑道:“小丫頭真是得隴望蜀,那你告訴我,為何想游玄都觀呢?”

我揚起臉,嫣然一笑,道:“這還用說,我要去找一找貶黜了劉禹錫十四年的那首詩啊!”

當年朝廷有人想起用劉禹錫,召他從朗州回到

長安,不想他游歷玄都觀時,看到雲蒸霞蔚的桃花,詩興大發,遂題了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道是:“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譏刺權貴,被谪出京,直到十四年後,才得以重回長安。可誰知他回到長安,便再游玄都觀,更題詩曰:“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其百折不屈的氣概,可敬亦可愛。

溫庭筠哈哈大笑,道:“幼微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胸襟,那劉郎見了你,怕是也要引你為知己了——你既說到道觀題詩,我便帶你去你個地方,保管你将天下讀書人的詩,看一個夠!”

一語未了,早已牽了我的手,繞過配殿,走進一處潔淨雅致的小院,這裏是崇真觀的後院,比大殿清淨了許多,卻有更多的攢動的人頭,聚集在一處石壁之前。

我擡頭問道:“這些人在做什麽?”

溫庭筠指着一個正在揮毫潑墨的書生模樣的人,笑道:“此壁名叫“留詩壁”,是崇真觀特意為到此一游的讀書人題詩而準備的,你沒見這些人正在争先恐後的題詩麽?”

我凝神細瞧,果然不錯,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去,卻擠不到前面,幸虧我眼力甚好,石壁上的詩句,也能瞧個八九不離十。我見留詩壁上的詩句,良莠不齊,既有讀來餘香滿口的好句,也有強拼硬湊的拙劣之章,作詩的人,卻大多是歷屆春闱考中的舉子。

一抹惆悵油然而生,我若是生為男兒身,自然可以讀書應試,立一番事業,可惜身為女子,縱然滿腹詩文,又能如何?

此念一生,便安心今日要大展其才,将衆人壓倒,亦欲一抒沉郁之情,因而于四下轉了幾圈,向人借了筆墨,一時筆走龍蛇,留詩壁上,道:

雲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鈎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甫一寫畢,便有數人喝彩之聲不絕,更有人上前欲與我搭言,我只含笑不語,卻暗自欣然,喝彩之人中顯是有與溫庭筠熟識之人,一個個熱切相詢,問我來歷出處,溫庭筠拈須笑道:“這是我新收的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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