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卻恐相将不到頭(2)
☆、卻恐相将不到頭(2)
我心中五味雜陳,感慨萬千,綠翹的身世,竟比我還要酸辛凄慘,我再不濟還有個寡母自幼疼愛,她卻連這一點親情撫慰也沒有,我“嚯”地站起來,拉了她的手,細語安慰道:“好妹妹,快別委屈了,咱們都是一樣的。”
綠翹不禁滴下淚來,哭道:“我如何比得了師父,師父是長安才女,狀元愛妾,又有傾國傾城之貌,我不過是個草芥一樣的人罷了。”
我低首婉然搖頭,嘆道:“才貌再好,終不如出身顯赫來得高貴,李億若顧念舊情還好,若不顧舊情,我就是老死在這道觀裏,又有誰知道?還要連累你與我一同受苦。”
綠翹笑靥如花,嬌滴滴道:“師父何必自苦,就是李大人負心于你,憑師父的才華美貌,還愁不能名動長安,叫那些達官顯貴都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麽?師父道我是如何打聽到李大人消息的,我是從清玄道長的相好那裏打聽出來的——清玄道長的姿容文采,可比師父您差得遠了!”
我心中一震,不料綠翹還有這等落地生根的本事,轉念一想,也是,她自小無人疼愛照拂,除了自己,無人可依靠,便如一顆生命力極強的種子,就是落在荒漠之中,照樣可以生根發芽,開出豔若桃李淨如素雪的花來。我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玲珑剔透的女子,豐潤如月的臉上一雙精光流溢的三角眼,額頭窄了些,被幾根細細的留海一遮,隐隐約約現出兩道細細的柳葉眉——二月裏新發的鵝黃嫩綠的柳葉,朱口細牙,嫣然生姿。淺碧的雲香紗夾衫,外頭罩着石青薄綢半臂,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裙子底下隐隐露出一雙竹青軟緞夾金線的繡花鞋,腰若束素,指如蔥根,顧盼神飛,她身量未足,也不是上等的姿色,然而嚴酷的環境催人早熟,她的言談笑語間自然流露出一股妩媚風韻。
心中這樣想着,眼裏只眸色一沉,道:“我與李郎情深意重,且有溫先生做媒,他就是負我,我又怎能做出這等不貞之事!”
綠翹嘴角不屑地一挑,方欲還言,只啞然一笑,道:“師父餓了吧,我去給您熱了飯菜端來。”
我在忐忑中等待着李億,卻不敢去想前路如何。他會來嗎?我已經等了他那麽久,如果他心裏對我尚存牽挂,早該來了,三年之中,總不會沒有來長安的機會罷?可是我畢竟是他曾經愛過的人,是有媒有證的姬妾,他總不會這樣絕情罷?況且溫庭筠的話,對他總是有一些作用的罷?
日日徘徊在他會不會來的證明與反證之中,我幾乎要被這極熱與極冷撕碎了,紛亂的心神沒有一刻不牽纏在希望與絕望的兩極,颠沛流離的魂魄真地
已經瀕于瘋狂了。
這一日,我照舊爇了重重的百濯香,獨坐幽窗,斷斷續續撫着一曲《高山流水》,我新近跟着逸清道長學琴,已頗有些進益了。
沉香獸裏煙霧缭繞,百濯香濃得變了形的味道刺激着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種異樣的剌激可以讓我暫時忘卻現實,心中一松。
一痕月白的翩然透過五彩線盤花簾在我的視線裏清晰起來。這是誰?是他嗎?魂牽夢萦的那個人,這樣平靜的,就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了,腦子裏空白像洗過一樣,只聽見無數個寂寥無依孤枕難眠的日子在歲月的長河裏汩汩流過,亦掠過雙眸流成兩條滔滔的河。
還是李億先開了口,淡淡道:“你……還好嗎?”
恍然間竟如同第一次見到他時,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只想縮進秋香色挑絲纏枝蓮花襦裙裏去,終于拿起湖水藍的绉紗絹子抹一抹淚珠兒,讷讷地開了口,聲如蚊蚋,道:“唔……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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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翹眼明手快,聽到李億到來,已經三下五除二的沏了一壺老君眉,倒在三彩雙魚戲水蓋碗裏捧了來,這蓋碗是我平日細細收藏着的,确是想等着有一日李億來時給他用,只是綠翹行事如此機敏,雖然深合我心,卻也不由令我暗暗一驚。
李億默默地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綠翹忙過來添茶,李億卻擺擺手,綠翹立刻掀簾子退了出去。
李億喉嚨裏“嗡隆”一聲,別過頭去不看我,言語中含着輕輕的喟嘆:“你從家裏出來,也有三年了,我一直與裴氏周旋疏通,無奈裴氏那裏固是堅辭不允,就連……母親,她老人家,也說納妾之事,應聽妻命……”方才看到李億的神情,我心中已猜到了大半,那一團久別重逢的喜氣早已被他的冷漠凍在心頭,硬硬得不消化。
他繼續地說下去,留戀之辭中更多是快刀斬亂麻的決絕,“蕙蘭,你還年輕,我也不想耽誤你的前程,裴氏年前又為我納了她庶出的妹妹,如此一來,你的事我更加無法開口了……”我一陣暈眩,仿佛三更半夜猛然走進一間燃着煌煌巨燭的大屋,迷迷糊糊地只是睜不開眼,他納妾了,他又納妾了,他不是說“着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麽,那些比翼連理的盟誓,當時看起來固若金湯,這麽快便灰飛煙滅了麽?
我暗自冷笑,前程?誰的前程?是他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敢違拗裴氏吧?三年裏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苦澀,羞辱,怨恨慢慢溢出嘴角,化作一抹輕蔑的笑,“不必再說了,有裴氏這樣的賢妻,您日後的仕途一定會青雲得路,指日高升的,這樣好的靠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李億被
我一語道破,一臉赧然有些過不去,立時漲紅了面皮,道:“你也不必這樣夾槍帶棒的,當初步搖一事,若不是你把溫庭筠送你的妝奁藏着不讓人動,也斷無今日之禍……”
我聽她話鋒不對,杏眼一睜,诘道:“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億輕哼一聲,道:“什麽意思你自己最清楚,我這幾年在廬州确是冷落了你,但歌伎出身的關盼盼尚能為夫殉節,你避居道觀修心養性,卻還惦記着外頭擾擾紅塵,私相傳遞……”
兩束灼熱的火苗,頓時攢聚在我的眸子裏,熊熊燃燒,我勃然道:“誰私相傳遞?你說誰!”
李億方才因惱羞成怒而呼出的粗重氣息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只冷冷道:“你還當別人不知麽?你的那首《寄飛卿》早已洛陽紙貴了!”
腦仁兒一陣陣發麻,那些牽愁照恨,離情杳杳的詩句,雖然是寄給溫庭筠的,可是一字一行,無不凝結着我與李億之間的落花如雪剎那芳華,若是我寄予李億的那些馨香盈懷的無奈,兩眉颦蹙的悲哀,能夠得到他一點點的回應,我又何必向溫庭筠傾吐憂傷?
直到此時,我才不得不承認一個悲涼的現實:我與李億的緣份,的确是盡了!始于道觀,終于道觀!
許久,僵麻的心才從爇盡殘香的層層哀恸中蘇醒過來,綠翹過來扶起我,語氣中滿是不屑的氣惱, “只留下這麽點銀子,夠幾日開銷的呀!”
我看也不看,手用力一揮,揮落了一地的散碎銀子,如天光雲影覆落于放生池中,緩緩散落的星子,慘白的,沒有一絲活氣,漸漸沉在池底的軟泥裏,深深地滑了下去。
小院寒煙輕籠,雨中寥落的紅樹篩落了一床的月影,映在明窗的鵝黃绡紗上,将紗上的翠水梅花略加點染,遠遠看着酷似數枝春桃,已經是春天了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梁間燕子飛來飛去,正用她玄青的喙銜着枝枝葉葉築起溫暖的愛巢……不,現在不是春天,那麽夏天?“雙栖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将雛日,同心蓮葉間”。綠波蕩漾的池水間雙凫朝來飛去林間覓食,夕至一起飛回巢穴,更于田田蓮葉之下,同心協力撫育幼雛……不,也不是夏天,那麽秋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涉過靜如白練的江水,采撷一朵“鴛鴦芙蓉”,一半銀白,一半深粉,火焰的熱情江水的溫柔,又能寄與誰呢?我這一輩子已經完了!才綻開一星兒花苞,就已經踏入了舊年殘夜,可是真的完了麽?想完卻又完不了,我才十八歲,距離生命的終點還有那麽長的一段路,長
得看不到頭,看不到頭的絕望!這一個又一個的明天,像是一鍋永遠熬不透的苦藥汁子,只在那裏咕嘟咕嘟冒着濃稠的傷痛。
眉心倏地一跳,像是被藍汪汪的火焰燎了一下,我不能把握幸福,至少可以結束痛苦吧,這個世界不給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那麽,我便揮別長安幽藍的天空,濕翠的山巒,潤碧的芳樹,化作彩雲飛去吧!
我在如颠如狂的迷蒙中,摸索到一只沉香雲鳳紋金奁,四角的雲頭已積了許多的灰塵,撥開塵鎖的翠钿,有一柄精巧的銀刀,是成婚時李億送我的,刀鞘雕有玉龍獻寶,并飾以蓮花,刀柄上刻着一脈雕工細致的鴛鴦藤,鴛鴦?我凄怆地笑了。我死死地攥着刀柄,纖弱的鴛鴦藤的紋飾深深烙在手心裏,我狠一狠心,照着柔荑似的腕子拼命一劃,鮮紅的熱血從薄如蟬翼的皮膚裏潺潺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