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夢為蝴蝶也尋花(2)

☆、夢為蝴蝶也尋花(2)

臉上依舊平靜如水,心裏卻一路高歌,伴着這些屬于塵世的喧嘩與騷動,身子早就融化了,就如志怪傳奇裏的仙人,只消一縷白煙騰起,剛才還好好坐着的一個人,剎時只剩了一件素白的寝衣蜿蜒連綿地伏在榻上,人卻早已不知所蹤了。

我只是個女人,我只不過是個女人!

綠翹一聲低呼,大驚道:“嗳喲,師父只顧着說話,這粥可是涼透了,讓我拿去熱一熱罷。”我擡眼上瞧,那粥可不早已涼成了一個素白的砣子了麽?其實經此變故,我也沒什麽胃口,方要吩咐綠翹不必去熱了,綠翹卻不待我開言,徑自端了粥,擦着左名場,一搖一擺地去了。

只剩了我與左名場,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兩頰也不由熱烘烘的,然而也就那麽一瞬的工夫,我狠狠地咬一咬牙,暗自想着八字還沒一撇,不可喜形于色,否則人心難測,倒先叫他小瞧了去。于是揚起一張粉面,微微含笑道:“左相公大恩大德,幼微沒齒不忘,左相公既是特來寒舍,本該好生相陪,無奈……”我扶一扶額頭,做出疲憊之态,卻停了話頭,不再往下說了。

左名場立時便欲伸手相扶,大約又覺男女授受不親,又縮回去垂手而立,笑道:“道長扶病見了左某,在下已是感激不盡,叨擾了這半日,在下早已于心不安,在下告退,道長快好生歇息吧!”這樣說着,腳步卻不曾移動半分。

我歉然一笑,亦有七分滿足三分不舍,道:“幼微失禮了,還請左相公見諒。往後左相公若不嫌寒舍粗陋,便請常來坐坐,只是一樣,我雖則出家鹹宜觀,也不過是找個避身之所罷了,平日在觀裏,道袍都難得一穿,以後見了面,相公直呼賤名即可,不必‘道長道長’的生分了!”

左名場又作了一揖,戀戀地走了,我雙目一阖,在黑暗裏回味着方才的成就,微微笑了,我挺了挺胸脯子,将膩在脖子裏的一縷青絲松快地在手指上絞了兩圈,手指一脫,任由她倏地飛到腦後去了。

左名場果然“常來坐坐”了,我也就時常地陪他坐坐,有時陪着下盤棋,有時呢,一杯茶就打發走了,他卻是樂此不疲,來得越發勤了。終于,兩個月之後,在綠翹的慫恿撺掇下,左名場搬入鹹宜觀,借居讀書。

綠翹對她的穿針引線,也是堂而皇之地分得了一杯羹,不時與左名場調笑幾句,或是支使他為她跑跑腿,我看在眼裏,也并未計較,綠翹身世凄慘,也算是與我同命相憐,情窦初開的女孩子,再不尋着這點樂子,青春韶華于她,也真如牆上那幅《海棠春睡圖》,縱然滿眼的崇光滟滟,也只是冷寂的枯枝上開着的朵朵虛花。

一日左名場來,正遇着我倚在鷺鸶蘆葦雞心瓷枕上,就着綠翹的

手一匙一匙艱難地喝藥。

見他踏進來,我便油然生了幾分嬌氣,娥眉一皺,俏聲道:“苦成這樣,嗆得我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不喝了不喝了……”

綠翹黯然生愁,苦勸道:“常言道‘良藥苦口’,師父不喝藥,怎能養好身子呢?”

我只別過身子,默默不語,果然左名場在背後笑道:“幸而幼微是個女子,不然,只怕也要像盧延讓那般‘拈斷數莖須’了,幼微對‘苦吟’尚且甘之如饴,何以竟被這一碗苦藥難倒了。”

我迅速地斜睨他一眼,撫着珍珠青金石忍冬草耳墜子垂下的長長的銀線流蘇,低眉笑道:“你只管講這些大道理,這藥确實苦嘛,不信你倒喝一口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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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名場的耳根子底下有隐約的緋紅,就勢從綠翹手裏接過藥碗,略向我面前推一推,笑道:“綠翹說得對,不喝藥哪能養好身子呢,你趁熱喝了,省得勞綠翹再熱一趟了,”綠翹聽左名場提到自己,一片燦燦的笑容直從臉上飛出來,像蘭陵王的代面一般,一扭身子出去了,那驀然轉身的媚氣也是她人生舞臺上的保留姿勢,左名場見綠翹走了,大一大膽子,坐到床榻邊,大半個身子卻仍舊探在外頭,笑道,“你再不喝,我的手可都舉酸了。”

我撲哧一笑,頭一歪,有幾根發絲經風一吹,軟軟地在他的肩上一舔一舔,“這藥這樣苦,若要我喝……你便替我在藥裏舀上幾匙杜鵑蜜吧。”

左名場又低了低頭,這一來幾縷頭發就舔到了他的臉上,他也不嫌癢,更不閃避,只管保持了那樣的高度,笑道:“又說小孩子話了,加了蜂蜜,藥性要散的……”說到後來聲音愈來愈低,只管将一雙眼睛癡癡呆呆地盯在我身上。

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想必早已紅成一片了,我笑道:“那麽只擱一點點吧,我自己舀的話,就要管不住手舀上許多了,你來替我舀……”

左名場回過身去尋盛着杜鵑蜜的罐子,只是起來得極慢,似乎連這一瞬的分離,也是戀戀不舍的,我從碗沿兒上凝視着她,抿嘴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替我舀嗎?若是我自己擱,或許心思一堅,真的只擱一點點了——你是不舍得讓我喝得太苦的……”

他微微側首,偷眼望我,靜靜地笑着,杜鵑幽深的芬芳彌漫在雲房裏,彌漫在撒滿木樨花的錦緞褥子上,在這薄露初零的深秋給人帶來春意盎然的錯覺,無數只蝴蝶在暖翠柔紅的花叢間翩跹,撲動着紅豔豔紫盈盈藍晶晶的翅子,盡情地盛放着蟄伏多時的妖嬈,金晃晃銀燦燦的身子,又像是蜜蜂,輾轉騰挪于嫩蕊的幽香柔軟之上,貪婪地吮吸甜醉的花蜜,許久,耳畔只餘一片嗡嗡之音,低如耳語,輕飄飄軟溶溶地直欲酥骨……

這可愛

的紅塵!

最初的時候,我曾經不自禁地拿他與李億相較,覺得他憨憨的,沒有李億那般倜傥潇灑,又覺得他出身寒微,沒有李億那般地貴氣,然而相處一段時日之後,許是日久生情的緣故吧,我卻為着同樣的原因,愛上了這個比我小兩個月的溫厚的書生。

白玉忍冬藤魚耳香爐裏升騰起袅袅輕煙,映着滿滿一窗繁枝新發的葉子,那煙仿佛也碧透了,青天麗日下,百般紅紫間流莺呖呖婉轉,冰消雪融,濕潤的泥土裏沁出細草的馨香,放生池畔的桃花開了,花團錦簇裝點了一樹芳菲,可愛深紅映淺紅,紅的花頂着黃的蕊,如同将晨起燃燒的雲霞扯下了一大片下來,纡朱曳金地繞遍枝頭。放生池的軟泥裏,緩緩地浮上許多缤紛絢爛的星子,桃花紅,玫瑰紫,連翹黃,亮閃閃地,浮漾在油油地綠波裏……

左名場一手執着一支狼羊兼毫地湖筆,細細地描着小院藤架上垂下的兩條絲瓜,一手則緊緊地将我圈在懷裏。細碎的鬓發貼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如同飲過一口芳醇的甜酒,一線長長的熱直醉到心底。

我見兩條碧玉樣的瓜在他一塗一抹之間漸漸地飽滿豐潤起來,不由拊掌贊道:“左郎這絲瓜要活起來了,叫人直想摘了來吃呢。”

左名場也好不得意,開懷笑道:“想吃絲瓜還不好說,我家院子裏多着呢,到了夏天,鮮綠的葉子一片疊着一片,密密層層地搭着綠棚子,絲瓜都要長瘋了,一條一條地垂下來,吃也吃不完……”

我有點心馳神往了,住在平康裏的時候,娘也曾經在窄仄的院子裏種過一些瓜菜,只因為日子緊,那些瓜菜總能湊合着填填辘辘饑腸,然而饑餓永遠比瓜菜長得更快,所以院子裏只見翠葉如蓋,卻不見瓜果滿架。

想到這裏,我笑道:“我記得小時候,娘炒的絲瓜,只擱上一點油和鹽,就能饞得我直流口水呢。”我想起娘,一陣陣悲酸湧上心頭。

左名場一下子興致勃□來,笑道:“可不是嘛,家母也很會做菜的,每年收下灰條菜,豇豆,茄子幹,葫蘆條的時候,熬的菜幹湯,可比京城裏上等酒肆裏的佳肴美味得多了……”

我笑笑,左名場自幼與寡母相依為命,談及母親時有一種敬若神明的感覺,他滔滔不絕,大贊其母的溫良賢惠,甚而有一點咬牙切齒了,于我聽來便如同他正為其母撰寫一篇《聖德頌》,等着入《列女傳》的。

待他說得有幾分疲累了,我便乘了個空,轉了話風,道:“你說得這樣好,我可是垂涎欲滴了,什麽時候帶我去親自嘗一嘗啊?”

他眉心不易覺察地輕輕一皺,這瞬間的躊躇如一個飄忽的影子,稍縱即逝,不過還是被我捕捉到了,心裏不覺砰砰起來

,等着他的回答,然而這時綠翹托着一顆藥丸,搖曳生姿地進來了。

綠翹走至烏木鑲嵌石心的幾案前止了腳步,亭亭玉立在我面前,一只穿了棗紅軟緞的繡鞋卻不時地在左名場坐的那只繡墩上摩挲着,喉嚨也格外地尖了起來,拿捏了嗓音道:“師父,該吃藥了,整日價忘了吃藥的時辰,還得讓人家來催。”

我暗暗地調了調氣息,也柔軟了語氣,笑道:“可不是嘛,左郎給我講了許多有趣的事兒,眼不見就忘了,又勞你跑這一遭,快把藥給我,你忙你的去吧。”

綠翹眸中一黯,旋即殷勤笑道:“我去給師父倒水。”說罷不待我答言,一徑去了,一抹明亮的綠色在珠簾間一晃,便消失了蹤影,只餘一片大珠小珠兀自璀璨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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