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安能追逐人間事(1)

☆、安能追逐人間事(1)

簾外杏蕊吐香,潔白的花瓣泛着紅暈,如豆蔻女子輕勻的胭脂,密密層層的花朵,密密層層的花枝,雲蒸霞蔚地燒到回文雕漆長鏡裏來,化作一幀華麗的背景,我端坐在熱鬧的華麗之前,顧影自憐,烏發如雲,珠圍翠繞,脖子裏一顆閃閃的赤金雞心墜子,灼人眼目,我阖目垂眉……再凝神看時,滿頭珠翠已變作簡約的素銀簪子,雞心墜子亦變作梨木雕海棠花璎珞,窗外的芳春勝景妖嬈美态在一場花雨紛紛之後,變作幾根枯枝,在冽風中顫抖,枯枝上挂着幾片薄而脆的葉子,仿佛輕輕一撚,就會碎為齑粉。

兩年來,我過着“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生活,在追逐幸福的漫漫之途上,我累極了,也倦極了,我已經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勇氣去迎接另一輪旭日東升。

我尋歡作樂,過着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的生活,企圖用一場虛擲光陰的豪賭,來麻木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我不敢對任何一個解佩薦枕的人動半分真情,我怕受傷害,許多人占有了我的嬌軀,卻再沒有人走進我的心靈。

午夜夢回,常常被紫絨蓮花枕的濕冷驀然驚醒,我只好翻過枕頭,然而翻過來的那一面亦是濕冷的。

可是天光一亮,一個陌生的魚玄機就會走到人們面前,她香腮帶赤,星眼微饧,嬌俏得如同稚氣未脫的少女,絲毫不谙世事的冷酷與痛楚。我覺得自己像一株未曾盛放即萎落紅塵的花,明知不會等到下一個春天,仍舊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深深地把根須往地下紮——陳年過往積聚起的無限怨毒。

這一具被歲月淘空的軀體,早已經鏽跡斑斑。一切存在的都将變成虛無,千百年後,也許我真的會成為人們心中一個不可道破的玄機。

一日,我悠閑信步庭前,賞着一叢叢金黃牙白的秋菊,半個夕陽頂在山尖上,金燦燦的光芒,照進攢得緊緊得花心子裏,我揀起一瓣菊蕊,微笑了,忽然感覺這微笑無端端的異樣,怔忡半日,才想起如此真切地流露于心底的笑,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從一簇豔冶的秋光裏走來,斑斓了我的生命,他在一泓落英缤紛的煙景裏離去,晦黯了我的人生。

他留給我一支《更漏子》:

金雀釵,紅粉面,花裏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奇怪!我已有近十年沒有看一眼這支绮麗纏綿的情詞了,怎麽此時竟一字不落得吟了出來?因為隔牆有人在铮铮彈奏這一支《更漏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花落春殘斯人獨瘦的哀涼,恨水東流歡顏憔悴的蕭瑟,皆從這一縷縷袅袅餘音裏流出,繞梁不絕,音韻纏綿悠長,蜿蜒成一條歲月的濁流,靜靜流淌,流入我的心房,吟成逝者如斯的嘆息。

我尋着琴音的方向,分花拂柳緩步而去。

撫琴的是一個瘦臉的男子,黃白面皮,薄薄的嘴唇輕抿,細長的雙眼只盯在絲弦之上,顯是十分地專注。我立于□良久,他竟絲毫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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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移蓮步,踏着小園香徑間的落蕊,向他走去,融融夕照曳下我修長的影子,投在鳳尾焦桐之上,又被冰弦截成一段一段,支離破碎的,他遽然舉目,驚奇不已。

我理了理繞于香肩的青蓮紫素羅帔帛,淡淡笑道:“驚擾先生撫琴,多有得罪。”

他垂眸一笑,長長的睫毛映在瘦削的臉上,一根一根,像玉花鳥紋梳的齒,“無妨,在下琴藝粗陋,讓夫人見笑了!”

夫人?我已經悄然老去了麽?心裏漫生出一種無言的凄涼與落寞,唇角依然彎着疏疏的笑意,道:“我不是什麽夫人,我是鹹宜觀中的道姑,只是平日裏懶得穿道袍罷了。”

他恍然驚起,連忙帶笑陪罪,道:“在下眼拙,請道長恕罪,請問道長尊號。”

“玄機。”我平靜言道,須臾,目若流波,問道:“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他臉色微微一震,大約是久聞我的豔名,随即拱手作禮,答道:“在下陳韪,靠這點琴藝糊口,暫時寄居悅朋客棧。”

一個離鹹宜觀不遠的地方,我想。

我只問他名姓,他卻答了這樣一長串,我輕掩檀唇,道:“怪道陳先生這支《更漏子》彈得如此動人心弦,原來是位樂師。”

陳韪驀然擡首,眸底有深深地驚喜,道:“道長也知道這首曲子。”

我微微颔首,道:“可否勞煩先生再撫一遍,玄機這裏有一闕詞,正好和樂而歌。”

陳韪更覺喜從天降,笑道:“在下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我便啓朱唇,發皓齒,細細地吟唱了這支數年來始終不曾真正離開過我的詞,孤冷寒衾浸透的涕淚漣漣,靜靜地穿過清韻朱弦,化作蠟炬成灰的憂思。

一曲唱罷,陳韪長揖及地,嘆道:“道長真得此詞個中三昧矣。陳某反複習練此曲,總沒有精進,今日聽道長一曲,使陳某茅塞頓開,陳某回去用心習練,必能有所進益。”

我搖手笑道:“陳先生過謙了,先生琴藝早已爐火純青,所欠不過一個‘情’字,撫琴并非以手成曲,而在于心,先生用了心,自然可使老魚跳波,聞者下淚。”

陳韪敬佩更深,笑道:“道長所言極是。在下雖未曾有緣得見溫先生,卻也聽人說起,溫先生曾言此詞是他送予一位心愛之人的……”陳韪繼續往下說,我已聞不得只言片語,只全神貫注在這“心愛”二字上,細細咀嚼,如癡如醉,忽而一陣悲苦,他既心中有我,亦知我心中有他,為何只留下一首情詞,孑然離去?又為何如此熱心地為我與李億作媒,眼看我成為他人之婦?

陳韪早已說完,見我淚光盈盈,伫立遙望,不明就裏,只呆呆地看着我,我自覺失态,忙拭了一拭淚,勉強笑道:“無緣得見有什麽要緊,待有了機會,先生自去拜訪便是,溫先生仁和溫厚,很是平易近人呢!”

陳韪長長一嗟,道:“唉,玄機道長,你不知道……”

正在此時,綠翹站在滿院金風旋起的花的漩渦裏,高聲叫道:“師父,李大人在雲房相候!”

我只得翩然下拜,轉身離去。

髻堕鬟松,幾縷鬓發粘在濕膩的頸項上,镂花點翠金釵靜靜地躺在地下,我拾起一只塞滿了艾蒿葉跟決明子的繡花軟枕,抱膝獨坐,木然數着連雲錦大紅折枝牡丹繡被上褶起的一條一條的細浪,從頭數過去,再從另一邊數回來。

綠翹端過來一碗冰糖雪梨糯米羹,盛在綠地開光菊石盞裏,瑩潤生光,像一塊完好無缺的整玉,我接過銀匙子,猶猶疑疑地只是舍不得吃,生怕一匙下去,便會破壞掉這一碗鮮香嫩澤的完美。

綠翹見我無情無緒,忙堆上一臉濃濃的笑,道:“我給師父講個笑話兒,那個姓何的窮酸,今兒又傻兮兮地站在觀外頭,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後來我可憐他,搪塞了幾句打發他走了!”

我把銀匙子輕輕擔在糯米羹上,眉毛也不擡一下,只淡淡道:“何必叫他等着,你自己留着用不是更好?”

綠翹不曾料到我會說這樣一句,不禁大窘,半含嗔怨道:“師父這又是開什麽玩笑呢?”

銀匙子深深陷進碗裏,我唇角輕挑,笑道:“我何必同你開玩笑,這不是你的夙願麽?”

綠翹現出十分氣苦的神色,道:“師父還是放不下李員外的事吧?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對師父說過多少次了!”

我緊緊捏着銀匙子,繃得筍尖樣的手指白一陣紅一陣,我狠狠攪動着羹碗,一塊圓潤的白璧終于被我剜成了爛銀碎玉,我冷冷地斜睨她,道:“我又沒提李員外,你着什麽急呀!”

綠翹一時語塞,漲紅了面皮,回身去了。

“砰”地一響,冰糖雪梨糯米羹被我擲在榻邊的沉香填漆小幾上,冷凝的細碎羹塊

跳出碗盞,飛花濺玉地摔在幾案上。我可以看到胸口劇烈地起伏,聽到充滿了髒腑的粗重呼吸,我的眼底蓄滿了如血的仇恨——冷凝的血,暗紅裏透着黑意。

李近仁怎麽會知道我與趙煉師來往?又怎麽會神通廣大地拿到那首詩?我前思後想,除了綠翹,還有誰會在我背後去捅這樣的刀子?再往前想,就更可怕,左名場的母親為何突然來信?李億為何來興師問罪?我在鹹宜觀寄給溫庭筠的詩是托綠翹送出去的,我了解溫庭筠,他絕不會把我寫給他的信像那些輕薄的五陵少年一樣四處傳揚?李億當時說,我寫給溫庭筠的詩已是洛陽紙貴了,這不是有人刻意為之是什麽?

自然,這一切綠翹是不肯承認的,她也确實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依然選擇留在我身邊,我曾經為此感激不已。可是她留下來的動機是什麽,是把我當成一棵搖錢樹,待我發達之後好分得一杯羹麽?當年她如何地在左名場走後極力的勸我另謀出路,又是如何幫着如花撮合我與李近仁的,她自己沒有足夠的姿色與魅力,當然需要緊緊地依附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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