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落筆 抓住了他的衣角
顧碎碎把房門輕輕關上。
她坐在床上,過了會兒,試着從嗓子裏發出聲音。
舌頭剛動了動,就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疲憊。
腦海裏想到那天放學回家,透過半開的門,看到有個陌生的男人手裏拿着把刀,瘋了一樣把刀捅進顧琮肚子,拔/出來,又捅進去。
血是粘稠的,在地板上蜿蜒着,味道有點兒腥。
她再也沒有忘記過那個味道。
門縫裏,她一眼看到父親還睜着的眼睛。
他留了一口氣,嘴唇翕動着,沖她無聲說了兩個字:快走。
說完後眼球停滞不動了。
顧碎碎在那一刻明白了,在書本裏看到的死亡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她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爸爸再也見不到這個日升日落,春華秋實的世界了。
她轉過身,背着書包無聲地跑回電梯。
兩條腿是軟的。
可是爸爸讓她快走,她就必須要走。
顧碎碎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有點兒熱。
她如以往很多次那樣,狠狠地把膽小怯懦咽下去,兩排牙齒咬了咬。
不讓自己再去想那個畫面。嗓子用力,試着發出聲音。
她寄人籬下,怎麽能讓他們為了她煩心。
到了第二天,她吃完早餐,把牛奶喝得幹幹淨淨。
江慕坐在一邊看書,書皮上寫着“探案實錄”幾個字。
她兩只小手握了握,從椅子上跳下去,走到江慕身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江慕低頭看她。
屋裏開着溫度适宜的冷氣,可她背上還是生了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顫抖着,喉嚨裏試了好幾次,終于叫出口。
“哥哥……”
她喊他,聲音清透好聽。
“你能送我去學校嗎?”
江慕眸中情緒莫測。
過了會兒,臉上帶了些笑意。
他用拇指指腹把她嘴角的奶漬擦去了,另一只手在她發頂揉了揉:“好。”
顧碎碎也努力地牽起嘴角,沖他笑了。
是她這麽長時間以來有的第一個表情。
顧碎碎能開口說話了,臉上也并不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會友善地對着人笑。
江正易和蘭穎都松了口氣,覺得總算沒有辜負顧琮。
只是他們工作都很忙,一個月裏能陪她的時間屈指可數。
江慕但凡在家就會待在離碎碎不遠的地方,顧碎碎寫作業,他拿着厚厚的探案和法醫學方面的書看。顧碎碎遇到不會的習題,怯怯地開口問他。他擱下書,耐心地跟她講。
不知不覺過了半年,顧碎碎所在的小學部放了寒假。
放假前一天,語文老師過來布置作業。
布置完那些常規作業後,她從桌上拿出了一封暗黃色的信封。
“這次寒假你們每人要試着寫幾封信,可以是給爸爸媽媽寫的,給朋友寫的,同學寫的,也可以是給那些自己喜歡的榜樣寫的。”
語文老師把信封打開,從裏面掏出一張純白的紙箋,指着紙箋上面的字說:“一封完整的信有六個不可缺少的要素,開頭稱呼、問候語、正文、祝頌語,最後是署名和日期。”
她耐心地講完一遍,最後說:“大家寫的信不用交上來,有條件的可以寄出去,沒辦法寄的可以自己當做紀念。班長過來,把信封發一下。”
戴着眼鏡的班長走過去,接過厚厚一摞信封,讓班裏的同學相互傳下去。
同桌韓琪寧收到信封,小小聲地對碎碎說:“作業都寫不完,誰還有閑心寫什麽信啊。”
她把信封随手扔給碎碎:“給你了。”
顧碎碎沒說什麽,把信封夾進課本裏。
江慕的學校也放了幾天假,他那些朋友趁着蘭穎和江正易都不在,過來家裏找他聚會。
來的有兩男兩女,兩個男生都是江慕的同學,女生是外校的大一學生。
兩個女生都很漂亮,個子也都高高的。雖然天氣很冷,可還是穿着很薄的衣裳,一字裙包裹住她們誘人的身材。
幾個人進了屋,王乘看見正趴在一張小桌上寫作業的女孩,眼睛瞬時瞪大了。
“江慕,這小丫頭怎麽回事?”他朝顧碎碎走過去,左右打量了她一遍,嘻嘻一笑:“小妹妹,你是誰啊?是不是江慕把你拐來的,你告訴我,我去報警抓他。”
江慕在流理臺處倒了一杯水喝,并沒有聽見這邊的話。
顧碎碎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我是他妹妹。”
“他妹?”王乘聽得目瞪口呆:“他什麽時候有個妹妹了?”
另一個男生司彬也瞪大了眼睛:“江慕你可以啊,有個這麽漂亮的妹妹自己藏着,不給我們看?”
他端起茶幾上的一盤櫻桃,過去放在顧碎碎面前:“小妹妹,吃水果。”
頭發燙成大波浪,一張臉嬌豔無比的岑子念走過來,在顧碎碎身邊坐下,讨好地笑:“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啊?”
她人長得漂亮,一笑起來更美,看得王乘和司彬兩個人心動神搖,眼睛裏不停往外冒星星。
另一個女生面色冷了下來,氣呼呼地瞪了王乘一眼。王乘趕緊收斂了些,坐直身子不再去看岑子念了。
“巧凡,過來喝茶,”他讓那女生過來,很狗腿地沖泡了一杯茶給她:“這種茶對女孩子皮膚好,價錢也貴得要死,就這麽一小罐,兩萬個大洋呢!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可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喝也得把江家喝破産了,讓江慕就去哭吧!”
楊巧凡被逗得一笑,沒再計較他剛才偷看岑子念的事。
岑子念仍坐在顧碎碎身邊。
顧碎碎只看了一眼,就看出岑子念臉上的笑跟吳露一樣,都是一種因為別有所圖,所以才會來讨好她的笑容。
她握了握筆,想脫出而出“顧碎碎”三個字,臨到喉嚨口把“顧”字咽了下去,只說:“碎碎。”
“碎碎?”
岑子念覺得有點兒難以理解。乍一聽,這個名字好像是有點兒不祥,并不像是父母會給孩子起的名字。
“破碎的碎?”
“是。”
“江叔叔起的?還是蘭阿姨?”岑子念問:“為什麽要給你起這個名字?”
她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覺得顧碎碎的名字很不好。
顧碎碎是個有點兒敏感的人,頓時就覺得自己的名字好像真的不太好,已經有很多人都說過她的名字不祥了。
她低了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坐在一邊的江慕突然開口。
“還能因為什麽?”他淡淡瞥向岑子念:“碎碎平安,你不知道?”
岑子念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我想起來了,好像真的有那個說法,過年的時候盤子碎了,就會說碎碎平安讨個彩頭!怪不得怪不得,我還以為……”
說到這兒她不敢再說下去,把話咽了。
顧碎碎停下手裏的筆,剛才的自卑情緒一瞬間蕩然無存。
她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原來她的名字并不是不祥,而是她的爸爸寄予她的美好願望。
她擡頭看向江慕。
江慕随意靠在椅背上,與她目光相對。
“所以,”他探過身,一只修長的手在她發頂上揉了兩下,語氣閑散,帶着懶:“碎碎會一輩子平平安安。”
很快張阿姨做好了飯來叫他們。他們一幫朋友,要是顧碎碎過去了,可能會讓他們不自在。
她這麽想着,把作業收起來,想拿回屋去寫。
“小妹妹,”王乘叫她:“你幹什麽去,過來跟哥哥姐姐們一塊吃飯。”
顧碎碎正想說她還不餓,江慕已經把她抱着的練習冊放回去,牽着她的手帶她到了餐桌旁。
兩只手扶住她兩脅,把她抱到了凳子上。
明明是很随意的一個動作,根本也沒有人注意到,顧碎碎的心卻跳得很快。
江慕在她旁邊坐下,岑子念本來想挨着江慕,想了想,換到了顧碎碎旁邊。
吃飯的時候,王乘和司彬一直叽叽喳喳的,總有說不完的話。岑子念時不時會給顧碎碎夾菜,用很柔很甜的聲音勸着她多吃點。
俨然像是顧碎碎的姐姐一樣。
可顧碎碎知道,她想當的并不是她的姐姐。
“碎碎,你有沒有喜歡吃的零食?”岑子念問她:“想吃什麽,姐姐以後給你買了帶過來。”
“謝謝姐姐,”她說:“不用麻煩了。”
“一點兒都不麻煩的。再過兩天就是姐姐的生日了,姐姐訂了蛋糕,到時候碎碎來給姐姐過生日怎麽樣?”
王乘一臉奸詐地笑:“行,碎碎你去,可是你哥就不用去了啊,畢竟只請了你一個嘛。”
岑子念立馬瞪他一眼,王乘仍是笑。
一邊司彬也笑:“哎,碎碎,哥哥問你個事兒。”
他說完先去吃了幾口菜,又猛地灌下去大半杯可樂,這才繼續說:“你哥平時,有沒有偷着交女朋友?”
“司彬,”江慕慢悠悠開口:“你可以來問我,我不聾。”
“你要能說實話我就問你,”司彬拍了拍王乘的肩膀,指着江慕說:“你看看他,這臉,這身材,簡直就是個妖孽嘛!長成這樣不談戀愛,擱誰誰信啊!”
王乘拱火:“就是,平日裏裝得多清冷多禁欲,一水的姑娘找上門來,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把人趕走。我看要不就是他偷着有個地下女友,要不就是他性取向有問題!”
說完跟司彬兩個人哈哈笑了起來,笑得肚子都有點兒疼。
江慕沒什麽情緒地看了他們一會兒。
這兩個人跟他從高中開始就是同學,又一起考進了警校,因為跟他太熟,說起話來一向口無遮攔,胡扯八道。他本來并不想搭理他們,可顧碎碎一臉求知欲地盯着他們兩個人看,像是想從他們的笑裏看出“性取向”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張阿姨,”江慕叫了聲,等張慶蓮過來,用下巴示意了下王乘和司彬兩個人面前的餐具:“收走。”
張慶蓮依言去收餐具,王乘和司彬趕緊阻止:“我們還沒怎麽吃呢!”
他們都知道張慶蓮的手藝很好,很會做菜。好不容易來蹭頓飯,不吃到肚子撐破是不會走的。
“是嗎?”江慕的聲音涼飕飕的:“我看你們都吃撐了,才會沒事兒幹。”
王乘和司彬趕緊狗腿子地笑:“江大爺,我們錯了,錯了!”
兩個人老實下來,餓死鬼一樣地埋頭吃飯,時不時地鬥幾句嘴。
但都不敢再惹江慕了。
岑子念因為要減肥,并沒有吃多少,席上不停地給顧碎碎夾菜。
一頓飯吃了很久才結束,幾個男生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毯上打游戲,楊巧凡在王乘身後不遠的地方吃水果。
顧碎碎回屋去寫作業,岑子念進來給她送了杯果汁,看了會兒她的課本,說:“你都上五年級了呀?”
“是。”
“那你上學好早啊。”
岑子念想去摸她的頭發,以此表示一下友好,可顧碎碎立刻往旁邊躲了躲,下意識地抵觸着別人的靠近。
岑子念也不怎麽在意,仍舊甜甜地笑着說:“碎碎,最近的電影有喜歡看的嗎?好像有個動畫電影挺不錯的,過幾天要不要跟姐姐去看?”
“謝謝姐姐,我不喜歡看電影。”
“真的很好看的,很多小孩子都喜歡看。”岑子念不放棄:“剛才姐姐已經買好票了,等後天來接你去。”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抿了抿塗得鮮紅的唇:“你幫姐姐勸你哥也去好不好?後天是姐姐生日哎,真的很想讓他去。他要是不去的話,姐姐的生日就過得沒意思了。”
顧碎碎默了會兒,說:“哥哥不一定能聽我的。”
“你就試試嘛,要是你勸都沒用,那姐姐就只好算了。”
岑子念的臉長得很好看,出門前又特意打扮過,連一根頭發絲都是美的。這樣的美女在學校裏一定是校花級別的存在,本該高高昂着頭顱才是,可是為了江慕,她卻躬下身,卑微地求着一個小女孩。
“碎碎,你就幫姐姐勸勸你哥吧,算姐姐求你了。”
在那一刻,顧碎碎發現,在這世上,是有着很多美好的女生喜歡着江慕的。
她們身家清白,家庭美滿,生活幸福,性格開朗。
她們與江慕有着差不多的年紀。
她們美得風情萬種。
是她無法企及的存在。
很快到了岑子念生日那天,她一早就過來別墅這邊,讓顧碎碎幫她慶祝生日。
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蛋糕的時候,岑子念把兩張電影票拿了出來,交到顧碎碎手裏。
很快江慕從客廳的方向過來,随意在顧碎碎身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長形盒子,推到岑子念面前:“禮物。”
岑子念受寵若驚地紅了臉:“謝謝。”
她想象着盒子裏面會是什麽東西,迫不及待地拆開。
打開盒蓋。
卻發現裏面躺着的,是一沓并不薄的一百元粉色紙幣。
“……”
她聲線都變得僵直:“錢?”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江慕看着手機上的游戲界面,手指如飛地操作着:“喜歡什麽自己去買。”
岑子念:“……”
她雖然有點兒失望,可轉而又想畢竟江慕把她的生日放在了心上,還用了一個這麽精美的盒子來裝錢,這其實算是對她與衆不同了。
畢竟能被江慕記得生日的人,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幾個。
這樣想着她又開心起來,把盒子收起,又給顧碎碎使了幾個眼神。
顧碎碎把嘴裏的蛋糕咽下去,扭頭看向江慕。
“哥,”她叫他:“你能陪我去看電影嗎?”
江慕:“什麽電影?”
顧碎碎把那個動畫電影的名字說了出來。
岑子念緊張地盯着江慕。
不過片刻而已,江慕已經說:“好。”
沒想到他回答得會這麽幹脆,岑子念有些怔愣,下一刻這種情緒被開心取代。
她抿唇忍住甜蜜的笑意,深深覺得自己的策略是對的。
江慕果然很疼他那個妹妹。
不過想想也對,既然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妹,妹妹比他小了這麽多歲,長得又這麽漂亮可愛,是個哥哥都會疼的。
去電影院的路上,江慕本來要打開軟件訂票,顧碎碎卻拉了拉他,把一張票擱進他手裏。
江慕看着票,又擡眸去看岑子念。
沒說什麽,帶着她們進了電影院。
三張票是挨着的。岑子念早就計算得很清楚,江慕是肯定會跟顧碎碎坐在一起的,所以她只有讓江慕坐在最中間,她才能跟江慕坐在相鄰的位置上。
為了這個計劃,她小跑了兩步,走到兩個人前面,先他們一步去找位置。
她在最右邊的位置上坐了,遠遠地就開始招呼江慕。
江慕牽着顧碎碎走過來,可顧碎碎在他身前,要是就這麽過來,會很自然地在她旁邊坐下。
她趕緊把爆米花放在右邊的位置上,起身去把顧碎碎接過來:“碎碎,姐姐買了爆米花,你快過來吃。”
故作随意地把顧碎碎牽到了最右邊的位置上坐下。
她在中間坐,位置就只剩了左邊的一個。
她沒去看江慕臉上的表情,把爆米花桶拿起來:“碎碎,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
緊張地等了等,總算江慕沒說什麽,在她旁邊坐下了。
她猛地松了口氣。
很快電影開始,影院裏的燈滅下來,正前方的屏幕亮起。
是部最近很火的電影,雖然主要目标人群是十五歲以下的小孩,可因為幾個片段在網上瘋傳,很受當今年輕人的喜歡,來看電影的有一半是青年人。
可岑子念的全副心思并不在電影上,而是在左邊的江慕身上。
幾乎隔幾分鐘就會忍不住看他。
他們坐在相鄰的椅子上,因為冬天裏穿得略厚,她肩膀處的毛領碰到了他的外套衣角。
只是這麽想着,她就忍不住面紅耳赤。
又扭頭看他。
卻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松松散散地倚在靠背上。
電影裏變幻不停的光線在他立體分明的臉上切割出一半陰影。
岑子念沒再去看電影屏幕,開始肆無忌憚地去看他。
顧碎碎的視線始終落在電影上。
從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會好好看電影的,只可能會有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