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落筆 不許談
“顧琮火化那天我跟着去了。”
雷敏回憶起以前的事,心疼地說:“沒辦法,碎碎爸爸死了以後,她媽媽就不見了,到處找都找不到人,她又沒有別的親人,我就只能陪她去了。我以為她沒了爸,媽媽又走了,她會哭個不停才對。可她非但沒有,還一滴眼淚都沒掉,就像是天生沒有眼淚一樣,跟個木頭人似的看着她爸的骨灰。”
江慕一聲不吭地聽完,想到顧碎碎在孤兒院裏被人排擠,在學校門口摔破了一層皮,被老師威脅讓她轉學,所有這些發生以後,他都沒見她流過一滴眼淚。
他喉嚨有些發緊,很久沒回過神。直到碎碎回來,用公筷往他碗裏夾了塊魚香茄子,對他說:“哥,你吃這個,這個特別好吃。”
雷敏看得一笑:“碎碎真乖,會疼哥哥了。”
她摸了摸碎碎的頭:“好孩子,阿姨走了,以後有空去看你。”
碎碎點頭:“好,阿姨再見。”
江慕看了她一會兒,收回視線,斂下眸子裏的神色。
次日他回學校集訓,間隙休息時靠着操場裏的一棵樹抽了根煙。
司彬過來找他:“慕哥,賞根煙呗。”
江慕從煙盒裏抖出一根煙給他。
司彬伸手接住,把煙點燃:“很久沒見你抽煙了,是不是戒不下去了,知道生命雖可貴,但及時行樂才最重要了吧?”
王乘也從遠處跑了過來,湊上耳朵:“啥?什麽及時行樂?你們兩個注意素質,別讓我舉報你們!”
司彬作勢踢了他一腳:“你趕緊去舉報!”
江慕只覺得吵,碾滅了煙舉步走了。
王乘和司彬兩個在後頭跟着:“慕爺,明天的心理學考試能不能幫幫兄弟們?”
江慕:“滾。”
顧碎碎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
雖然跟別人比起來性格不是很開朗,但不開朗不是原罪,也沒有任何的錯誤。人都有選擇怎麽活着的方式,有些人明媚,像光芒萬丈的太陽,而有些人總站在暗影裏乘涼。只要不影響到別人,任何人都沒有對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的權利。
自從韓琪寧跟她道歉後,學校裏的流言漸漸少了,沒有幾個人再傳她的閑話。
班裏的人也開始願意跟她說話,課間會過來問她數學題,中午會同她一起去食堂吃飯。
她又過上了像以前一樣風平浪靜的生活。
她以為自己會這麽一直過下去。
直到有天放學回家,在飯桌上,江慕突然問她:“你媽媽有沒有跟你聯系過?”
她手裏的筷子一頓。
被收養後,她仍舊喊蘭穎“阿姨”,叫江正易“叔叔”。江慕口中的“媽媽”,指的是把她生出來的談媛。
對于她們家的事,蘭穎和江正易達成了共同意向,從來都不會在她面前提一句。江慕也從來沒有跟她提過,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說起。
她低着頭,聲音很小:“沒有。”
“你想她嗎?”江慕明知道她不願意去想以前的事,可他就是非要提起。
她有些不高興了:“不想。”
“為什麽?”
她想不通他為什麽要不依不饒:“她不想我,我為什麽要想她。”
她的表情始終都很平靜,即使情緒有了很大波動,一雙眼睛仍然倔強,甚至沒有紅一下。
江慕等她吃完飯,牽着她出了門。
他開車帶她去了一所安靜的小區。
天色暗沉,一輪半弦月挂在上頭,旁邊有顆很亮的星星。
顧碎碎已經看到他帶她去了哪兒,全身瞬間緊繃起來。心髒處泛起細小的疼,讓她覺得有點兒呼吸不過來。
是以前住過的小區,顧琮就是在這個小區裏被人殺害的。
她不願意下車,在江慕朝她這邊走過來時伸手緊扒住車門。
可她力氣太小,江慕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副駕駛門打開,硬是将她從車上拉了下去。
她害怕起來,驚慌失措叫他:“哥……”
江慕充耳不聞,緊攥着她的手帶她進了一個單元門,按開電梯。
電梯裏一切如舊,箱壁上被人貼了幾張修理空調的小廣告,牛皮癬一樣清理不掉。
時光彷如倒流。
她後背緊貼在箱壁上,吓得渾身僵冷。電梯門叮得一聲打開,她拖動着沉重的雙腿,紮進陽光裏沒命地往前跑。
一邊哭一邊往前跑,死也不回頭。
從那天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哭也無濟于事,難過也無濟于事,回憶也無濟于事。
爸爸曾跟她說,人不能做徒勞無功的事。
“哥,”她拉住江慕的手,眼睛瞪得很大:“我不去……”
江慕的手緊了緊,仍是帶着她往電梯裏走。
她死死扒住電梯門,半個身體都在外面,看着他的目光裏多了些怨憎。
一雙眼睛已然紅了。
兩個人僵持了會兒,直到電梯因為長時間未關閉發出一聲聲刺耳的警告聲。
她低下頭,在他越箍越緊的手上狠狠咬下去。
江慕面色不變,等她咬夠了,突然把她抱起來往外走。
他把她帶到一處小花園放下,半跪下來看着她。
“你告訴我,你想你爸爸嗎?”他問。
顧碎碎固執地不肯說話。
“你很想他,不想讓他死,想讓他活過來,是不是?”江慕一句句緊逼:“你不喜歡別人罵你爸爸,覺得你爸爸沒有錯,是別人誣陷了他,是不是?”
顧碎碎仍是不說話。
“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信你,”江慕聲音很沉,一雙眼睛黑得像墨:“你現在告訴我,你爸爸是好人還是壞人?”
顧碎碎看了他很長一會兒。
“你以為你什麽都不說,就可以慢慢忘了那件事?”
他始終不肯放過她:“我再問你一遍,顧琮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會信,可你如果不說,世界上沒有人會相信你。”
漫天蒼涼月色下,她的眼珠終于動了動。
“你相信我?”
“信。”
因為這一個字,顧碎碎長久以來的委屈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她的眼睛霎時紅了一片,嘴唇抿了抿,最後還是沒忍住,從眼睛裏滾出了一顆豆大的淚。
“我爸爸是好人。”
說完這句話她哭了起來,眼淚流得越來越兇。
“他從來都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麽他們都說他錯了,說他活該被殺,還罵他是叛徒。”
她終于像是一個正常的小孩,委屈又傷心地哭着,哭得滿臉都是淚,提起了她從來不肯提的那件往事。
“他不是叛徒,他從來都沒有拿過那些人的錢!為什麽沒有人信他,沒有一個人肯替他說話?”
江慕拿紙巾給她擦眼淚。
“我信你,”他說:“你爸爸是個好人,那件事不是他做的。如果以後我有能力,我會把案子查清楚,讓那些罵過他的人都來給他道歉。”
顧碎碎抽噎着,肩膀一抽一抽的:“真的可以嗎?”
“可以,”他說:“你相信我嗎?”
“信。”
“那我們就達成共識了,”他說:“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哥哥,我們不能互相懷疑,知道嗎?”
她莊重而認真地點頭:“好。”
江慕心情好了些,把她往身前攬了攬:“過來,哥哥抱着哭。”
碎碎被他抱在懷裏,下巴趴在他肩膀上,一聲聲地抽噎着,肩膀不停顫動。
“以後不高興的時候,想哭的時候就要哭,”他說:“要是不想被人看見,就一個人躲起來哭,只要別忍着。”
她不說話,一個勁地掉眼淚。
哭着哭着困了起來,趴在江慕肩膀上睡着了。
江慕抱起她回到車上,把她放進副駕駛座,給她系上安全帶,拿紙巾把她臉上的淚痕擦幹淨。
回去的路上她慢慢醒來,從椅子裏直起身,揉着眼睛去看窗外的夜色。
城市車水馬龍,路上有人不停經過。
她看到帶着小女孩在外面玩耍的年輕媽媽,突然想起了談媛。
“我媽媽好像有點兒不喜歡我,”她主動提起來:“我爸爸死了以後她就走了,不要我了。她要是這麽讨厭我的話,為什麽要把我生出來?”
江慕手扶在方向盤上,視線看着前方,一盞盞路燈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與暗的光影。
“她如果真的不喜歡你,那她也不值得你喜歡,”他随手揉了揉她頭發:“以後有哥哥喜歡你。”
顧碎碎看着窗外倏忽滑過的風景,微風從半開的車窗透進來,吹在臉上涼涼的。
“哥,是不是你找了韓琪寧,讓她跟我道歉的?”她扭頭問:“有段時間學校裏老有人說我爸爸的事,我以為是華老師把話傳出去的,其實不是她,是韓琪寧嗎?你跟她說了什麽,她才會跟我道歉的?”
江慕随口回:“我跟她說,如果她不道歉,我就把她交了小男朋友的事告訴給她班主任。”
“啊?”顧碎碎着實沒想到,好奇地問:“她交了男朋友?是誰啊?”
江慕彎了彎唇:“小孩,你這麽八卦?”
顧碎碎不肯放棄:“到底是誰啊?”
“是誰你不用知道,你要知道的是,如果你敢像她一樣交個小男朋友,哥哥就會把你的腿打斷。”
顧碎碎努了努嘴:“你不是跟我說過,不管多大年紀的人都可能會喜歡別人嗎?”
“喜歡可以,”江慕看她一眼,用帶了點兒威脅的口吻跟她說:“但是不許談!”
顧碎碎不再是雷敏口中的那個不會哭的怪小孩了。
她的性格慢慢變得明朗,不再像以前那樣悶沉。不僅是在家裏會說笑,在學校時也會跟人交朋友了。
臨近春節時學校放了寒假。
一天她在家裏寫作業,聽到外頭有響動,出去看了看。
來人是從國外回來的岑子念。
一年不見,她長得更漂亮了,臉上畫着精致的妝容,一頭長卷發風情無限。
“碎碎!”她提着禮物小跑過來,笑着說:“看姐姐給你買了什麽,都是限量版的裙子,你快試試合不合适。”
顧碎碎不好意思收這麽昂貴的東西,禮貌拒絕:“謝謝姐姐,哥哥跟我說,我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姐姐怎麽能是別人呢,”岑子念嗔怪:“姐姐是你哥将來的女朋友啊!你快告訴姐姐,姐姐走這一年,你哥有跟別的女人眉來眼去嗎?”
覺得顧碎碎可能不太理解眉來眼去是什麽意思,她換了個說法:“有帶別的女人來過你們家嗎?”
雖然确實有女生來過,但并不是江慕帶來的,大多都是跟着王乘和司彬兩個人來的。顧碎碎覺得這應該不算:“沒有。”
岑子念開心一笑:“我就知道你哥靠得住!”
她硬是把那些禮物留下:“你就拿着吧。你哥既然不在家我就先走了,等他放假了我再來看你。”
岑子念再過來時是除夕前一天。
那天同樣也下了雪,顧碎碎正在院子裏堆雪人,等着江慕今天放假回來。
臨近傍晚時門口傳來響動,江慕邁着兩條長腿從外面進來,後頭跟着岑子念。
顧碎碎本來要去接他,看到岑子念後停下了步子。
“江慕!”岑子念追上來,把江慕拉到她面前:“我到底哪裏不好,你就這麽瞧不上!”
借着門口的燈光,顧碎碎看到岑子念臉上有眼淚。
“能不能別鬧,”江慕有點兒不耐煩地把她的手擋開,朝門口示意了下:“回家。”
“我不回!”岑子念大喊:“我喜歡了你那麽久,為了你什麽事都肯做,每天醒着夢着腦子裏全是你,你到底為什麽瞧不上我!我是長得不好看嗎,我家庭條件不好嗎?還是我身材不好,我性格太差勁?那麽多男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頭追着,我通通不要,我只想要你!”
她說着說着突然大哭起來,雪花不停落下,在她發上積了薄薄一層。
“江慕,你就不能跟我試試嗎,”她委屈得不行:“只是試試好不好,你喜歡什麽樣的女生,我就會努力變成什麽樣的女生,我會很乖的。”
她哭得楚楚可憐,臉上的妝容防水,在那麽多眼淚的侵染下依舊紋絲不動,好像是長在上面的一樣。
江慕煩躁地揉揉眉心。
過了片刻,他擡眼看她:“你就非不死心?”
“我不!”她斬釘截鐵。
江慕長長地吐了口氣,有寒氣滲進冰冷的空氣裏。
“行。”
顧碎碎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聽見他開了口。
“那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