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見歡(大修)

城裏比城外暖和,垂柳早發新芽,磚縫土堆旁時常長出些小顆的婆婆丁、車轱辘菜,都被老婦人剜的一幹二淨。幾個拾糞的小孩背着背簍,追在高頭大馬後面拾取這天然的肥料。

城裏的地上見不到松針枯葉,全都被人摟去生火。

縣衙門口大街上沒有乞丐,看起來幹淨體面。

衙門口下馬石拴馬樁一應俱全,入內則更加溫暖,臘梅樹上嫩葉繁多,桃李花苞滿枝頭,迎春花開的極盛,隐約有些敗相。

葛謹風慢條斯理的撚着一串又大又圓的珍珠手串,手串上有幾顆降仙香,飄蕩着淡淡的香氣,這是天師所贈之物。在這裏翻看縣志,看到不少稀奇古怪、前言不搭後語的地方。

正在這裏看書,前面聽一陣喧嘩。

金童出去看了看,回來禀報:“公子,還是那莊寨賭鬥,縣尹去做了見證。卧虎寨的文寨主淩空飛渡,踏着水面飛了十丈,叫人看了害怕。縣尹吓得兩股顫顫,剛剛被人擡回來了。公子也不用裝模作樣的過去拜見他,他現在也沒心思見人,一心一意在被窩裏害怕呢。”

公子的服飾、玉佩、革帶、所用的器物皆非凡品。此地的人再怎麽鄙薄,也識得美玉、白陶、犀牛帶、朱紅英、金得勝。知道他這位公子雖然語焉不詳,卻是老姓,不是新姓,絕對不敢得罪。

葛謹風暗自惱火,表面上嘆了口氣,繼續讀書。

葛淼在旁邊發出嗤笑聲。

看縣志到入夜,回到德升老店裏,公子上樓咬牙切齒的生悶氣去了。

阿淼問的更詳細:“這倆山頭如此嚣張,縣尹就不吭聲?”

店家:“客官,這是常有的事,一年到頭打生打死,互相劫掠,争鋒鬥氣。倆山頭上的狗見面都咬一頓。縣尹想管也管不了,莊主寨主有飛天遁地的本領,除非南柯府調兵來圍困。”

阿胡不屑一顧,大部分寨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這一路上殺了四個寨主了,一個比一個能吹,其中一個是說書先生講江湖好漢的故事講的太多了,一時上頭,憑着滿口義氣和親自傳頌武藝,占山為王四五年。“青龍山上,老少幾個?”

店家抱過酒壇子來給他們斟酒:“原是父子三人,老莊主名叫朱鏟,大郎叫朱英,二郎叫朱雄。前些年二郎出門游學去了,如今還有父子二人。”

阿淼伸手蓋住酒碗,并不指望這人能說出什麽地形:“他們父子三人有多大本領?師從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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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公然宣布、公然吹噓的消息,江湖中人要揚名立萬,有一半靠廣交朋友,互相吹捧,他當年沒跟随天王時,就有這樣的計劃。

店家殷勤的給其他人斟了一圈酒:“老莊主曾在小人店裏會朋友,聽見只言片語。聽說曾在福王府上做武師,能耐太強得罪小人,被逐出王府,拖家帶口來到此處。兩位少莊主武藝超群,大郎使白纓槍,步下馬上的功夫人見人誇,二郎更是文武雙全。”

另一個侍衛阿胡嗤笑出聲,和同伴一對眼色,心說但凡沒什麽本事的人,都這般吹噓。但凡贏過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必要羅列成串,叫周圍人不住口的念叨,憑真本事揚名立萬的家夥不多。

阿淼又問:“惡虎山上,老少幾個?”

店家:“哎,這就難說了。一開始是師徒兩個,可從來沒見過那做師父的,只有文蜀一個,還有她幹娘和表叔,沒有親眷幫襯。寨主叫文蜀,蜀地的那個蜀,進城巡城時只聽左右親近的對她叫五姐,旁人叫她大王。本事…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使一把金背大刀,當面交戰時,僥幸砍了朱少莊主的一只耳朵尖兒,被老莊主殺敗了,險些丢了一只手。”

侍衛們頓覺不滿:“就這?真是沒見過世面。”

“到底是府尹縣尹治理不利,放縱的什麽玩意敢胡吹法螺。”

“青龍莊挺能吹。砍耳朵和砍手差遠了。大刀能削耳朵,進半步就把腦殼掀了!”

“青龍莊給你們多少錢,讓你們說這話?”

店家尴尬的只是賠笑:“人家是本城大戶嘛。”

玉童笑道:“公子許你們去?”

阿淼:“店家,你去廚下看看還有什麽硬菜。”他低聲說:“公子說不要驚動地方。可出行前天王又吩咐,不要事事依從公子。哎,不許咱們主動蕩平地方賊寇,說什麽官逼民反。可在路上遇上了打劫的随手殺了,也不攔着。大魏天下那都是他家的,怎麽能容忍這些蛀蟲惹是生非!他娘的,我去見見縣尹。”

明月高懸,千家萬戶寂靜無聲——大晚上幹活多廢油燈啊。

縣尹賞月賞花,喝了幾杯壓驚酒,和妻妾們敘了些閑話,滿腹愁緒化作詩作,正要說起朝廷之苛責、小人之難以應付、府君之故作清高、世家豪族之恃強淩弱、山寨之匪患。

天上月明星稀,舞姬在花下起舞。

猛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驚的美人們花容失色,夫人抱住婢女,侍妾們擠成一團。

縣尹手裏的筷子失手落地:“書童!書童快去看看,是什麽事?十方仙佛保佑,千萬別是神怪作祟!”

書童慌忙跑到月亮門,都頭正在焦躁等候,他不敢擅入二門:“書童書童,快去禀報縣尹,葛公子确是天使,咱們耽擱了這幾日,葛将軍不耐煩,打上門來,一錘打裂了大門。”

縣尹渾身戰栗,聽說不是賊寇,這才松了口氣,打起精神來準備應付這塌天大禍:“快快快拿官服來。他是什麽人?

都頭說的颠三倒四,書童更沒記住:“為首的是郁金府的将軍,武德大夫葛淼。”

縣尹換好朝服官帽,深一腳淺一腳的跑過去。

阿淼已經占了大堂端坐着,他只穿了武官的罩袍和棉甲,懶得穿铠甲。

縣尹跪地叩首:“下官不知天使代天巡狩至此,未曾遠迎,還請将軍恕罪。”

旁邊的侍衛接過葛淼抛過來的令牌,擱在他眼前:“你可要看清楚了。”

縣尹掃了一眼,這炸金珠鑲嵌的工藝,絕無虛假:“下官看的清清楚楚。”

阿淼拍着桌子大罵:“你這縣尹實在是無能!虧你當年以幹練得了一個上上的考評!如今奸宄競逐,豺狼滿道,仙機縣事關國運,雞飛狗跳充作龍争虎鬥,你卻放任他們為所欲為!收了這兩夥盜匪多少賄賂?”

侍衛嗅了嗅:“将軍,這人還一身酒氣脂粉氣呢。”

縣尹立刻就哭了,跪在地上作揖又叩頭:“天使明鑒,下官幾次上奏,說本地匪患成災,求南柯府發兵,奏本不是石沉大海,就是遭到朝廷申斥,說下官謊報,造謠生事。下官被逼無奈,只能在此地勉強轉圜,時常殺雞儆猴。今日兩夥強盜争奪商路賭鬥,下官只能殺了兩個私鹽販子以儆效尤。朝廷不派兵,匪徒無所畏懼肆無忌憚,下官為之奈何!”

……

文蜀帶着老邬輕而易舉的攀上城牆,城牆上的守衛或喝酒打牌,或是抱着長矛短劍公然打盹。

寨主堂而皇之的順着石階下城牆,一邊走一邊擡手比比劃劃,小聲說:“就這麽防禦外敵,一隊弓箭手準備,二隊勾鐮槍,多煮金汁,準備好滾木礌石。擂鼓助陣,待本王出去厮殺一番,萬軍中去他們上将首級,截獲辎重。”

手裏的大黑手帕甩的像令旗,抖摟了幾個意義不準的旗語,大搖大擺的走下長階梯,一路指指點點,又沖并不存在的人們揮揮手。

老邬安安靜靜的跟在寨主身後,心說,寨主心裏她總在稱王稱霸,但願能有這天。

街邊有幾個生死不知的醉漢,婦人罵罵咧咧的尋來,脫下繡鞋照着臉上抽了十幾下,扯着耳朵拎起來,拉回家去。

還有幾個機警的老乞丐,睜眼一瞧,見只是來路不明的飛賊,不是來搶自己破棉絮的,安心閉眼入睡。

巡夜的兵丁隐約看見有黑影一閃而過,剛要去追,有智慧的老人勸說年輕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文蜀撣了撣土,悄無聲息的走到德升老店,從後門翻牆進馬廄,守門黃狗豎着耳朵微微龇牙,老邬一噘嘴,嗚嗚旺旺的叫了幾聲。

黃狗不吱聲,安然睡下。

月光下的白馬,白的通體似美玉,身高十五掌,堪稱高大俊美,看的她眼睛都直了。目不轉睛的盯了好一會,湊過去輕輕摸了摸:“真是神俊啊。我這半輩子都沒見過這麽美的馬。有這麽一件好寶貝,勝過绫羅綢緞,明日夢裏相見。”

白馬自幼生長在宮中,性格溫順至極,只見過貴人和仆役,不知道什麽是盜賊。

只是溫柔的碰了碰她的臉,側過臉來,眨巴着長睫毛的溫柔大眼睛,瞧着文蜀。

文蜀:“哎呦我的寶貝。你叫什麽名字?跟我走吧。聽說宮裏的犬馬,叫一聲都要挨打,你到我哪兒去,想怎麽叫都行。”

老邬也愛的不行,湊過去一起摸熱乎乎胖乎乎的大白馬。摸一摸熱乎順滑,聞一聞帶着幹淨的青草香。

摸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五姐,咱們還有正事呢。”

文蜀戀戀不舍的抱着馬脖子又親了兩下,順着柱子攀到頂端,抓着出頭的椽子一個順風扯旗,把自己輕輕的甩到一樓房檐上。

指了指窗口,見老邬點頭,就從腰間拔出短刀和鈎子,順着窗縫伸進去,三撥兩弄,打開了插銷,借着月光往屋裏一瞧,窗口長凳上躺着一個壯士,床邊腳踏上躺着一個苗條俊俏的小厮,床上還有一個人。

輕輕跳進屋裏,先按住壯士的睡穴,讓他牢牢的睡死過去,随即又弄暈了小厮。

葛謹風前半夜琢磨奏本的遣詞用句,似睡非睡間感覺到一股小風,睜眼一看,黑漆漆的強盜手裏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從窗口輕輕的進來。

驚的他抖了一下,現在叫嚷起來,隔壁的侍衛能沖過來護駕,賊人給我一刀卻近在咫尺。

文蜀專心致志的弄暈小厮,往床上瞟了一眼,繡了百花圖的紗帳,裏面的衣裳被子都是銀子一樣閃閃發亮的絲綢,裹着個纖瘦白嫩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厮倒是肌膚如雪,貌若好女,十指纖纖的提着被子,蓋住下巴,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掀開簾子仔細打量,确實是好相貌,未經一點風霜世事的面龐,頗有些惹人憐愛,鬓發烏黑油亮,朱門府邸裏拿民脂民膏喂養出來的肥羊。大概是那種見了烈馬會以為是老虎的小廢物。

葛謹風最會裝睡,在別人的刀鋒下都能呼吸平緩,不留破綻。

文蜀看了兩眼,也有點為之心動:“真是蓮花少年。”去旁邊卷了金盤銀碗白陶盞,仔仔細細的原樣用軟布墊好,擱在褡裢裏。再找,沒錢,沒有金票銀錠,看起來金銀細軟都不在他屋裏,只有衣服器具。翻來翻去,又找到一個印,黃澄澄的看起來是銅,拿起來一掂就驚了,是金的。那層層疊疊疊疊的篆字,不認識只知道是九疊篆。

葛謹風眯眼看她,見這強盜在月光下辨認太子金印,看起來他不認字。借月光看得清楚,這人身高七尺,姿态挺拔而灑脫,頭上無帻,兩道濃黑的劍眉英氣逼人,一雙虎目,圓而明亮,窗口的微風吹起她茂密的頭發中那細密的短發,看起來血氣強壯。

長得是俠義之士,可惜是個貪心的強盜,也是,大凡英雄俠女,其實都是自吹自擂,本質上全是強盜。

文蜀對着金印哈了兩口氣,從黑灰色夜行衣下面扯出一截小襖,小襖的裏子是淺粉色,拿金印往上一蓋。金印不要,她雖然沒文化,也知道縣令不過是銅印——借來把玩過。印好了回去讓書生辨認。

老邬:“汪嗚~汪汪汪~”前門有人回來了。

他這一叫,後院的大黃狗也跟着叫了起來。

文蜀并不着急,從偷改成搶也沒關系,慢條斯理的在旁邊挑選器皿物品,還拿了兩個繡工好的令人震驚的荷包。

葛謹風一動不動,不敢出聲,任憑她為所欲為。

心裏深感羞憤,為這命運,為自己在京城的困境和此時此刻的困境,幾乎五內俱焚。

樓下傳來葛淼等人回店、輕手輕腳上樓的聲音,對天下大勢的低聲談論。

而太子本人的困窘,沒有人發現。

文蜀如同在菜窖和倉庫裏挑選自己的東西,選了一會,颠了颠重量,太重恐怕包裹禁不住,壓碎壓壞了得不償失,一些東西揣在懷裏,差不多了就要走。

又回到床邊,探手進帷帳,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果然滑嫩細膩略帶幽香。

這厮裝睡裝的倒是認真,或是吓得不敢動彈,嘻嘻。

葛謹風憋屈又憤怒的忍耐良久,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盜賊,怎麽敢露着臉、在別人的侍衛回來之後,還翻動東西,搗鼓器物,甚至還挑三揀四。也就是說,就算侍衛都在屋裏,這厮也敢狂妄無禮的入室行竊。

他等了一會才緩緩坐起來,用手帕仔細擦了擦臉,臉上被她摸過的地方似乎很髒。碰了碰床邊的小厮,倒還活着,只是沒有聲息。自己斟了一杯水,一瞬間無數委屈苦悶都湧上心頭,強烈的憤恨和殺意在胸中激蕩。

暗下決心,只要自己能熬到天王歸西、自己繼位的那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誅殺朝中十大奸人,第二件事就是派人回到仙機縣,把這賊人捉出來,枭首示衆!

三筆兩筆寫出這婦人的長相,以免強烈的憤恨扭曲記憶,恍惚了她的相貌:鵝蛋臉微方,濃眉,圓眼,高鼻,薄唇,膚色甚白,身長七尺。

寫完之後,憤然摔筆。

葛淼還沒睡着,驚起:“公子,怎麽了?”

葛謹風裝作不知道他出去了:“遭賊了,你不知道?”

阿淼啪啪啪給自己三個大嘴巴子,跳起來赤腳跑到隔壁,四周一打量,見桌上塌上一片狼藉,眼淚差點落下來,他就住在公子隔壁,這房屋牆壁似乎只是一層木板,自己若留在隔壁,肯定能聽見聲音。倘若公子被入室搶劫的賊子所殺,自己逃入山林落草為寇,才能免去一死。

膝行上前,驚的他渾身上下酥軟,像個柔若無骨的舞女:“阿淼萬死!公子…受傷了嗎?”

“适才恐被賊人所傷,只好假寐。”葛謹風淡淡道:“幸好寶珠、玉璧、金印都在。看來這賊子也察覺了你我的身份。縣尹也知道,盜賊也知道,自入城以來大肆宣揚了嗎?”

阿淼慌忙思考,太子回去若是啓奏天王,說自己喝酒誤事,讓盜賊入室搶劫行兇,只怕要被派去戍邊。必須趕緊彌補,跪着啓奏:“殿下,公子,我看那店家賊眉鼠眼,他們迎來送往,就以出賣消息為生,他還知道屬下出入的時間。那個,那刻意湊近公子的柳十郎也有些可疑,屬下派人跟蹤,柳十郎與縣主簿私下會面,理應抓起來嚴加拷打。還有常在店外游逛的父女倆,常來賣糖賣幹果賣唱,也有幾分形跡可疑。”

葛謹風擺了擺手:“器物是身外之物,不要大肆聲張,免得有人說我是非太多。”

阿淼攥着拳頭跪在公子面前:“公子…天王怎能如此委屈您!”

……

文蜀背着包袱帶着人,策馬奔騰半個時辰,回到山腳下,壕溝裏猛地挑出來一個人,舉着叉問:“什麽人!啊,大王。”

旁邊又冒出一個人來。

文蜀十分滿意,從兜裏摸出十幾枚錢,剛好用紅繩串了,扔過去:“夜裏沒打瞌睡,很好。時刻防備着,賞你們買肉吃。”

為了防止流寇、流民或是青龍莊前來偷襲、破壞山腳下的農田,自從立春下種之後,就派人兩兩一組守夜,只要看到來人,一個呵問,另一個準備鳴鑼提醒山上。

夜裏萬籁寂靜,山腳下鳴鑼時,山寨裏的人未必能聽見,但狗都能聽見。

卧虎寨不指望着山上山下的莊稼地能養活全寨人,夠吃的,但過的緊緊巴巴,要想一年四季能吃飽飯,碗裏有肉,還得撈偏門。

文蜀如此安排,只是為了讓喽啰适應守夜,也讓自己日後起兵別忘了這一點。

回到村莊裏,十幾條被拴在門口的狗都坐了起來,大黑馬發出一聲冷哼,狗子們聽出他的聲音,重新趴下。

文蜀回到卧房,挪開堂屋裏一口裝滿水的水缸,下面是個大青石板,移開青石板,有個小小的地窖。把整個包袱都塞進地窖裏。

桑三郎聽見響動,起身出屋,看見這一窖的金銀珍寶,連忙轉過頭去以示避嫌,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羨慕,微微側過頭用餘光偷觑。

文蜀不怕他看,這八十斤重的大青石板,足夠防住這些搶來的書生。脫了夜行衣褲往旁邊椅子上一扔,又脫了小襖,背着二三十斤沉甸甸的大包袱一路縱馬狂奔,勒的肩膀上有點酸癢,随手掐了幾下,從椅子上又撿了件小襖披上,拿到油燈旁邊,看小襖裏子上印的印章,紅紅的彎彎曲曲。

把小襖扔給桑三郎:“你看看這印的是什麽字?是個金印,那公子長得像個小羊羔,別的東西都拿了,金印嘛,一向關系重大,不大敢偷。”

九疊篆雖然難以辨認,但對讀書人來說卻是必考科目,能讀會寫。

書生在油燈下端詳了半響,在桌子上比比劃劃試圖補上斷掉沒印上的比劃,這九疊篆的好處就是缺一兩劃也不耽誤辨認:“姐姐,這是‘謹行儉用’四個字,乃是自我勸告的閑章,要謹慎行事、儉樸。不是官印。我聽說郁金府中的達官顯貴,有時候偷偷的用金子刻印章,做王侯将相的夢。”

文蜀滿腔喜悅化作烏有,暗恨自己不認識篆字耽誤了多少大事,坐在床上嘆氣:“那可是四兩黃金啊!那麽大一個金印,生生的被我錯過了。唉。怪我有眼無珠,早點看清楚了字跡,那多好。”

桑三郎:“姐姐,你看那印什麽模樣?是金龜印?鼻鈕印?覆鬥鈕?”

文蜀沉思了一會:“長得像個球樣。”

書生吃了一驚:“寨主…何故罵人?”

文蜀擺擺手:“不是罵你,那印章上有六個四方面,五面是紅紅道道的,不是一個四四方方的老實金塊,側邊是三角面。”

桑三郎:“确實是個…球樣。呵,另外六面沒見着,我不敢輕易下定論。但尋常人家不用多面印。”

文蜀琢磨了一會,想開了,開玩笑道:“說不準是他窮還非要做金印呢?”那大白馬就值幾十兩黃金,別人家養了那樣好的白馬,輕易都不舍得騎出門,非得選一個風和日麗不冷不熱的好天氣,鋪着氈墊出門炫耀。他們能騎着一路從京城趕到這裏,馬掌都磨了不少,可見不在乎這點金銀。單從‘謹行儉用’這四個字,就能找人問出點東西來。

桑三郎不知道她是戲谑,有些當真了:“姐姐說得沒道理。這樣人家不缺金子,只怕太重了。”

文蜀:“啧啧啧,我不怕沉,都給我。說起來,最好笑的就是那幫人扭捏作态,說什麽爵祿太重,嫌重你給我啊,我不嫌。”

桑三郎:“哈哈哈哈,姐姐坦率,他們不敢。就像之前被搶上山的書生,有幾個敢侍奉寨主?”

文蜀微微一笑,心說也就六七個吧,我在這兒經營才五年,有些人高估了自己的風骨,而你低估了他們的膽量,他們不僅願意侍奉,願意斟酒、彈唱,還很想爬床呢。

從旁邊拎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碗喝:“常聽人說年輕書生離經叛道,有些桀骜不馴藐視僧道權貴、不落俗流,我抓了這麽多,就沒見到一個超凡脫俗、和我心意契合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人能和我暢談天下事。

書生微微有些慚愧:“姐姐,芸芸衆生大多貪生怕死,書生也不例外,從古至今,有風骨不落俗的人,一本書寫的下。那些趨炎附勢的,如恒河沙數,還要那鐵骨铮铮的好漢來充同窗同科、給自己壯門面。”

……

縣尹穿了一身布衣,官帽也摘了,只用荊木發簪挽着一頭花白頭發,這是戴罪之身的裝扮,拘束的站在德升老店的大堂裏,拘束的看着來往人士。

柳十郎又在旁邊說書:“駕出北郭門,馬樊不肯馳。

下車步踟蹰,仰折枯楊枝。

顧聞丘林中,噭噭有悲啼。

借問啼者出,何為乃如斯?”

念完了定場詩,一拍桌子:“今天說一回什麽故事呢?講一會龍争虎鬥局,湖中血波湧!昨日城外沐仙湖上的一場大戰,諸位街坊鄰居都知道了,可是知道的不詳細。且聽我慢慢道來!沒有人不知道登萍度水文大王飛身越過二十丈,在浮橋上大戰三百回合,一口金刀力壓銀槍威震八方的朱莊主吧?”

一聲聲大王,僭越的稱呼,直往葛謹風心窩裏刺,昨夜還未平息的火氣又湧了起來。

在京城之外不用盡力收斂戾氣,雖然小厮和侍衛都可能上報,但做了也不妨。

葛謹風以眼神示意阿圭,而阿圭正在看窗外街景:“阿圭,去叫那說書的上來。”

阿圭回過神來:“公子?叫他上來做什麽?這人滿嘴跑旱船。”

葛淼一腳踹過去:“你傻啊,把他叫上來,捆好了先抽二十個大嘴巴子。在魏國天下,敢呼別人做大王,割了他的舌頭都是輕的!”

阿圭下去一叫,柳十郎以為天使上鈎,欣然跟着上樓去了。

然後被一拳打暈,堵住嘴五花大綁,蒙住眼睛。柳十郎暈暈乎乎的想:怎麽天使也這麽不講理啊。

葛淼下樓,見了老頭裝扮的縣尹,呵問道:“今日去取水,吉利不吉利?”

縣尹想到宜早不宜遲,早些出城還有轉圜的餘地,慌忙說:“今日正是吉日吉時,下官特意前來侍奉天使出城拜井,取仙機井水。”

葛淼踱步踱到門口,擡頭看了看天:“看起來快要下雨了。”這輩子最煩姜湯。

主簿忙道:“天使有所不知,這下的不是雨,乃是天降無根水,使天地之間靈氣貫通。道人煉丹要燒煉周天,此乃地下水承接天上水,乃是天地之間的周天大循環。”

聽書的老少都附和着點頭,神色沒半點異常。

下雨天取水是天降無根水,天地靈氣貫通能延年益壽。

晴天取水是地湧甘泉,主治虛寒無力,不孕不育。

旱災時取水是神仙普降甘霖——價格翻倍。

葛淼撓撓頭:“是嗎?”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阿胡,上樓請公子示下,是否與我同去。”打個水嘛,也不是非得太子親自去淋雨。

金童探頭:“公子說更衣就來。”

葛謹風還打算拿淋雨的常服回去展示至誠至孝,哪能不去!

拿一件雪白的道人裝束,外罩鶴氅。

作者有話要說:

九疊篆的圖我發微博了。可以去認認哈哈哈。

……

淦,大修之後放不下了,下一章又不用動,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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