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另一頭的壹號宮內。

鍍金咖啡勺敲在杯壁上,叮!地一聲,清脆的聲響喚回了神游出去的思緒。

杜苓雅猛地回神,自幼接受的禮儀教育令她本能地為自己在餐桌上的失态而羞愧,悄悄瞥了眼站在旁側的洪良章,所幸對方沒露出鄙夷神色。

她心神不寧,客氣地笑了笑:“洪伯,你一塊兒坐呗,陪我聊聊天。”

洪良章快七十歲的人了,站久了确實有些疲憊,不過仍舊強撐着,眼神略含惋惜:“不用了,杜小姐,您是客人,我理應服侍您。”

杜苓雅笑容一僵,素顏愈發蒼白。

她不該是客人。

以往來這兒吃飯,按虞度秋定的規矩,洪良章都會落座同桌吃飯,因為起碼表面上,他們是一家人。

不願意坐,把她當客人,不是個好兆頭。

“您慢慢吃,杜總正在來的路上,您很快就能回家了。”

“這裏也是我家。”杜苓雅眼圈一紅。

虞度秋美名其曰保護她,實則将她軟禁在這兒,她心裏不是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可能已經暴露了,但她不過是愛他心切,外加聽說此次訪問兇險,希望他不要前往,又有什麽錯呢?

盡管隐約猜想到了後果,可她仍執拗不甘地問:“度秋讓我在這兒待了三天,好不容易回來了,卻要我走,他到底什麽意思?一面都不願意見我?”

“少爺絕對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事出去了,剛才小周傳來消息,快到家了。”

“行,那我……去化個妝。他也真是的,淩晨才回來,一大早又不知道去哪兒了,以後要是當了這個家的女主人,輪到我操心的事還多着呢。”杜苓雅丢下咖啡勺,推開椅子起身。

洪良章眼中的惋惜參雜了幾分同情,刺目得令她不敢再對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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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餐廳時,虞度秋已經回來了,吃着不知哪位臨時主廚做的湯面,胃口出奇地好,筷子沒停過。心情似乎也很好,見她進來,笑着招呼:“早啊,苓雅。”

杜苓雅看着這張魂牽夢繞了許多年的臉,在心底緩緩松了口氣。

應該沒事。

方才不願落座的洪良章這會兒大大方方地坐在虞度秋左側,兩位保镖落座另一側。周毅笨拙地剝着雞蛋殼,剝完扔進自己女兒碗裏,埋怨:“以前這活兒董師傅都會做好,雞蛋還會切成片,多方便。”

周楊果用叉子與圓溜光滑的雞蛋戰鬥着,聞言反駁:“柏哥哥給我們做早餐已經很好啦,你吃人家的還要挑三揀四。”

“嘿,他是你爸還是我是你爸啊?”

洪良章忍俊不禁:“小周啊,你女兒比你懂事。”

“她懂什麽,她就是翅膀硬了,想往外飛了。”

一如尋常的用餐場景,大家其樂融融得仿佛一家人,沒有高低親疏之分。

杜苓雅瞅準時機,拉開椅子坐下,自然而然地融入這和諧親密的氣氛中,笑道:“小果下半年開學就初三了吧?先專心學習,等長大了再追你柏哥哥。”

周楊果“啊!”地大叫了聲,羞恥得臉迅速漲紅:“苓雅姐姐,我沒有,你別亂說……我知道柏哥哥有喜歡的人了……”

杜苓雅打趣:“別不好意思,我也是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遇到了喜歡的人,一直喜歡到現在。”

她含情脈脈地輸送眼波,虞度秋仿佛感應到了,擡起眼望向她,展開一抹淺笑:“你不該喜歡的。”

此言一出,餐桌邊上的人俱是動作一滞。

要開始秋後算賬了。

柏朝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頓,接着仿佛事不關己,繼續埋頭吃面。

“……為什麽這麽說?”杜苓雅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特意打的腮紅在蒼白的雙頰上顯得格外突兀,嘴唇不受控地微顫。

“你很清楚,不是嗎?”虞度秋收回目光,似乎不願再施舍一個眼神,“你哥快到了,等我吃完這碗面,我們去會客廳等他。”

“去會客廳幹什麽?他不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虞度秋置若罔聞,吃幹淨了最後一口面,用餐巾輕拭嘴角湯漬:“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兒鹹,下次多放糖,中和一下。”

周毅扶額。他家少爺見多識廣、博學多才,能倒背濟慈的情詩,也能聊兩句量子力學,就是……沒什麽生活常識。

柏朝頭也不擡:“建議很好,下次別提了。”

周楊果差點笑噴出一口牛奶,周毅忙給她擦嘴,洪良章樂呵呵道:“原來小柏也會開玩笑啊。”

杜苓雅忽然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明明費盡心思地擠掉了所有競争者,憑借着近水樓臺先得月,順利登上了虞家兒媳的位置,實現了一直以來的心願。

可她從未真正觸碰過月亮。

她碰到的只不過是水中美好的幻影,稍有不慎,貪求過多,便跌入冰冷的池水,光影破碎,圓月難再現。

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杜苓雅頹然垂眼,妝容精致的纖長睫毛輕輕顫抖,宛如振翅難飛的受傷蝴蝶,耳垂上的紅寶石耳墜搖搖欲墜。

十分鐘後,杜書彥的車抵達壹號宮,普普通通的一輛大奔,繞過噴泉停在同品牌千萬級別的普爾曼旁邊,硬是被襯托成了“小奔”,只有自慚形穢的份。

杜書彥路過時多瞟了兩眼,滿是羨慕,秘書費铮寬慰:“現在沒有,早晚會有的。”

杜書彥嘆氣搖頭,下垂眼透出頹喪之态:“現在有的東西……恐怕也快沒了。”

壹號宮的會客廳有三處,和趙斐華等自家生意上的夥伴開會談事,兩個小廳足矣。能容納三十餘人的大廳純粹是面子工程,寥寥幾人落座,空曠得令人感到壓抑。

周毅把女兒打發到樓外和兩條狗玩兒去了,帶着柏朝一同站到虞度秋身後兩側,仿佛兩尊嚴峻肅穆的門神。

“辛苦你了,阿保那頭豬倒不過時差,還在睡,趕不及下來了。”

柏朝輕輕搖頭,順便掃了眼天花板角落的監控——此間會議室的畫面将實時同步到公安局的監控屏幕上,此刻紀凜等警察應該正觀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杜書彥身後也站着個人高馬大的秘書,氣勢上不輸,可仍舊拘謹忐忑:“度秋,喊我來什麽事啊?”

“不急,你難得來一趟,先喝杯咖啡。”虞度秋話音落下,洪良章便及時地端來了泡好的咖啡,挨個兒倒滿。

杜書彥的緊張全寫在臉上,硬着頭皮吹了兩口氣,淺抿一口,心事重重之下也沒嘗出什麽滋味,無腦誇道:“好香,一喝就知道産地不錯。”

“書彥哥識貨,産自巴拿馬瑰夏莊園,我很喜歡這款咖啡的香味,以及它的名字。”虞度秋緩緩摩挲着白瓷杯口,修長的手指仿佛緊貼着柔滑的肌膚,溫柔地愛撫,宛如對即将分別的戀人的最後一次溫存。

話題擺到面前了,杜書彥不得不接:“叫什麽名字?”

“Perci Ruby,展望紅寶石。”

杜書彥尚未有所反應,杜苓雅的臉色驟然一變,下意識地擡手摸向耳下的紅寶石耳墜。摸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太明顯了,連忙偷看虞度秋的反應———

虞度秋舉杯品着咖啡,正斜睨着她。

杜苓雅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急劇下沉。

全被看透了。

她好歹追了虞度秋那麽多年,說不上多了解他,起碼摸透了他的喜惡。

比撒謊更糟糕的,是被戳穿後打死不承認。與其繼續裝不知情,不如索性坦白,即使虞度秋對她從未有過愛情,他們之間仍存在十幾年的情誼,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度、度秋……我有事想跟你說……”想來容易做來難,杜苓雅的嘴皮子打着架,分分合合數次,終究難以啓齒。

虞度秋放下咖啡杯,好整以暇地抱胸:“我記得,高中時,你向我表白,說會對我一心一意。”

十多年前說過的話從向來薄情之人嘴裏冒出來,難免令人自作多情。杜苓雅緊緊抓住這一線生機,七分真情三分演技揉雜在一起,紅了眼眶:“嗯,我說過。”

“你說話不算話嗎?”虞度秋的手臂靠上桌子,湊近看她,盯着她泛紅的雙眼,“為什麽要給我下毒?你移情別戀了?”

哪怕是指責謾罵也不會比“移情別戀”這個詞更刺耳,杜苓雅等情緒猛地激動起來:“沒有!我怎麽可能喜歡別人!我一直喜歡你!就是因為太喜歡你了才那麽做的!”

監控後的紀凜哼笑一聲:“姓虞的真夠狠,一句話就刺中了杜苓雅的死穴,自己主動招了。看來用不着我們幫忙了,她根本玩兒不過她未婚夫。”

盧晴詫異:“我倒是沒想到,虞先生居然那麽了解她,看來也并非完全不上心啊。”

畫面中表情最驚愕的當屬杜書彥,差點兒從座位上跳起來:“什麽下毒?發生什麽了?度秋,你誤會了吧,阿雅怎麽可能給你下毒?!”

“你讓她自己說。”虞度秋逼出了實話,往後靠上椅背,漠然以對,“董師傅已經全招了,但我想聽你親口說。”

杜苓雅莫名從中聽出了一絲信任和希冀——虞度秋還是在乎她的,她在虞度秋心裏是有地位的。

誕生于臆想與虛幻的幸福感蓋過了害怕,令她忘乎所以,沒察覺自己僅僅在跟一個廚師比地位。

“我沒想害你……我就是……希望你多陪陪我……”杜苓雅咬了咬嘴唇,眉頭颦起,美麗的臉蛋做這種表情往往我見猶憐,“我們訂婚一年,聚少離多,你總是很忙,前陣子又被警察限制了行動,不讓我來見你,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一起出國散散心,我不想被你冷落,就……一時糊塗,走了岔路……但我發誓!我只是想讓你生個小病,這樣我就可以陪着你照顧你了,你也正好多休息休息,不要總是忙着工作……最重要的是,你打道回府的話,就不會遇到危險了……”

要是精通網絡熱門詞彙的公關經理趙斐華在這兒,必定會吐槽一句“杜小姐,您就是傳說中的病嬌吧”,可惜他不在,周毅這個了解自己女兒內心世界都費勁的糙老漢理解不能,納悶地低喃:“杜小姐這什麽邏輯……想讓少爺在乎她,所以給他下毒?這也太吓人了……”

一旁的小年輕似乎見怪不怪,輕嗤:“雕蟲小技。”

“…………”

年輕人的世界果然難以理解。

杜書彥聽得一愣一愣,數秒後回味過來,失聲驚叫:“阿雅!你瘋了吧!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他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杜苓雅被他吓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我我……”

我了半天說不出後一個字來。

“這不是你本意。”虞度秋幫她說了下去,“是有人授意,對嗎?”

杜苓雅驚惶地睜大了眼,微張着嘴,欲言又止。

“撒一個謊和兩個謊,區別不大。既然已經承認到這份上了,何必再包庇那個送你耳墜的人呢?”虞度秋語調并不嚴厲,但步步緊逼,“你這樣,我可沒法相信你的一心一意。”

杜苓雅什麽都能忍,唯獨不能忍受虞度秋質疑她的感情,條件反射般張口反駁:“沒有包庇!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我本來不想收下這對耳墜的,我知道不合适,但是……但是……”

某個名字已抵達她唇邊,那人或許是對面的國王,或許只不過是一枚棋子,但無論如何,自十二七雨巷案以來,這是第一次揪出隐藏在暗處窺伺的謀劃者。

此刻,應當是目前為止,最接近真相的一刻。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打斷了杜苓雅的下文。

包括虞度秋在內的旁人皆是一愣。

費铮最快回神,挺身攔在杜家兄妹倆的座位之間,擋住怒目切齒的杜書彥:“杜總,別生氣,都是一家人。”

“我就是太慣着她了!才做出這種荒唐事!”杜書彥罕見地發了大火,氣得胸腔急劇起伏,原本服帖的西裝撐得緊繃,“耳環是上次裴卓來我們家送你的禮物對不對?你收下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早知道你們在商量怎麽害度秋,我當時就該把他趕出去!”

正觀看好戲的紀凜“嚯”了聲:“這個杜書彥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下起手來還真狠。”

盧晴撇嘴:“他當然要下狠手給虞先生看啦,杜小姐做出這種事,他肯定猜到虞先生要解除婚約了,還不趕緊表明态度、避免兩家關系進一步惡化?”

紀凜啧啧道:“所以說這些商人啊,都是利欲熏心,連家人都要為利益而犧牲。”

被犧牲的杜苓雅震驚異常,捂着血紅的臉頰,瞪大的眼眶裏泛出淚光:“哥……你……”

“你閉嘴好好反省一會兒!”

杜苓雅從小就是被寵大的公主,即便那些年杜家內部分崩離析,父親染病去世,她因為被杜書彥送出國避風頭去了,沒親身經歷苦難,從沒遭過這種責罵,何況是挨打,而這一切居然來自最疼愛她的哥哥,她整個人都吓懵了,呆滞地看着杜書彥,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虞度秋的視線在兄妹倆之間梭巡片刻,随後朝洪良章揮了揮手。

不多時,洪良章便去而複返,拿來了冰敷儀,呈給費铮:“給杜小姐敷一下吧。”

“多謝。”費峥俯身,幾乎折成九十度,恭敬地給杜苓雅敷臉上紅腫的地方。

杜苓雅眼神空洞,安靜地啜泣着,如同精致的提線木偶,喪失了所有生機,命運任憑他人做主。

這一番對峙下來,整樁事情的起因經過,連局外人都能大致聽明白:

裴卓給杜苓雅送了價值不菲的紅寶石耳墜,讨美人歡心,随後又不知說了什麽花言巧語,哄騙不滿于備受冷遇的杜苓雅,給虞度秋制造一點“小麻煩”,其背後的目的無非是讓虞度秋此次美國行泡湯,見不成教授,得不到國際專家認可,無法扭轉國內唱衰輿論和政府決策,被迫放棄Themis項目。

杜苓雅滿腦子都是讓虞度秋多看她兩眼,多陪她幾天,被愛情沖昏了頭,壓根沒察覺裴卓的險惡意圖,聽信了裴卓的讒言,找董永良幫忙實施自己的計劃。

董永良一方面不敢拒絕未來女主人的請求,怕丢工作。一方面覺得有利可圖,且實施起來難度系數極低,風險成本也不高,于是答應了,自以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熟料功敗垂成。

此外,董永良知道杜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想報複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易如反掌,故而一開始警察審問時不敢道出實情。直到虞度秋承諾之後,他才敢和盤托出。

杜書彥恨鐵不能成鋼,恨妹自作主張,一下子仿佛蒼老了十歲,聲音都沙啞了:“度秋,這次是苓雅對不起你,也是我教導無方。你喊我來的意思我懂了,不用你說,我們兩家的婚約……就此作廢吧,你父母那邊我去解釋。”

一直沉默流淚的杜苓雅倒吸一口氣,發出顫抖的音節:“不行……哥……你怎麽能犧牲我的幸福……”

“你的幸福是你自己糟蹋的!”

“你……”杜苓雅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人打了岔。

“恕我一個外人說兩句,小姐。”費铮維持着手持冰敷儀的姿勢,為她緩解臉頰的刺痛灼熱,柔緩而沉穩道:“您和虞少爺,其實并不合适。”

杜苓雅哭泣着問:“為什麽……”

“你們不是一類人,您是花,他是火,您錯把他當成熾亮的陽光,仰慕追逐多年,以為他會給您溫暖,可實際上,靠近他只會讓您受傷。您太嬌弱,控制不住火,您應該找個可以呵護您的人。”

杜苓雅擡起淚眼,執迷不悟地問:“那誰能控制他?怎麽控制他?”

費铮搖頭:“火太危險,很難控制,除非有人毅然決然地犧牲自己,引火上身,且自身足夠強大堅定,或許能讓火為他而停留燃燒。”

虞度秋摸摸下巴:“比喻不錯,可真的有願意玩火自焚的傻子嗎?”

“我願意!”杜苓雅急不可耐地喊,“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度秋!別解除婚約好不好?”

虞度秋想了想:“可以是可以。”

他話音未落,霍地起身,一把拽斷自己脖子上的刀片項鏈,眨眼間逼近喜形于色的杜苓雅,薄如蟬翼的刀片挑起她細巧的下巴,輕輕刮下,直至喉嚨。

他動作太快,周圍一圈人沒一個來得及阻止。

杜苓雅的笑意迅速被刀片的寒意凝結,不可置信地問:“度秋……你、你幹什麽?”

“不是說我讓你做什麽都可以嗎?那如果……我讓你以死謝罪呢?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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