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晚上九點,一輛普爾曼在濃稠如墨的無星夜色下緩緩向西行駛,遠方天際線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巨大黑網,靜待愚蠢的獵物自投羅網。

穿過鬧市時,車子被往東的車流堵得油門始終踩不到底。虞度秋看着窗外,手托着下颌,指尖輕敲自己的臉頰,節奏分明。

依舊是那首歌。

靡麗的城市燈火将他的淺眸映得奪目至極,然而不過是浮光掠影,稍縱即逝,留不下一點兒痕跡,更顯得那雙眼睛冷寂。

司機位的周毅小心瞄了眼後座,察覺了幾分低氣壓,一路沒說話。副駕的婁保國忍不住了,拍着饑腸辘辘的肚子,鬧鈴似地每五分鐘必催一次:“老周你開快點兒啊,餓死我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婁爺亡。”

周毅恨不得凹斷換檔杆塞進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裏,好在虞度秋沒生氣,瞧都沒瞧上一眼。

下班高峰期的車輛基本都從市區往郊區開,他們已經盡量避開擁堵路段,車速還是提不上去,豪華配置毫無用武之地,到家起碼再過一小時。

周毅剛想詢問要不要就近找家五星酒店解決晚餐,忽聽後座另一人問:“你餓嗎?”

虞度秋聞言,稍稍有了反應:“還行。”仍然看着窗外。

“你今天只喝了幾口冷湯。”柏朝扭着頭看他,脖子受了傷動作幅度不能太大,故而身體側轉了些,樣子有些滑稽,目光卻很認真,“想吃什麽?我回去做。”

婁保國忙道:“謝謝大哥,我想吃龍蝦焖面!”

周毅:“有你什麽事!”

“行啊,就做焖面:讓魏師傅做吧,你們今天都很累了,別折騰自己。”虞度秋收回視線,躺進寬大的皮革椅,摁着太陽穴閉上了眼,“不用準備我的份了,今天這事包不住,或許明天就上新聞了,我讓斐華回去準備幾個公關方案,晚點跟他還有幾個經理開會商量。哎,該開的會終究躲不過。”

柏朝:“那更該吃點東西。”

“同樣的話我不喜歡重複兩遍。”

“但同樣的人你會懷疑很多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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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度秋倏然睜眼,神色冷峭得夏日暑氣瞬間退避三舍,車窗仿佛立刻能結上一層寒霜。

“說過的話已經是過去式了,不會再變,但人是會變的。”虞度秋的目光重新挪向窗外的萬家燈火,“越耀眼的光,越容易遮蔽眼睛。越親近的人,越容易忘記防備。”

車內一時陷入古怪的寂靜,連婁保國也察覺氣氛不對,偷偷給周毅使了個眼色。

正逢紅燈,車子停下,周毅接收到了訊號,但也只能緩緩搖頭。

虞度秋這多疑的性子不是一天兩天,更不是故意針對他們,他們倆當了那麽多年下屬,以後不出意外也會繼續幹下去,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徒添煩擾,但新來的……就不好說了,被人再三懷疑,任誰心裏都不好受。

車內風平浪靜,人心暗潮湧動。

紅燈倒計時二十秒,周毅準備起步。

“跟我下車。”

“?”車內其餘三人都看過去。

柏朝不管不顧,已經自說自話地下了車,小跑繞過寬長的車身,來到另一邊,順利打開車門,彎腰探進後座,抓住了虞度秋的胳膊:“走。”

虞度秋訝異過後,失笑:“好端端的這是幹什麽?老周,你也是,怎麽給他開門了?”

周毅的手從開門鍵上讪讪挪開:“怎麽說呢,咱們仨裏要是有人能讓您高興,也只能是小柏了。”

“他讓我生氣的次數可比讓我高興多多了。”虞度秋這麽說着,一條腿還是跨了出去,“算了,你一個傷員,諒你也害不了我。你們倆找個地方先停着,随便吃點,一會兒喊你們。”

紅燈轉綠,十字路口的車輛又開始緩緩挪動。

柏朝拉着人踩着最後一秒綠燈,踏上了馬路牙子。

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手拉手招搖過市,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不過場景從人煙稀少的異國他鄉切換到了人頭攢動的自己家鄉,也沒了持槍追殺的綁匪,步伐放慢許多,倒真像是出來逛街的。

“這回去哪兒?又去買衣服?”虞度秋插着兜,慢騰騰地跟着。

路過的行人幾乎都會瞧上他兩眼,不過大城市街頭造型千奇百怪的人太多了,大家又都忙得很,看過算過,沒人往心裏去。

即便身處熙熙攘攘的鬧市,有的人卻是一座孤島,不得為外人知,不欲為外人知。

柏朝沒回頭,不松不緊地握着他負傷的手:“去吃東西。”

“我不吃這種地方的東西。”

“別嬌氣。”

虞度秋揚眉,一用力,抽出了手:“年紀不大,膽子倒是很大。”

柏朝回身,攬住他的肩:“就當陪我吃。”

虞度秋正欲揮開他的手,不巧被行色匆匆的趕路人撞了下,沖進他懷裏,擡頭時看見了貼着紗布的脖子,以及被自己掐出的一圈淡淡紅痕。

不知該說這人愚蠢還是瘋癫。

十年前把他的酒後戲言當真,十年後願意為他豁出性命。

若非不折不扣的瘋子,只能是故意作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今天的事,我嫌疑最大。”柏朝圈着他,不着痕跡地避開人群的碰擦,“你要去公司的消息,我第一個知道,在所有知情者裏,我跟你時間最短,你懷疑我很正常。但你也聽到了裴鳴的話,起碼派對那件事,我沒有騙你,早上說好的補償呢?陪我吃頓飯也不行嗎?”

夜風飒飒,虞度秋的額發被吹亂了,擋住了俊美的臉龐,擋不住素來倨傲的神色:“說得好聽,一開始都這麽說,慢慢地就開始得隴望蜀了,要錢要車要房……到最後,都想把我敲骨榨髓,填滿自己的貪婪。”

柏朝看着他笑:“你不給機會,誰也沒法敲開你的心門。還是說,你害怕自己會給我機會?”

虞度秋懶懶道:“我不會給你機會,但我一向賞罰分明,你說了真話,我會獎勵你。可我真不愛吃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就陪你随便吃兩口吧。”

八九點的市區街道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商場外的廣場上火樹銀花,殷勤的店員到處發傳單搶生意。

虞度秋本想着,再不濟,也就是去個人均一兩百的小館子,他雖吃不慣,但應該還算幹淨……

直到他站在兩扇對開玻璃門前,看着門上用紅色膠帶貼成的“家常小炒、米線蓋飯“等大字。

柏朝推開小店的門,裏頭冷氣開得足,一陣涼爽的風迎面湧來,驅散了令人萎靡的暑氣,精神頓時一振。

“進來。”柏朝撐着門。

“……”虞度秋鎮定地步入這家頂多二十平米的街邊小店,“你最好給我一條像樣的理由,否則今晚睡狗舍去。”

“商場裏人太多了,你前陣子剛上過新聞,生怕沒人認出你嗎?”柏朝随便找了張靠牆空桌,牆上花花綠綠地貼着這家店所有的菜名,還配了幾張一看就是網上找來的樣品圖。

“我點個魚香肉絲蓋飯,你呢?”柏朝回頭,看見他還站着,“怎麽不坐?”

虞度秋伸出食指,抹了一下木凳,積年累月的油煙氣将凳子表面刷得油光發亮,他撚了撚手指:“我這身西裝,亨利普爾的手工高定,你知道值多少錢嗎?”

柏朝拆了兩雙一次性筷子,分別擱在骨盤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值百億,你的胃起碼值幾個億吧,這西裝有你的胃貴嗎?”

小店店面不大,生意倒不錯,他們旁邊一桌是對老夫妻,估計是出來打牙祭的,看他倆的眼神像在看兩個患有妄想症的神經病。

虞度秋慢慢坐下,忍着抽紙巾擦桌子的沖動:“我不吃,不知道是用什麽食材做的。”

“起碼沒毒。”柏朝仍在看牆上菜單,“我以前下班經常來這種店,吃了這麽多年也沒死。這兒沒人認識你,沒人知道你的喜惡,沒人會害你,你可以放心吃——再加個牛肉粉絲湯,要麽?”

虞度秋滿臉的一言難盡。

“……但吃完這些東西,我的胃恐怕會比吃了毒藥還難受。”

柏朝朝旁桌擡了擡下巴:“別人吃得正香,你說這些,不覺得很沒禮貌嗎,少爺?”

“……”

受過精英教育的人,風度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即便特立獨行如虞大少,也意識到自己的話稍稍刻薄了,于是認命道:“你給我選吧。”

兩飯一湯不出一刻鐘便上了桌,柏朝拿了兩個小碗分湯,虞度秋握着粗糙的一次性竹筷,興致缺缺地翻着盤裏濃油赤醬的紅燒魚塊:“你以前就吃這些?你不是會做飯麽。”

“工作忙,經常出差,晝夜颠倒,沒心情做飯。”柏朝是真餓了,一會兒功夫,蓋飯就下去了半盤,“董師傅走之後你就沒吃過魚了,嘗嘗看,我剛去後廚看過,挺幹淨的,魚也是現殺的。”

虞度秋用筷子撥弄兩下,勉為其難地夾起一小塊魚肉送進嘴裏:“你該跟賈晉學學,別過度關注你的老板……咳咳!”

柏朝:“有刺?吃口飯。”

名震八方的堂堂虞少爺此刻被一根小小魚刺掐住了命運的喉嚨,漲紅着臉沒功夫說話,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幹不幹淨,硬塞了幾口米飯咽下,緩了好一會兒,總算平複了,嫌棄地把盤子一推:“怎麽連魚刺都不剔就端上來了,有這麽當廚師的嗎?”

旁桌的老夫妻:“……”

“抱歉,他沒生活常識。”柏朝道完歉,拉過盤子,取了雙新筷子,仔仔細細地挑出魚刺,“好不容易沒人害你,還能被魚害了,你上輩子是造了多大的孽?”

虞度秋的氣順了,銳利的眼尾浮着剛才咳出來的一抹薄紅,襯得膚色更白、銀發更亮。

冰縫中盛開的虞美人,也不過如此冷冽冶豔。

“上輩子不知道,這輩子倒是造了不少,人畜公憤也是理所應當。”

柏朝喉結微動,垂下眼睫,挑得更認真:“你能造什麽孽,頂多道德敗壞不近人情獨斷專行而已。”

“……謝謝誇獎?”

“不客氣。”柏朝挑幹淨了刺,将雪白的魚肉蘸滿醬汁,夾起來,“嘗嘗。”

虞度秋古怪地看他:“喂我幹嘛,我不是小孩兒。”

柏朝:“吃魚還要人挑刺,不是小孩兒是什麽?”

虞度秋撐着臉,朝他狡狯一笑:“那你把這些魚刺都吃下去,我就讓你喂。”

柏朝二話不說就去夾骨盤裏挑出的細小魚刺。

吞一兩根不要緊,全部吞下去,恐怕喉嚨會被紮得漏風。

虞度秋在他送進嘴裏之前出了聲:“小柏眼狼,你有受虐傾向吧?”

柏朝不置可否,再度夾起魚肉,酷酷地揚眉。

這會兒又有點施虐傾向了。

“算了,今天已經讓你受過傷了,不折騰你。”虞度秋一副被伺候的大爺形象,張嘴吃了,敷衍地嚼了嚼。去了刺的魚肉細膩嫩滑,包裹的醬汁提升了鮮味。

“比我預想中好吃點兒。”

柏朝又夾了一筷子魚肉和米飯:“商區租金貴,能在這兒開下去的小店,味道不會差。”

夜色漸深,過了飯點的小店內客人逐漸稀少……也有人看不慣倆男人卿卿我我地喂飯,為保全雙眼,趕緊結賬走人。

吃到一半,紀凜來了個電話,虞度秋接完,邊張嘴邊說:“他們沒有查到黃漢翔主動吸|毒的證據。”

柏朝邊喂邊問:“他會被無罪釋放?”

“嗯,意料之中。僅憑監控不能判斷是有人給他下藥,還是他自己吸|毒。紀凜派人查了他住的出租屋和通訊記錄,都沒問題,倒是搜出幾萬塊現金,他說是自己的存款,警方無法判斷是不是違法所得。他也沒在我這兒竊取到任何商業機密,等到24小時後,只能放了他。不過怎麽會連他聯系裴鳴的證據都沒找到?有夠離譜,難不成他是靠腦電波告知裴鳴我來公司的?還是說……通風報信者另有其人?你覺得會是誰?”

柏朝想了想:“嫌疑人太多了,科技園內任何看見你進公司的人,都可以是裴鳴的眼線,總不可能全查一遍。你更應該思考的是,誰透露了你要去公司的消息、讓黃漢翔有機會提前服|毒?”

“不用思考,我已經把今天家裏值班的、知道消息的員工統統開除了。”

“全部嗎?包括婁保國他們?”

虞度秋沉默了會兒,說:“我給他們開的年薪很高,他們也跟我許多年了,應該沒人能收買得了他們。況且若是我開除他們,處境恐怕會更危險,重新招貼身保镖也很麻煩……”

“明白了,舍不得。”柏朝在他開口反駁之前,接着說了下去,“事成之後,對方總要聯系黃漢翔的,否則他怎麽拿到剩下的好處?那幾萬塊應該只是定金,繼續監控他吧。”

“……紀凜已經安排好,不過我覺得這事可能會陷入僵局,就像我二叔的案子,還有往槍裏藏追蹤器的事一樣,對方行動之前早已找好了退路,一得手就銷聲匿跡。”虞度秋吃完了最後一口魚肉,滿足地舔了舔唇邊的醬汁,“真像吃掉敵人後功成身退的棋子,哎,國王看似近在眼前,我們卻沒辦法将他的軍。實在不行,我只能試試花點錢讓黃漢翔倒戈了,在金錢的較量上我總不至于輸吧。”

柏朝擱好筷子,抽了張紙巾,輕按他唇角:“其實我覺得,裴鳴不一定是國王,而且他今天最後跟你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你想說紀凜可能有問題?”

“嗯。”

“我沒有證據證明紀凜毫無問題,以後也不會出問題,但起碼在穆浩的案子上,他絕對與我同仇敵忾。”

“為什麽這麽篤定?”

“當然是因為我有他的把柄咯。”虞度秋享受着貼心服務,“紀凜不可能害穆浩,他對穆浩的心思傻子都看得出來——可以了,你擦得太久了。”

柔軟的紙巾剛離開嘴唇,下颌卻猛地一疼。

虞度秋詫異擡眼,正對上一雙灼灼眼眸。

“所以死的不是穆浩,是吳敏,不是嗎?”柏朝手勁很大,令他無法動彈,“暗戀一個人多年,那人卻跟別人好上了,這還不夠犯罪動機嗎?穆浩至今下落不明,或許是因為,被占有欲過強的某人囚禁在了某個地方。”

虞度秋反扣住他的手腕:“犯罪動機?正常人可不會因為被橫刀奪愛而橫刀殺人,你好像深有體會?”

小店燈光不敞亮,柏朝的眼神似乎晃了晃,松手道:“不過是猜測罷了,我也覺得紀凜殺人的概率很低。”

虞度秋不依不饒地追問:“如果我找別人,你會嫉妒到殺了他嗎?”

柏朝搖頭:“嫉妒有什麽用,以你換情人的速度,如果我見一個殺一個,我早就成重大通緝犯了。”

虞度秋笑道:“怎麽說得好像見過我很多情人似的,回國後這段時間,除了你,我也就勾搭了一個方小莫,還被你攪黃了,你……”

說到一半,兩人不約而同地沉寂下來。

柏朝反應很快,迅速抿住了唇。

可惜為時已晚。

店內空調呼呼地吹出冷風,所剩無幾的客人散發的體溫熱度有限,這風便顯得用力過猛了,吹得人後脖子發涼。

虞度秋的臉色在沉默中愈來愈冷,連一貫僞善的笑容都褪去,無聲而陰沉地凝視着對面的男人。

“……柏朝。”

今晚的一切平和溫馨在不經意的洩密中化為烏有,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實鋪陳于面前,即便是虞度秋,也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消化許久,才組織好語言,緩緩問出已然心知肚明的問題:

“君悅那晚,不是你第二次見我,是嗎?”

“你監視我……多久了?”

作者有話說:

小柏第一層馬甲掉落!看到大家前兩章猜雪茄,不是《絕命毒師》啦哈哈,後面會揭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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