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小時後,房間門開。
穿戴整齊、西裝熨燙得服服帖帖的虞度秋走出門,心情愉悅地對裏邊的人喊了句“晚宴見”,接着關上門,轉過身——
然後看見了坐在門邊地上的男人。
曲着一條長腿,手腕搭在膝蓋上,臉色麻木不仁,像條會咬死人的兇惡看門狗。
“你今天有點快。”
“滿腦子都是案子,興致不高。”虞度秋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擡腳踢了踢一動不動的男人,“等多久了?”
柏朝長時間未說話,喉嚨幹啞,咽了口唾沫,面無表情地說:“我跟着你們來的。”
也就是等了一小時。
虞度秋蹲下,勾起他脖子上的choker,戲似笑非笑地問:“怎麽不破門而入?這麽聽話地守在外面,一點兒都不像你的脾氣。”
“我一直都很聽話,只是你沒有用心去了解而已。”柏朝手裏捏着自己的襟花。潔白的木槿離開了水分土壤,撐到如今已是油幹燈盡,枯萎的部分向四周蔓延,蠶食着它僅剩的生機。
“無論是方小莫、黃漢翔、陸瑾瑜,還是你曾經那些露水情緣……我什麽時候真的阻攔過你?”柏朝将幹枯衰敗的花朵重新插回花眼裏,擡眼看他,眼底是無盡的漆黑,“你知道我攔不住你,我在你心裏沒到那個地位。可我不甘心什麽都不做,就眼睜睜看着你帶他離開……和以前無數次一樣。”
虞度秋笑了,身體前傾,緩緩靠近他的臉,觀察他的每一幀表情:“做了也是徒勞,我的想法不會受任何人約束。是不是對我失望透頂?傷心憤怒嗎?想報複我嗎?”
柏朝垂下眼睫,客房走廊的頂燈在他臉上拉出長長的陰影:“還好,習慣了。何必問呢,你又不在乎——呃!”
虞度秋猛地一拽金鏈,滿意地聽到他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接着站起來:“我是不在乎,只不過今天碰見瑾瑜,才發現我還是喜歡溫順懂事點兒的,瞬間對你更厭煩了。”
柏朝撐着地也跟着站起來,下意識地去摸差點被勒斷的脖子,指尖毫無預兆地被釘子紮到,鑽心的疼。
“等不到結案了,明天你就滾,好不好?”虞度秋附在他耳邊,親昵的姿态,說出的卻是無情而肆意的嘲笑:“除非你認個錯,求求我,發誓以後對我言聽計從,或許我會考慮讓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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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留下的,到底是我……還是一條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柏朝的手伸向他,似乎想撫摸他的臉,然而在看見他脖子上紅痕的一剎那,手僵在了半空。
“你不當,多的是人願意當。”虞度秋拉過他的手,殘忍地貼在那處吻痕上,歪頭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給你一晚上的考慮時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花園裏的木槿是否能盛開,不取決于它們自己,而是取決于……我會不會一把火燒光它們。”
“如果你不想看見一片焦黑、堕入永久的黑夜,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晚上七點。
晚宴設在酒店底層的貴賓餐廳,比珠寶展更私密,受邀者寥寥,總計十八,剛好坐滿一張長桌。
櫻桃木餐桌上擺滿了各地山珍海味,裴鳴在面子工程上從來不吝啬花錢。
晚宴前,攝影師先為衆人拍了張大合影,接着又為裴家兄弟拍了幾張英姿勃發的特寫,衆人這才陸續入座。
趙斐華沒資格入內,展覽結束後,帶着一堆收獲的新名片,自個兒覓食去了。保镖只能進一個,婁保國和周毅主動申請駐守門外,好歹可以點個外賣,把“只能站着看不能坐下吃”的艱苦任務交給了小年輕。紀凜則憑着監視虞度秋的由頭勉強混進來加了個座,就是刀叉用得不太利索,席間總發出磕磕碰碰的聲響,引來旁座鄙夷的眼神。
他忍着惱火,掏出警察證啪地拍在桌上,對方倏地縮回視線,不敢再多瞧一眼。
虞度秋與陸瑾瑜談笑風生,眉飛色舞,看得他這條母胎solo的單身狗極為不爽,在餐桌下踹了一腳,咬牙切齒地低罵:“你特麽有完沒完?還記不記得我們今天來幹嘛的?”
虞度秋轉過頭,大言不慚道:“我們在聊正經事。”
“屁,什麽正經事聊到客房裏去?我去找你的時候柏朝還不讓我敲門,你有沒有人性,人家那麽喜歡你,你讓他聽着你和別人亂搞?”
“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虞度秋拿起桌上酒瓶,親自為他倒酒,趁機挨近他,小聲道,“瑾瑜在美國從事藝術品交易工作,我家裏許多畫都是通過他買的,還記得那副被你當作兒童塗鴉的巴斯奇亞的畫嗎?”
紀凜記憶猶新,憤憤道:“記得,盧晴回去就把她大伯家五歲孫女送的塗鴉裱起來了,說或許以後也能賣兩千萬呢。”
“哈哈,盧小姐太可愛了。”虞度秋笑了好一會兒才轉回正題,“我把那起海外郵包案中的畫給瑾瑜看了,他說好像見過類似的筆觸風格,回頭幫我查一查,或許能找到那位畫家,問問是誰買走了那幅畫。”
紀凜立刻不計前嫌了,也顧不上替柏朝伸冤了,眼睛亮亮地說:“可以可以,行啊你,人脈真夠廣的。對了,我給徐哥打過電話了,他說他已經查完江學小區的居民樓了,房主裏沒有可疑分子,現在在查租戶,去年十月至今的租戶、包括期間退租的,一共56戶,我們三大隊和他們一大隊正在逐一排查,估計晚上能有個初步的結果。”
虞度秋舉杯與他輕碰:“好,我非常期待。”
這一幕恰好被他們對面的一位賓客看見,也湊熱鬧地舉起酒杯,樂呵呵道:“虞總!我敬你一杯,久仰大名,我聽說過好多關于你的事。”
虞度秋朝對方笑了笑。
然後放下了酒杯。
“哦,是嗎,可我對您一無所知,您還是敬別人吧。”
餐桌不大,他的聲音也沒壓着,此話一出,餐廳內所有人都聽見了,熱絡的氛圍頃刻間降到了冰點。
席間的客人非富即貴,大多認得虞度秋,但素聞他脾氣古怪,不易接近,今天看見他這副離經叛道的形象,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本以為王總這一舉動能開路破冰,自己也好跟着敬酒,巴結巴結這位身價百億的年輕總裁,沒想到差點栽進冰窟窿裏,不禁暗道一聲好險好險,幸虧不是自己先上。
王斌好歹也是平義市有頭有臉的房地産開發公司老總,放低姿态主動向一個和自己差了一輩的毛頭小子敬酒,自認為已經給夠面子,沒想到虞度秋絲毫不講人情世故,當衆讓他下不來臺,登時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坐他旁邊的杜書彥連忙打圓場,舉起自己的酒杯與他碰了下:“王總,度秋剛回國幾個月,不認識您很正常,不是針對您,別介意。來,我跟您喝一杯,感謝您對我們新企劃的贊助……”
王斌重重冷哼一聲,勉強順着他的臺階下了:“杜總穩重謙虛又能幹,把錢投給你我放心,不像有些商人,淨搞些故弄玄虛的産品,美名其曰高科技,實際都是忽悠人的玩意兒,誰投誰虧錢,傻子才投!”
虞度秋壓根沒理他的指桑罵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沖紀凜一笑:“還好斐華不在這兒,否則我要被他罵死。”
紀凜看着自己手裏的酒杯,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牛逼,別人想敬酒都敬不着,虞度秋居然主動敬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被特殊對待的感覺還挺爽,好像這人把他當交心朋友了。
既然如此,紀凜便悄悄湊過去,好心教育這位不懂人情世故的大少爺朋友:“你這樣太得罪人了,象征性地喝一小口也行啊,他就是想巴結你,又沒什麽惡意,幹嘛讓人難堪。”
虞度秋斜睨過來:“你不知道?”
“啊?”
“他去年涉嫌迷|奸自己公司的女員工,被起訴後引導輿論說是女方勾引他。強|奸本就難以取證,女員工在輿論壓力和威逼利誘下最終撤訴和解,不僅沒了工作,還落了一身罵名,他倒是依舊混得風生水起。”虞度秋眯起眼,盯着對面推杯換盞的二人,“今晚這麽一看……杜書彥怕是幫了不少忙呢,操縱輿論可是他的強項。”
紀凜沒料到對面竟是這麽個人渣,正義感陡然爆發:“草,你怎麽不早說?早知道我剛才把我的酒也給你,你兩杯一起潑他豬臉上去!”
虞度秋比了個贊:“紀隊真性情,和穆浩一樣,我就愛跟你們這種熱血笨蛋交朋友。”
“過獎……你特麽說誰笨蛋呢?”紀凜替天行道罵了他兩句,解了氣,又問,“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虞度秋游哉哉地:“我這段時間也沒閑着,讓人把參展名單上的客人統統查了遍,以為其中會有王後,可惜,一無所獲,倒是聽了一堆惡心事兒。”
紀凜:“能被你這麽輕易查到的話,他也就不是王後了。”
“說得也是,不過我依然認為,這麽方便下手的場合,王後不會缺席,或許……可以查查這些人手上的戒指。”
“怎麽查?讓他們摘下來給你一一檢閱?”
這時,坐在餐桌主位上的裴鳴舉起酒杯,目光穿過衆人的歡聲笑語,遙遙一敬:“度秋,哥敬你一杯,項目一定要給我留個投資位啊。”
聽這爽朗的聲音,似乎不介意下午的事了,而且隐約有為他宣傳的意思。虞度秋對裴鳴的态度比對王斌稍稍客氣些,好歹回應了他的敬酒:“嗯,裴哥難得開金口,我怎麽可能拒絕。”
有人驚訝:“嚯,都要開發布會了?進展比想象中快好多,看來離量産不遠了啊。”
其餘人跟着裴鳴附和:“是啊是啊,虞總真是年輕有為,智勇兼備,這項目這麽危險,也只有你敢研發了。”
裴卓仍在氣頭上,陰陽怪氣地誇道:“可不是,這項目像被詛咒過似的,害死多少人了?我聽說,你公司最近有個保安也出事了?太可怕了,你務必當心啊,度秋。”
這聽說是聽誰說的,不言而喻。
多數客人并不知曉黃漢翔遇害一事,紛紛暫停吃喝,豎起耳朵聽八卦。
虞度秋好整以暇地起身,一手插兜,一手舉着酒杯,繞着長桌,閑庭信步般緩緩朝主位踱步而去,視線從衆人擺在桌上的手指處劃過,邊走邊回應:“現在你們覺得危險,是因為我還沒成功,等我成功了,有的人又會說,魔咒之說不過是迷信,有人傷亡也是意外,這項目根本沒風險,誰研發都能成功,自己只是沒抓住機遇罷了。”
“…………”
氣氛有些尴尬,裴鳴這個主辦方不得不站出來斡旋:“畢竟現在是出了些意外,一般人會這麽想也很正常。”
“那就是一般人想得不對。”虞度秋來到他身邊,俯下身,輕碰他的酒杯,“原來裴哥自認是一般人?我以為你屬于大人物呢,太謙虛了。”
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裴鳴欲言又止,最終無奈笑了兩聲,飲盡了杯中酒。指上的祖母綠戒指剔透璀璨,精美絕倫,珠寶拼接得嚴絲合縫,似乎容不下多餘的機關。
虞度秋收回視線,腳步不停,繼續繞場而行。
方才吃癟的王斌看不慣他這副嚣張氣焰,在他經過時故意拿腔拿調地嘲諷:“虞總,大家都是擔心你才好言勸你,別人或許不知道,我可是聽說了,你外公有個學生,當年就是因為研發腦機接口而喪命的,現在你剛啓動項目,就出了這麽多事,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你還是少趟渾水,回美國做你的大少爺吧,以免步了後塵,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啊!”
話音未落,他對面有道身影猛地沖上前來,王斌吓了一跳:“你幹嘛!”
紀凜及時攔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推回原位,低聲安撫:“柏朝,別沖動。”
柏朝死死盯着對面:“嘴巴放幹淨點。”
在旁觀戲的陸瑾瑜喝了口酒,啧啧搖頭:“這麽好的男人……不要給我得了。”
王斌不敢明目張膽罵虞度秋,但罵個保镖是毫無顧忌的,當即冷笑道:“虞總,把你們家狗拴好,主人在說話,他亂吠什麽。”
虞度秋繞場一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旁,施施然坐下:“您說的對,這狗啊,就得有當狗的自覺,不能趁着獅子沒開口的時候,亂吠幾聲,就把自己當王了,您說是不是,王總?”
紀凜佯裝咳嗽,及時捂住了笑聲。
虞度秋這張嘴對自己人出擊是讓人生氣,對外出擊,那叫一個解氣。
餐廳內不少人都聽懂了這番話的隐喻,想笑不敢笑,也不敢提醒沒聽明白的王斌。他還以為自己扳回一城,洋洋得意地說着:“對,虞總說得真不錯。”
“過獎。”虞度秋笑眯眯地應付了他,側過身,低聲對紀凜彙報了查探結果:“裴鳴的戒指應該沒問題,在座其他人的戒指太小了,達不到一厘米寬度,我順便看了圈保镖,沒有戴戒指的。”
紀凜點頭:“我也沒指望這麽快查到兇器,不過看起來裴鳴今天沒打算搞事,畢竟這麽多人看着呢……诶,你怎麽一口沒喝?”
虞度秋舉杯轉了一圈回來,酒杯居然還是滿的。
“這酒兩人一瓶,我倆面前正好一瓶,我怕有毒。”虞度秋雲淡風輕道。
“……”紀凜看向自己面前的酒杯,某人剛才親自為他倒了小半杯,他已經喝了兩口,不知是酒精上頭還是怎麽的,腦子一時有些遲鈍,“你……就不怕我中毒……?”
虞度秋的淺瞳中閃過興奮的光芒:“那我們不就有證據審訊裴鳴了?”
“………………”
……去他媽的交心朋友,這是毒刑朋友啊。
虞度秋沒在意他眼中燃燒的熊熊怒火,甚至愉悅地叉了一塊離得較遠的水果色拉,淺嘗之後口出狂言:“這色拉還沒我做得好吃,是不是,柏朝?”
柏朝剛緩和了些許的臉色又變得極為複雜,不知經歷了多麽艱難的心理鬥争,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含糊的“是”。
紀凜忽然覺得,自己喝的那杯可能有毒的酒也沒那麽糟糕。
陸瑾瑜悲憫地看了牆邊的小保镖一眼,憐惜道:“他真的好愛你,你別欺負他了,告訴他真相吧,我看着都心疼。”
虞度秋回過頭,笑得沒心沒肺:“不急,我想看看,他的底線究竟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