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裴氏珠寶有限公司原本位于平義市的CBD地段,鼎盛時期甚至豪氣地包下了一整幢寫字大樓,而如今随着家業沒落,辦公樓遷至了昌和郊區新蓋的大平層,雖說看着還算氣派,但內行都知道,這身家是大不如前了。

虞度秋提前致電預約,剛好趕上裴鳴在公司,就直接從警局過去了,半途中又喊上了趙斐華,柏朝問為什麽,虞度秋高深莫測地一笑:“你太悶了,我需要一個口角生風的搭檔。”

他們三個差不多同時到了公司大門前,來接他們的卻只有裴鳴的秘書。

趙斐華八百度的近視眼靈活地一轉,推了推眼鏡,清了清嗓,立馬開始拿腔拿調了:“裴總真夠忙的啊,人在公司,也沒空來接我們。”

秘書讪讪笑道:“裴總在開例會呢,招待不周,請您海涵。”

趙斐華十分同情地點頭:“理解理解,生意難做嘛,是會操勞些。我覺得這樣才好,要是像我們老板一樣,什麽也不用做,訂單和投資自己湧過來,那就容易變得好吃懶做、失去上進心啦,再有錢有什麽用,錢能買到忙碌帶來的充實感嗎?不能啊,還是你們幸福。”

秘書:“……”看那額角抽動的青筋,估計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虞度秋悄聲對柏朝說:“這就是我需要他的原因。”

柏朝輕輕挑眉:“替你嘲諷?”

“嗯哼,懶得費口舌、但又不吐不快的時候,斐華就是我的貼心寶貝。”

柏朝斜睨他:“你是開幼兒園的嗎?見誰都叫寶貝。”

“……”虞度秋噎了下,“……小柏眼狼,還挺會怼人,下次去見馬斯克的時候,你來做我搭檔。”

秘書領着他們一路來到老板的辦公室門前,以泡茶為由,趕緊告退,耳根清淨。

裴鳴的辦公室布置得很商務風,真皮老板椅、紅木辦公桌,休息沙發……一切都彰顯着身份地位。牆上還挂着一幅自己的肖像畫,仿文藝複興時期的風格,色彩濃郁,神聖典雅,背後散發着一圈光輝。

趙斐華大開眼界:“這也太自戀了,把自己畫得像個聖人似的。”

虞度秋托着下巴端詳了會兒,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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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朝問:“怎麽了?”

“我在想,那幅郵包裏的畫應該不是裴鳴定的,從這幅畫來看,他的品味沒那麽差。”

話音剛落,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着一人推門而入,視線掃到他們,立刻熱絡地迎過來:“度秋。”

虞度秋點頭:“裴總。”

“私下裏跟我客氣什麽,坐吧。”裴鳴沒往老板椅那兒去,就在休息去的沙發處坐下了,十分随意。

但他的打扮一如既往地考究,即便是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天,也一絲不茍地穿了西裝三件套,墨藍色沉穩深邃,襯得他氣質淩然,就算下一秒要去聯合國演講,也不會被最嚴苛的時尚雜志挑刺。

相比之下,一大早被警方從床上拖起來的虞度秋就不修邊幅得多了,前幾天又染了遍色的銀發淩亂地垂散着,松垮的襯衫穿得落拓不羁,和精英形象的裴鳴一對比,就是個标準的浪蕩富二代。

去而複返的小秘書端來了茶水,裴鳴歉意道:“剛在開會,商讨下一季度該怎麽提高營收,打算再開辟一條平價珠寶産品線,面向大衆消費者,你覺得怎麽樣?”

虞度秋謙虛道:“珠寶生意我不懂,就不發表觀點了。看樣子裴哥接下來會很忙?還有時間陪我去趟抹谷嗎?實不相瞞,我打算近期就動身了。”

裴鳴的茶杯滞在半空,詫異道:“這麽快?我以為你至少要籌備幾個月。”

“時間不等人嘛,做完實驗,就能知道産品還有什麽欠缺的地方了,然後進一步完善,再做實驗,這個過程恐怕要循環幾十次上百次,才能将産品投入實際使用。就和你們的珠寶一樣,需要打磨很久。”

裴鳴贊嘆:“你真有鑽研精神,難怪能達到如今的成就。”

旁聽的趙斐華在心中默默翻了個大白眼。

虞大少有鑽研精神?滑天下之大稽了,他都不記得有多少個項目是虞大少一時興起,沒幾天就直接槍斃的了。

但有一說一,在腦機接口這個項目上,虞大少确實難得的認真努力。

裴鳴緩緩呷了口茶,思慮片刻,說:“行,我把後邊的時間空出來,你定了出發的日子,提前兩天跟我說就行,公司的業務可以暫時交給小卓打理,我離開個十天半月應該不成問題。”

虞度秋微笑:“有裴哥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對了,這次紀凜也會陪我們去,确保我們的安危。”

裴鳴:“那地方我以前常去,沒什麽危險,不用勞煩警察吧?”

虞度秋無奈:“沒辦法,我現在還被警方監管着呢。”

裴鳴英眉淺皺:“度秋,你還記不記得,上回在你公司,我跟你說了什麽?”

虞度秋乖巧道:“當然記得,我會小心他的。”

“嗯,離他遠點。”裴鳴瞥了眼他身後站着的男人,“你的保镖比警察可靠,還不如讓他保護你。”

虞度秋笑意更開,像被戳到了某個愉悅的點:“是啊,細數我這幾個月遇到的重重磨難,都是他助我脫困的。”

裴鳴突然峰回路轉地補了句:“但最好的保護自己的方式,還是少去自尋麻煩。”

盡管裴鳴語氣平和真誠,聽着像勸告,但在已知其背後錯綜複雜的利害關系後,這句話更像是委婉的威脅。

虞度秋付之一哂:“嗯,我有分寸。”

從裴鳴的公司出來後,趙斐華納悶:“合着我就是來當背景板的?”

虞度秋上了車,陷進按摩座椅裏,緩解忙碌了一早上後的困倦:“我也沒想到,他上次在發布會上的心虛态度顯然是不願與我同行,我以為他這次會找理由推脫,所以才叫上你幫我一塊兒逼他同意,怎麽他答應得這麽爽快?連有警察同行都沒提出反對。”

趙斐華腦洞大開:“哇,你說他會不會和柏志明沆瀣一氣,在那邊設了埋伏,等着你們自投羅網,然後把你們一網打盡?”

“可能性很高,柏志明出現的時機太巧了。但那樣的話,他留在國內更合适啊,也能遠程聯系柏志明,何必以身犯險?這不符合他謹慎的性格。除非……”

“除非什麽?”

虞度秋眼睛緩緩眯起:“可能性一:我們都誤會他了,他其實是好人,與這些案子無關。可能性二:他是壞人,并且有了把握,能夠應付我們的調查。”

“我傾向于可能性二。”趙斐華道,“他們家在緬北做了很多年生意,又涉毒,可能認識些當地的武裝力量,你悠着點兒。”

虞度秋微微搖頭:“據我調查,裴鳴繼承家業後,很少親自去查看自家的采礦業務,更偏重于銷售業務,未必繼承了他爸的人脈關系。而且緬北局勢複雜混亂,武裝勢力不停變換,以前交好的,現在未必存在了,需要花很多精力和財力去維護關系。裴家已經被抄過一次家了,裴鳴沒那麽多錢上供。所以,他如果要對我不利,頂多雇些不法之徒,我這次帶的保镖數量足以應付了。”

趙斐華雖然不參與案件調查,但一想到只要抓住柏志明和兇手,自家老板就能安心回歸生意,不再到處惹麻煩了,心情就瞬間明媚了:“既然危險性不大,那還等什麽,趕緊去啊!”

“估計就這幾天了,等警察通知。”虞度秋手掌支着腦袋,打了個哈欠,“趙師傅,開快點兒,這按摩椅還是不如床舒服。”

駕駛位的趙師傅連聲答應。但從昌和區開回新金區,怎麽着也得四五十分鐘。

“你可以去我家睡。”沉默了半天的柏朝冷不丁道,說完好似也沒期待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繼續沉默。

虞度秋的眼睛卻放出了光:“你家?柏志明家?”

“嗯,就在昌和區,離這兒很近,十分鐘到。”

虞度秋毫不猶豫:“趙師傅,聽他指路。下個路口停一停,斐華,辛苦你白跑一趟,再見。”

“…………”

半途被丢在大馬路上的趙斐華對着車屁股狠狠咒罵了幾遍後,忿忿地打車回了家。卸了貨的車子筆直前行,十分鐘後拐了個小彎駛入一片住宅區,便到了目的地。

虞度秋看見房子時,不禁贊嘆了句:“嚯,你家比我想象中氣派啊。”

柏志明曾是裴家的老員工,又養了幾個兒子給自己打工,經濟實力必然不會拮據,住的是昌和區的一套獨棟別墅,早已被警察翻來覆去地搜了無數遍,有價值的線索統統搬空了,許久無人前來,家具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柏朝解開了指紋鎖,虞度秋跟着他往裏走,邊觀察邊說:“你起碼在物質上過得比姜勝和劉少傑強,他倆只能租房,你還有別墅住。”

走在前頭的柏朝沒吭聲。

而虞度秋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怎麽是往樓下走?卧室不都在樓上嗎?

他們最終停在了地下的一扇門前,相比起一層的富麗堂皇,這個角落可以用陰冷瘆人來形容。

柏朝推開嘎吱作響的木門,開了燈:“這是我的房間。”

——不到五平米的無窗地下室,幾乎僅容得下一張窄床,床頭上方嵌了個木櫃,可以放些衣服和雜物,四面牆都沒刷漆,灰黑的水泥色吸走了部分燈光,即便開着燈也覺得昏暗,空氣中漂浮着一股發黴潮濕的氣味,感覺随時會有蟑螂或老鼠從角落裏竄出來。

一般人看見這樣的卧室,震撼之後往往會湧上同情。

但虞度秋愣神之後,只問了句:“你就讓我睡這種破地方?”

柏朝也沒計較他的自私,回:“其他房間,包括客廳,柏志明都睡過,和不同的女人,太髒了。”

虞度秋想說我的床上也睡過不同的男人。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

否則小柏眼狼的臉色恐怕會比水泥牆還黑。

柏朝輕輕掀了還是冬天蓋的棉被,扔在地上,說:“床是幹淨的。”

然後又從床頭的櫃子裏取了件外套:“衣服也是幹淨的,你蓋着睡。”

虞度秋隐約看見櫃子裏還有些瓶瓶罐罐和紗布。

他站在門口,五味雜陳,最終嘆氣,屈尊走了進去——兩步便到了床邊。

“看在你為我賣命的份上,我就勉強睡會兒吧。”

柏朝輕輕一笑:“謝謝少爺。”

小床比想象中軟和點,但實在太小,虞度秋一米八多的個子躺上去,小腿肚以下騰空在床外邊。

而且進入地下室之後,空氣中的黴味愈發濃烈,似乎還夾雜着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虞度秋掃到木門背後有大片的暗色印記,直覺這股味道是從那兒傳來的,問:“門後面是怎麽回事?這裏死過人?”

柏朝不鹹不淡道:“沒有,只是木頭腐朽了而已。”

他邊說邊靠近了些,用自己身上的清新皂香沖淡了這股難聞的氣味。

虞度秋笑了笑:“你還挺注意個人衛生,從第一次見你的那晚起,身上就有股淡淡的香味,很好聞。”

柏朝也對他笑:“以前又髒又臭,被人嫌棄,所以比較注意這方面。”

“被同學嫌棄嗎?”

“不止。”柏朝扯了扯他身上的外套,“你熱嗎?”

“還好。”

陰冷的環境在這個季節倒成了優勢,解暑降溫的效果一流,體感還挺舒服。

虞度秋側過身,蜷起長腿,本打算伴着這股淡香眯一會兒,卻見柏朝墊着被子往地上一坐,不聲不響地盯着他。

……困意全無了。

柏朝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像媽媽哄小孩兒似地:“不用管我,我就想多看你幾眼。”

“說得像要生離死別了一樣。”

“說不定呢。”

虞度秋皺眉:“柏志明有那麽可怕嗎?充其量就一中年大叔,哪怕再加個’王後‘,面對面碰上,也不會是你和老周他們的對手。”

柏朝“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虞度秋覺得他反應奇怪,眼神中好像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但他的眼瞳太黑了,瞧不真切。

虞度秋剛想開口問怎麽了,又聽他說:“我在這間地下室生活了十幾年,每個晚上都很想你。”

“又裝腔作勢。”虞度秋壓根不信,“你認識我才九年,哪兒來的十幾年?而且自從你成年工作後就不怎麽在家住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柏朝沉沉地笑了聲,低着頭掰了會兒自己的手指,說:“反正有很多年了。沒想到你會跟我來這兒,睡在我的床上,像在做夢。”

反矯專家虞度秋用力掐了把他的俊臉,滿意地聽到他疼得倒吸氣,接着問:“現在還覺得像做夢嗎?”

柏朝猛地抓住他正打算縮回去的手。

湛黑的眸子注視着他,然後臉慢慢靠了過來。

虞度秋側躺着沒動,腦袋就枕在床邊,看着他一點點接近,最後唇上不出所料地一濕。

柏朝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後稍稍歪過頭,整個兒貼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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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度秋緩緩回神,想抽回腳,卻被抓住不放。

柏朝的喘息未平,捧起他的腳,在腳背上印下一個熱氣騰騰的吻。

然後放下,起身,說:“我去找紙巾。”接着出了地下室。

虞度秋的腳踩在地上鋪的棉被上,被子還算松軟,但洗得起球的被罩太毛糙了,觸感很癢。

像它主人的那雙手一樣。

他撐着床沿,也不知是太乏了還是怎麽的,脊背無力地垂下去,臉埋在了手心裏。

沉寂的地下室內安靜得仿佛無人存在,過了好一會兒,虞度秋才擡起頭,手伸下去,摸了摸自己被親吻的腳背。

柏朝很快去而複返,擦幹淨了兩人身上所有不得體的地方,然後說:“我剛剛刷牙漱口了。”

虞度秋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挪動跪地的膝蓋又來到自己面前。

原來是索吻的意思。

“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喜歡接吻?”虞度秋受不了地推開他,“該不會是我當年吻技太好,讓你魂牽夢萦吧?”

“差不多。”柏朝沒能得手,就親了親他的手掌,然後坐回原位,一條腿平放,一條腿曲着,手肘撐在膝蓋上支着下巴,尚未熄火的黑眸深不見底,定定地瞧着他,聲音還有些啞,“你還睡嗎?不睡就回去吧。”

虞度秋:“你引我來這兒就是想做這檔子事?”

柏朝無辜地搖頭:“在我想做的事裏,你在下面。”

“那你只能做夢了。”虞度秋對這個話題毫無探讨興趣,轉動視線把這間小得可憐的“卧室”盡收眼底,問,“我不明白,住這種地方和露宿街頭有什麽區別?你為什麽不逃?找警察應該能幫你吧,最壞也就是再變回孤兒,你又不是沒當過。”

“……”

要是換個人說這話,恐怕下一秒就鼻青臉腫了,但對象是虞度秋,柏朝除了原諒,別無他法。

“涉及到很多無奈,等抓住柏志明以後跟你說。”

虞度秋:“看着我眼睛。”

柏朝坦然回視。

審察的目光在他臉上游走了一遍,虞度秋哼哼兩聲:“行吧。”

司機趙師傅就等在別墅外邊,本以為老板怎麽也得睡個把小時後才出來,沒想到一小時不到就打道回府了。

虞度秋剛坐進車裏,兜裏的手機就震了震。

他拿起看了眼,對另一邊鑽進來的柏朝道:“紀凜說,他們專案組協商好了帶哪些人趕赴雲南,出發日期也定了,下周一。”

柏朝平淡地答了個“好”字。

後視鏡內,別墅的輪廓逐漸縮小,最終隐于扶疏枝葉中,再也看不見了。

“小柏眼狼。”

“嗯?”

“既然從這個‘家’裏出來了,就別回去了。”虞度秋閉着眼,手指在扶手上敲着熟悉的旋律,夢呓似地低聲說,“無論你身後是怎樣的路,都別往回看。跟着我,往前走,明白嗎?”

柏朝沉默幾秒:“你願意帶我走多遠呢?”

虞度秋無聲地勾唇:“只要你不回頭,可以是很遠。”

“比其他人都遠嗎?”

“和你的生命一樣遠。”

柏朝怔怔看他,忽而笑了:“好,我會努力活着的。”

“加油。”虞度秋敷衍地揮揮手,“困了,睡會兒,別說話。”

柏朝果然不再出聲,但了幾分鐘,他自言自語似地輕聲說:“我不會回頭的。”

然而這個時候,他們都沒想過,路并不是只有前進和後退兩個選擇。

即便一直攜手往前走,也可能會遇到無可避免的分叉,一旦踏錯一步,就會漸行漸遠,甚至背道而馳,從此,再也無法回到同一條路上。

作者有話說:

塊:踏錯了我就把兩條路修到一起,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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