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月二日。
灣流G650降落在平義機場的當天,虞度秋十分“低調”地讓機場開辟了一條專屬通道,躲過了所有聽聞消息蜂擁而至的媒體,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機上所有人員秘密轉移出了機場。
通道的盡頭,無數人翹首以盼。
穆長風與孟蘭握着彼此的雙手,緊張得手心不斷滲出汗,伸長了脖子朝裏張望,恨不得翻過警戒線沖進去。
彭德宇抱着胸來回踱步,焦急道:“怎麽還不出來?不是半小時前就落地了嗎?”
一旁同樣等了半天的馮錦民沉聲道:“急什麽急,總會出來的。”
彭德宇笑了:“你好意思說我,先擦擦自己滿頭的汗吧!”
馮錦民尴尬地避開目光:“我這是熱的。”
突然,盧晴清亮的嗓子一喊:“他們出來了!紀哥!這兒!”
視野的盡頭,兩道身影杠剛從通道裏拐出來,準确地說,是一道架着另一道。
穆家夫妻看清那道行走艱難、但依舊頑強站立着的清瘦人影後,再也忍不住悲痛和歡喜,哇一聲爆哭出來,涕泗橫流。
穆浩聽見動靜,緩緩擡頭,也看見了自己泣不成聲的父母,凹陷的眼眶中迅速湧上了一層濕潤,通紅一片。他聲音沙啞地問身旁人:“小紀……我……看起來……怎麽樣?”
紀凜點頭如搗蒜:“很好,特別好,在我心裏是最帥的……啊,不是,我是說,你在我們大家心裏都是最帥的。”
穆浩沉沉地笑了聲,他的咽喉尚未完全恢複,說幾個字就要停一停,身體也沒恢複到能直立行走,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紀凜身上:“謝謝你……扶我……”
紀凜挺起胸膛,将他又架高了些,顯得身姿更為挺拔:“沒事,我明白的,誰也不想讓爸媽看見自己被擔架擡出來……叔叔阿姨看見你能走路肯定高興,走走也好,就當康複訓練了。”
“嗯,謝……”
“你要謝幾遍?”走在他們後頭的虞度秋嗤笑,插嘴道,“光說有什麽用,拿出點實際行動來感謝小紀同志啊,比如請人家吃個飯,看個電影,送個禮物,見個家長……”
“你少說兩句!”紀凜越聽越心驚肉跳,生怕他下一句就是“再結個婚,生個孩子”,連忙打斷:“謝謝就夠了,這是我身為警察的職責,換做其他人我也會這樣做的。管好你自己,虞度秋!”
穆浩輕輕搖頭:“是該……請你吃飯……等我……恢複……”
紀凜的注意力馬上又被吸引了過去,目露驚喜,耳朵紅紅地說:“嗯,等你好了再說……不急的,什麽時候都行,我随時有空。”
虞度秋受不了他倆乏味的對話,放慢腳步,退到後邊,小聲問:“這兩人小學生嗎?這麽純情?”
婁保國給腿受傷的周毅推着輪椅,大大咧咧道:“就是,小果懂的都比他們多。”
周毅立即怒目橫眉:“放屁!”
一行人走到通道出口,機場保安撤了警戒線,早已等候多時的家屬和警方馬上迎了過來,哭的哭,笑的笑,抱作一團。
穆長風和孟蘭迫不及待地哭着上前擁抱自己起死回生的兒子,熱情地将紀凜一同攬住。紀凜措手不及,被迫與穆浩幾乎臉貼臉地擁在一塊兒,登時臉紅得像煮熟的蝦,極力試圖掙脫,嘴裏不停婉拒:“叔叔阿姨!別!不用抱我!”
可穆家夫婦激動之下哪兒聽得進去,反而越擁越緊,四個人摟在一塊兒,像一家四口似的。
穆浩尚且虛弱,靠在自己父母的肩頭,朝着馮錦民,顫微微地擡起右手,敬了個标準的軍禮:“……馮隊。”
馮錦民眼眶泛紅,表情一如既往地緊繃,嚴肅地對他颔首:“回來就好。”聲音卻微微發哽。
彭德宇瞧他這副死要面子的模樣就想笑,轉頭想拉盧晴一塊兒嘲笑,卻發現身旁沒了人影兒。
“這玩意兒瞧着挺好看的,我就順手買了,也不值幾個錢。”婁保國撓撓後腦勺,腼腆地把自己花一百萬緬幣從傘市上買回來的紅寶石遞出去,“送你一個,拿去随便玩兒,我買了好多。”
盧晴沒多想,以為他是從紀念品小商店裏随便買的,幾塊錢一大把的那種合成玻璃,于是毫無心理負擔地收下了,高高興興道:“謝謝啊,是挺好看的,就是小了點……對了!可以放我家魚缸裏,一定很漂亮。”
“……”婁保國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這顆寶石值她一個月工資,可萬一用詞不當,盧晴以為他在嘲諷她工資低咋辦?就這麽幾秒的猶豫時間,盧晴已經默認他們結束了對話,轉身去找紀凜了:“紀哥!你看人家保哥都給我帶特産了,你怎麽好意思空手回來?”
婁保國哭喪着臉:“……嗚嗚,老周,快安慰我。”
周毅拍了拍他的後背:“嘿嘿,讓你瞞着我們,活該。”
彭德宇看他們幾個年輕人吵吵鬧鬧,不由地感嘆:“哎,要是我也年輕二十歲——”
“彭局長。”
感慨到一半被人打斷,彭德宇像一口氣提上來卻被人掐住了脖子,上不去下不來,十分不爽:“你這小子,沒看到別人在說話嗎?能不能別總這麽自我中心?”
虞度秋對他的批評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手表的錄音給您發過去了,您聽了嗎?”
彭德宇沒好氣道:“聽了,已經啓動調查了。二十年前的案子居然能被你翻案,算你有本事。”
虞度秋客氣地笑笑:“不是我找到的證據,是柏朝。”
彭德宇正想說這事,将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你們出發之前,我同你說過,要派人調查柏朝,昨天剛好拿到結果——他進福利院之前的經歷,是一片空白,你知道這事兒嗎?”
虞度秋點頭:“知道。不過十幾年前咱們國家的社會保障體系不太完善,多少被拐賣、被遺棄的兒童都查不出身份,福利院裏有幾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也算正常吧。”
“你純粹是在為他找借口。”彭德宇點了點他的鼻子,“臭小子,要不是你外公與我有故交,我高低罵你兩句,談個戀愛把腦子都談沒了。”
虞度秋噗嗤一笑:“您這是哪兒的話,我現在恐怕是最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了。不過我認為,當前的調查重點并不是他,起碼從他這一趟的表現來看,他的的确确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彭德宇揚起灰黑雜亂的眉毛:“哦?那你認為現在調查的重點是誰?你們發現柏志明的上線了?”
虞度秋無奈地攤手:“目前沒有,所以我想懇請您,先把這事壓一壓,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裴鳴和柏朝在此次行動中的所作所為,同時對外放出消息,說裴鳴受了重傷,等他傷勢恢複後會審訊定罪,營造出已經抓到兇手的假象。裴鳴可以關到市中心醫院,我打聲招呼,杜絕任何人探訪,柏朝我帶回去。”
彭德宇已經聽紀凜說了大概的來龍去脈,立馬明白了他的用意,露出“你小子花招真多”的神色:“你想将計就計,引蛇出洞?”
虞度秋點頭:“既然對方想讓我們以為裴鳴是主謀,那我們就遂了他們的意,讓他們以為替罪羊計劃成功了,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一來,他們肯定會掉以輕心。”
彭德宇臉上總算露出幾分笑容:“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不過,柏朝也是重要人證,你可以帶他回去養傷,但必須在我們的監管之下,等他恢複一些了我們會提審他。倘若他真的犯了罪,你可不能包庇。”
“嗯,我知道,麻煩您了。”
彭德宇擺擺手:“習慣了,你和你外公一樣,總是為難我。但只要能帶來好結果,我也就不計較了。”
虞度秋聽見這話,略一沉吟,問道:“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二十年前那樁車禍,有沒有什麽明顯的跡象指向裴先勇?”
彭德宇古怪地看他一眼:“要是有,我們早就抓他審問了,我和你外公都只是猜測而已。怎麽突然問這個?”
虞度秋颦眉:“因為,在柏志明承認制造車禍殺害岑婉一家前,有人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兇手就是柏志明和裴先勇,我很好奇,他怎麽會知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當時現場是一片荒地,沒有目擊到兇手真容的證人……诶,等等。”彭德宇突然想起來什麽,臉色一變,“是誰跟你說的?”
虞度秋反問:“您剛剛想說什麽?”
彭德宇沒理會他的問題,眼神亂飄,似乎思緒十分混亂,話也說得含混不清:“涉及一些機密,不方便告訴你……我突然有件事想找你外公确認,先走了,回頭聯系。”
虞度秋攔都來不及攔,彭德宇一貓腰就鑽進了警車。
這時,周毅坐着輪椅過來,關切地問:“少爺,彭局長同意我們把小柏帶回家嗎?”
婁保國這一路上也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十分悔恨自己那使出全力的一腳,內疚地問:“大哥沒犯罪,他們應該不會把他抓起來吧?”
虞度秋回頭道:“嗯,同意了,你們先回家吧,把他丢地下室去。我陪警察去安頓穆浩。”
周毅心裏一咯噔,試着說情:“少爺,小柏傷口還沒完全長好,又裂開了一次,得盡快治療呀,不然跟我一樣留下疤痕就難看了,地下室那種地方……”
“又沒說不治。”虞度秋已經打開了車門,冷恻恻道,“治好了再弄死這只小畜生。”
車門砰一聲在眼前關上,周毅與婁保國相視失色。
婁保國想起那間地下室裏陳列的東西,咽了口唾沫,顫聲道:“大哥他……怎麽受得了那種酷刑啊……”
一大群人聚在一塊兒實在招搖,馮錦民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安排救護車先載着裴鳴、穆浩和他父母去市中心醫院,一批警員緊随其後,他自己則帶着另一批警員與抓獲的柏志明女友回市局審訊了。
彭德宇也不知道找虞院士有什麽要事,打通了多年未聯系的電話後,便自己一個人開車走了。紀凜與盧晴等人只好和虞度秋擠一輛車,跟在救護車後邊開到了醫院。
孫興春提前收到了通知,匆匆忙忙地趕來接病人,結果一打開救護車後門,看見裴鳴那道不到十厘米長、且已經止血許久的割傷,簡直氣絕,對着剛到的虞度秋又是一通訓斥:“還要我說幾遍?這種小傷需要喊我親自出馬嗎?啊?你剪指甲用牛刀啊?!”
虞度秋搖搖手指:“不,孫醫生,他無所謂,重要的是另一位。”
裴鳴臉一黑:“我這傷也挺要緊的,在脖子上,等于破相了。醫生,您能争取不留疤嗎?”
紀凜大罵:“給你治就不錯了!還敢提要求,信不信我往你臉上再劃兩道?”
裴鳴立刻噤聲了。
孫興春懶得幹這種沒挑戰性的活,讓兩名護士帶着他去單間病房,先關起來再說,盧晴和牛鋒連忙跟上前去監管。
穆浩被其他醫務人員攙扶着下來,孫興春頓時眼前一亮:“這種半死不活的還差不多,放着我來!”
紀凜:“……不知道該說您醫者仁心,還是殺人誅心。”
一行人走醫院的特殊通道,悄無聲息地将兩名涉案傷員轉移到了頂層的VIP單人病房內,穆浩的住院費治療費等由虞大少全包,裴鳴的費用由他自己承擔。虞度秋提議給後者的價格翻個百倍,惹得孫興春大發雷霆:“我們這裏是公立醫院!不是黑店!沒你這種奸商!”
穆浩雖然被摧殘得削瘦如紙,但人能救回來已經是天大的奇跡,穆家夫妻倆別無所求,謝了紀凜和虞度秋等人千萬遍,只差跪地磕頭了,馮錦民擔心他倆情緒太激動,影響穆浩休息,帶着他們先去外邊坐了。
孫興春接着給穆浩做全身檢查,紀凜積極地打下手,動作熟練地幫忙脫衣服。
孫興春訝異地瞧他一眼:“不錯啊小夥子,手腳比護士還麻利。”
紀凜不好意思道:“習慣了,之前都是我照顧他起居的。”
孫興春看他長相清秀,面目正氣,做事幹練,比一旁跷着個二郎腿、什麽活也不幹的某位大少爺強了不知多少倍,心中生出好感,随口問:“他是你誰啊?親兄弟?”
“啊,不是,我們沒血緣關系。”紀凜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說,“就……老同學。”
“為老同學做到這份上的可不多見,至親都未必願意照顧一個沒自理能力的病人,你倆關系一定很好吧?”
紀凜含糊其辭地唔了聲:“大概……還行吧。”他說得很輕,似乎底氣不足。說完還偷偷瞄了眼躺在床上的穆浩,見對方沒什麽反應,暗暗松了口氣。
孫興春檢查完之後,說穆浩的情況比想象中好很多,虞家的家庭醫生畢竟是重金聘請的,醫術在線,在緬甸時用有限的條件幫穆浩度過了最危險大時期,為後續的治療創造了有利條件,最快半年就能恢複如初。
還有一些內髒和神經的檢查需要轉移地點,幾個護士過來推走了病床,紀凜跟着一塊兒走了,孫興春也正要走,突然被人叫住:
“孫醫生,我也想檢查下腦子。”虞度秋道。
孫興春奇怪地上下打量他:“你腦子早就沒問題了,檢查什麽?別浪費醫療資源。”
“不是,我真覺得我不太對勁。”虞度秋流露出一絲苦惱,“我前陣子發現,小時候那起綁架案的種種細節,我記得一清二楚,記憶并沒有錯亂。為什麽後來到醫院治療的那段記憶,至今仍存有幻覺臆想?我的精神病該不會還沒好吧?”
孫興春:“嚴格來說,你從來就沒得過精神病,只是嚴重受驚後的應激反應而已。不過按理說,九歲的幻覺到現在應該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你的幻覺中有什麽東西讓你念念不忘至今?”
虞度秋擰眉深思:“其實我記得的也不多了,那會兒你們都說我不該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一直努力地去忘掉,現在只記得……當時我的病房裏,好像還有個人。”
頂層的單人病房只有寥寥幾間,走廊上幾乎無人來往,格外空曠,不知哪扇窗沒有關好,風嗚嗚咽咽地鑽進來,像鬼魂在幽怨地哭泣,聽得孫興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這話小時候說過幾百遍了。”他無奈道,“每次你大哭大鬧的時候就說要找那個人,可我們問你的時候,你又叫不出對方名字,也不知道對方在哪兒,就說那人偶爾會出現在你的病房裏,陪你看黑貓警長,跟你一塊兒睡覺。可除了你之外沒人見過,值班的醫生護士都說從未見過有人進你的病房,走廊監控裏也沒發現,不是你的幻覺還能是什麽?”
虞度秋想想也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那人八成是他孤獨惶恐之下臆想出的玩伴,醫學上不乏這樣的先例,于是聳肩道:“行吧,那就當作是我的幻覺好了。您去忙吧,穆浩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麻煩跟我說一聲。”
孫興春嗯了聲,剛走出兩步,又被叫住,不耐煩了:“幹嘛?有話說完。”
虞度秋:“還有一個問題:我十歲生日那天,您是不是送了我一個蘋果?”
孫興春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你生日什麽時候,大概是護士給的吧,住院部值班的護士每天會給住院的小朋友發水果或者糖。”
“這樣……好吧,沒事了,謝謝您。”
孫興春走了,他獨自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默默出神。
幻覺或許能幻化出許多現實中的細節,但那個蘋果的芬芳與香甜他記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是臆想。
當年的護士估計早已忘記這樁小事了,看來這段空白缺失的過往注定只能成謎了。
這時,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下,打斷了他的思緒,虞度秋拿起來一看,是周毅發來的消息,說已經将柏朝安置在地下室了,還委婉地問了句,地下室沒有床,是不是能讓他晚上回房間睡。
虞度秋回了條冷漠的語音:“讓他自己想辦法,又不是什麽致命傷,反正衛生間浴室都有,不用管他,誰給他求情一起關進去。”
周毅回了句“好”,明白他是鐵了心要教訓人,不敢再多嘴一個字。
醫院的走廊盡頭拐出一道人影,被驅逐出檢查室的紀凜悶悶不樂,嘴裏罵罵咧咧:“馮隊不讓我守在這兒,讓我去監視柏朝,幹,又得跟你走。”
虞度秋微微一笑,哥倆好地攬過他的肩:“正好,還記得我請你幫我個忙嗎?”
紀凜狐疑地看着他:“什麽忙?殺人放火的忙我可不幫。”
“還真被你猜對了。”虞度秋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抵住他太陽穴,“嗙!”地開了一槍,“幫我殺了那只小畜生,否則難解我心頭之恨。”
作者有話說:
很多人都猜到小柏的這層馬甲啦,那就不藏着掖着了,不過小柏的馬甲還沒掉完,還有一層似乎沒人猜到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