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與東京相比,羽谷缈更喜歡波士頓變化莫測的天氣。
走時還是深入骨髓般尖銳又簡單的冷冽,在他離開那幾天卻突然開始回暖,很難想象在這種極端的大陸性氣候下,在這個漫長冷酷的嚴冬,居然會有這樣溫暖的日子。
灼熱的陽光被寒風吹成薄紗籠在皮膚上,他換上新的手套,遇見那三人後身上的輕松情緒瞬間煙消雲散了。
溫暖是寒冬的假面,明天不出意外會開始一場持續時間不定的暴雪,紛紛揚揚,說不定會将房屋也埋在雪下。
和東京還真是不同。
車中暖氣很足,他上車後便随手脫去外套,人工熱氣将冰冷的方向盤熏熱,随之而來的是一股皮革獨有的奇怪味道。
很難聞,但沒有傻子會在這個天氣飙車還開窗通風。
羽谷缈嘆了口氣,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啓動汽車,向目的地駛去。
熟悉的車停在門口前,宮野志保正在曬太陽。
是很難得的閑暇時間,別墅一樓有一大面落地窗,從君度離開的那天開始,給自己做了一年營養餐的成員忽然改變了菜譜,從之前難以下咽只重視所謂營養平衡的東西,變成了一些合乎孩子口味的食物。
中午吃的是咖喱牛肉蓋飯配蔬菜水果沙拉,原本讨厭的胡蘿蔔切丁和土豆在鍋中一起炖煮至軟糯,牛肉是提前炖好的,其中還配了适當比例的軟爛牛筋,和濃稠的咖喱相互裹挾後澆在飯上。
一上午的高壓學習早就将早飯提供的能量消磨殆盡,宮野志保洗完手,用毛巾将水滴擦淨後,坐在餐桌上享受自己的午餐。
至少現在的味道完全擔得起享受這個字眼,為了營養準備的沙拉也很清爽,蔬菜水果配上剛剛好的醬料,在被咖喱浸染的口腔中開辟出一道通路,兩個菜相互映襯着,完全不會感覺到油膩。
和之前公事公辦的态度不大一樣了。
這應該也和自己新的保護人有關,宮野志保仍然想不通原因,但這并不妨礙她從中獲取便利,今天難得出了太陽,中午的咖喱飯也是暖的,吃飽以後的胃也是溫暖的,她整個人都陷入這種滿足的困意當中了。
這也與自己的計劃一樣,今天是周天,一周中唯一一個可以放任自己休息半下午的日子,她要了一杯熱可可,對方似乎被組織要求過不許和她說話,只是走回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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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杯滾燙的熱可可被擺在餐桌上。
她自己将并不重的躺椅推到了落地窗旁,又從房間找出了一條毛毯,君度去日本出任務,兩天後才能回來,那人将熱可可做完後也從廚房後門離開了,這個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種認知給了宮野志保很大的安全感,她躺在椅子上,熱可可就放在躺椅邊的小茶幾上,寒冷被玻璃擋在外面,太陽卻歇着熱量穿透進來。
飯飽、熱甜飲、毛毯和午後的太陽讓她緊繃快一周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眼皮越來越沉重,迷糊間她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困意瞬間消失殆盡,宮野志保幾乎是慌亂的掙紮起來,差點打翻手邊的玻璃杯。
她以戒備姿勢警惕地往窗外看時,庭院外只有一閃而過的黑影。
宮野志保跑到窗邊探頭看,遠去的黑色汽車并不能辨認出型號,是自己太過緊張了嗎,果然還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吧......
女孩重新蜷縮回躺椅上,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困意卻因為剛才的驚吓消失無蹤,不過就這樣閉眼躺着,什麽也不想也很舒服了。
宮野志保在廚師來做晚飯前準時起來,收拾掉不知道多久以後才能再擺出來的曬太陽專座,将上午新學的課本拿出來複習,後廚的動靜似乎和中午不同,晚上要準備這麽豐盛的晚餐嗎?
“兩人份?”複習完課本,宮野志保起身去書房拿書,路過時廚師正将臺布擺放在桌布上,她頓了一下,開口問道。
對于她的問題,一向沉默寡言的廚師倒是會給予回應,他輕輕點頭,“今天君度先生回來。”
酒名後面加敬語還真是奇怪,女孩腹诽道。
“君度先生打電話說下午就到,”似乎對于她的問題有些奇怪,留着刻板寸頭的男子将餐具擺放整齊時随口問道。
下午?!
自己根本沒聽錯,那個車門打開的聲音,就是他回來了!但是為什麽不進來啊?忘記辦其他事情所以走了嗎?
這個解釋勉強合理,宮野志保感覺自從換了監護人以後,自己糾結的問題就越來越多了,以前明明只需要專注學習,現在......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啊?!
等晚餐都準備好,羽谷缈也回來了,兩人相顧無言地面對面坐在餐桌前,男人一手端着一個餐盤過來,将冷頭盤擺在兩人面前。
生活還真是滋潤啊,宮野志保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黑發男人,他正将高腳杯放回原處,被紅酒潤開的嘴唇更加殷紅。
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看他就是莫名不爽。可能是因為君度那家夥帶來的感覺和之前的保護人差太多了,她承認自己本能的畏懼改變,因為尚沒有保全自己和姐姐的能力。
羽谷缈并沒有在意對方的視線,似乎是出于對自己職業的尊重,廚師并沒有像之前那樣沉默地擺放好餐點就離開,而是俯身介紹道,“頭盤是西西裏風味煎明蝦沙拉。”
哦,是沙拉。
女孩眼中生活精致的男人只理解了後幾個字,8.5寸平盤中央是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一小坨東西,他随便拿起手邊的餐具将這一團叉起來送進嘴裏。
......好吃!
沒想到名字又長又啰嗦,還怪好吃的嘛,廚藝水平很高啊。
一個想法迅速在羽谷缈腦中閃過,他放下餐具,轉頭看向因為等待上餐,只是站在後面并沒有離開的男人,在記憶裏搜尋着什麽。
“吉田正原?”
被叫出名字的人瞬間站直,幾乎要冒出冷汗來,“是......”
“很好吃,”男人吐出的話仿佛也和眼眸一樣冷淡,但吉田正原卻像被獎金砸昏頭,反應了好幾秒忽然立正鞠躬,大喊道,“謝謝您的認可!”
好,從現在開始我就有專屬廚師了!
羽谷缈很滿意這個結果,嘴角勾起一抹笑來,對方迅速撤下了只剩醬料的餐盤,端來奶油蘑菇濃湯。
被那家夥認可廚藝有這麽值得高興嗎,宮野志保撇撇嘴,吉田正原很在餐食上非常細心,給她準備的餐具比羽谷缈的小一號,連分量也斟酌過。
嗯......讓他當長期廚師也挺好的。
別扭的女孩吃完最後的甜點,這樣想到。
就像自己預感的那樣,君度帶來的太多改變。
這座別墅雖然等同于羽谷缈的安全屋,他卻很少居住,房間裏幾乎只有宮野志保一個人的生活痕跡。
但是從這次日本的任務回來後,羽谷缈就在這裏紮根了,除了組織任務外幾乎都待在這裏。
變化是先從屋內開始的。
宮野志保再次因為熬夜看書去廚房拿袋裝的速溶咖啡時,發現櫥櫃中不管是咖啡豆還是咖啡粉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茶包和茶葉,分門別類地裝在幾個一樣的收納盒中。
她剛開始有點惱火,但今天的進度還沒有達标,只能随便拿起一個茶包仍在杯子裏,卻沒想到味道很不錯,清香和微苦交至在一起,還很提神。
第二天宮野志保去詢問吉田正原,得到的回答是君度先生不喝咖啡,所以全部撤走了。
什麽嘛,明明是自己不喜歡喝,憑什麽也不讓我喝。
後來是書房的鮮花,作為君度時他有很多任務,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回來時會路過市區不知道哪一家花房,買一束鮮花,插在書房空寂許久的花瓶中。
也許這是那個把所謂紳士風度刻在骨子裏的殺手事後無用的悼念行為?宮野志保有時候這樣滿懷惡意的推斷。
有的時候是白玫瑰,有的時候是一束滿天星,都是純粹無暇的色彩。但是很香,分不清楚是花店為了銷量噴的香水還是什麽,有的時候她坐在書房被書裏複雜的公式擠壓大腦時,清香就這樣被風攜過來了。
宮野志保對這樣的花無感,直到有一天那裏被換成了向日葵。大片大片鮮豔的明黃色撞進眼眶,她幾乎呆愣,那一片怒開的花朵是書房唯一的光亮。
這樣看來,是有些喜歡花的。
之後的花似乎都是鮮豔的色澤,羽谷缈對于鮮花的挑選從來與花語無關,只在乎顏色和樣子。
花讓書房有了些人氣味,于是吉田正原像是得到了準許般,在客廳和廚房也填了許多盆栽,連庭院也被灑滿了耐活的花種。
沒有時間也不能去打理庭院中的種子,但長達五個月的嚴冬結束以後,那些說不出名字的野花好像有着無盡的生命力,就這樣将庭院完全占滿了。
宮野志保很喜歡那些頑強耀眼的花,閑暇時會将椅子移到落地窗前,看着那些花發呆。
再之後是人的變化,她接觸最久的就是吉田正原。
之前沉默寡言的形象似乎漸行漸遠了,他是個做事嚴謹到有些死板的男人,會漸漸開始詢問她對于下一餐的要求,冰箱裏開始出現冷藏果汁和蛋糕,公事公辦的對話中偶爾出現閑聊。
吉田正原好像越來越放松了,證據就是菜越來越好吃。
這個變化倒是非常不錯。
反應過來時,她發現對方已經以一種緩慢卻強勢的姿态進入了自己的生活。曾經讓自己畏懼的改變好像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
“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吉田正原将下午茶擺在茶幾上,笑着問道。
“嗯,”宮野志保點頭回應,屋外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已是第二年冬至。
回想起上午的‘驗收成果’,她表現出的能力明顯大大超過了組織對她的預期,對方毫不吝啬自己的誇獎,一直強調着她将來能為組織做出的貢獻,聽得她耳朵發麻。
但不管怎麽說,心裏的大石頭已經落下,她今晚或許可以久違的早早入睡。
也是因為繃緊的弦放松下來,宮野志保終于可以平靜的思考關于自己保護人的事情。
她閉上眼睛,在心裏翻出一張便簽和自己常用那個牌子的鋼筆。先是第一條,很危險,這條得大寫加粗!
殺人不眨眼的危險人物,組織的高級成員,傳聞中陰晴不定,總是是個要非常警惕防備的人。
第二條......很有風度。
這點的确應該承認,無論是幹什麽對方似乎都有條不紊的,而且會自絕和自己隔開距離,就像之前抱自己的時候也會隔開距離。
舉動從來不會讓人感到冒犯,這點倒是還可以。
宮野志保撇撇嘴。
第三點......很護短。
宮野志保咀嚼着這三個字,不知道用的是否恰當。
她和對方相處的時間太少了,即使一直生活在一起,但羽谷缈好像會一直躲避自己,出去給她添置衣服時也并不會幫忙挑選,只是會在店外等着她自己選完。
就好像是完全不想當所謂保護人的樣子,但是無論遇到什麽事情,第一時間出來保護自己的都是他。
煩人!他到底圖什麽啊?!
嘴裏的布丁也失去了味道,她重新閉上眼睛。
第四點......?
久違的陽光從雲層中傾撒出來,宮野志保從幾天前就想在院子裏堆一個小小的雪人,難得有這樣符合年紀的幼稚想法,吃飯時她請吉田正原幫忙準備了工具。
不想那個人了,難得幾天有太陽,溫度也合适。
宮野志保然後套上厚外套,正準備穿雪靴時吉田正原正從廚房出來,要将新鮮果汁放入冰箱冷藏,“小小姐要出去嗎?”
對方一直這樣稱呼她,就像一直稱呼羽谷缈為君度先生一樣。
“去堆雪人。”
聽見這個回答的男人手一抖,差點把飲料瓶甩出去,臉上難得露出些為難和歉意,斟酌許久開口道,“抱歉,我不小心把堆雪人的準備忘記了......”
“沒事,”宮野志保抿抿嘴,蹬掉了已經穿上一只的靴子,“也不是非堆不可,不是什麽大事。”
話是這樣說,但心情還是像戳破的氣球一樣幹癟下去,她并沒有讓眼中流露出任何失落的情緒,滿懷歉意的廚師還有很多晚飯的準備工作要做,後廚隐約傳來聲響,似乎是什麽東西燒過了頭,他只能慌忙趕回後廚。
女孩的茶發垂在下來,卻也無心将發絲別在耳後,桌上的茶已經放涼了,她想去拿新的花茶,卻見本來收納着各色茶包的儲藏櫃裏多出來一個新的盒子。
昨天她并沒有看見過。
宮野志保将盒子拿出來,打開前幻想出無數種可能性,但從來沒有過這一種。
幾根小巧的胡蘿蔔,一排紐扣,黑色大小相同的石子,甚至還有聖誕節配色的帽子和圍巾。
......什麽嘛。
她想起花,想起茶包,想起莫名其妙消失的難吃營養餐,想起爆炸,想起至今放在床頭的茶色大熊。
女孩将盒子緊緊抱在懷裏,向門口跑去。
第四條,是一個不會表達自己的大笨蛋。
緘默不言的大人和口是心非的小孩就這樣一直相處下去,直到——第三年九月。
離那個日期越來越近,羽谷缈甚至有些近鄉情怯,當那天終于到來時,他借口身體不适一整天都在卧室待着,默默等待着那個時間到來。
三
二
一......
【歡迎回來,朝裏。】
‘好久不見。’
桃色眼眸的人從床上直起身來,呼出一口綿長的嘆息。
‘三年還真是長啊。’
【對我來說,你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已。】
許久沒有回複,終于擺脫單機模式的男人将自己整個人都埋在柔軟的被褥裏,他閉上眼,從心髒牽引出幾條絲線的感覺又重新回到身上,他‘看見’警校操場的跑道,隔壁卧室無色的天花板,波士頓別墅的窗臺。
【怎麽了?】
‘嗯......沒什麽事。’月山朝裏在床上翻滾了一圈,最後用手捂住眼睛,發出短暫的呻。吟,‘終于回來了。’
單機的感覺很不好,非常不好。當代號成員的感覺也不好,可以稱得上痛苦,在他第一次面無表情殺死整個陌生家庭時,他對于和系統聊天的渴望達到了波峰。
很像吐槽自己這個馬甲所在的垃圾組織,想換個主視角緩解一下情緒,但是這些在單機模式下都無法實現。
總算是回來了。
系統自動讀取着他的記憶,拉入記憶殿堂儲存。它的數據不斷運作着,将那些紅色的、血腥味的記憶都封存進了最底層。
【為什麽你去哪裏都要養小孩?】
......
“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