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夏猶清

玩得盡興,沈裴秀很晚才到家,今天家裏多了兩個人,是她好久沒回過家的大哥和二姐。

沈家三孩子,一對龍鳳胎比小妹大八歲,沈靜秀和沈文道十五歲離開家門投奔親舅舅,之後一直在北平念書,畢業還是選擇留在外地,時不時換個地方生活。

雖說他們這次回來的日子有些蹊跷,沈裴秀卻只顧高興這久違的團聚,沒有深思緣由。

她挨沈靜秀在桌邊坐下,“大哥,二姐,你們回來了!”

她二姐成熟許多,剪着學生之間流行的及耳短發,英姿飒爽,身上有硝煙與塵土的味道。

沈靜秀喜愛這位妹妹,笑問:“小妹上哪去了?怎麽找也找不到你。”

正給爹倒酒的沈文道,在一旁打趣,“小妹大了,都不知道回家。”

沈裴秀感到不好意思,忙解釋:“大哥,我是郊游去了。”

裴雲織打斷他們,笑說:“別忙着說話,快吃飯,奔波那麽久了,也不嫌累。”

長子長女回家,沈潤禮一時高興,桌上喝了不少酒。

沈文道他們帶來外邊的消息,有的地方正在打仗,每天都死好多人,中國的領土讓日本人鯨吞蠶食,國民政府陸續許了不少好處給列強……

臉燒得火一樣紅,沈潤禮激憤道:“這群政府官員真是不把老百姓的命當命!卑鄙。”

他們祖上是地主出身,洋務運動之後轉當民族資本家,沈家生意做得很大,留下沈潤禮這一脈守祖業,個個是铮铮鐵骨,抱一顆“實業救國”的心,怎麽忍心看民不聊生。

沈文道長嘆:“這個政府爛透了。”

爛到根裏了。

晚上沈裴秀是和沈靜秀一處睡的,姐妹倆抵肩說悄悄話。

沈靜秀寄回的家書,從來不談自己的工作,只談生活,此刻透露出零星半點,已使沈裴秀膽戰心驚。

這不由讓她想起宋慈,她說:“二姐,我們學堂來了位女先生,和你一樣讀過女子師範,她是一位奇女子,若你不急着離開,我想帶你見見她。”

正式見面是在次日傍晚,昨夜夜半下過雨,白天太陽洗晴,叫樹木悶起暑意。

沈裴秀和宋慈打過招呼,帶沈靜秀上了教職工宿舍,“宋先生,這是我二姐。”

“你好,我叫宋慈。”

不必多言,宋慈已從沈靜秀的裝扮與神态中,尋找到那不曾忘卻的信仰。

她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你好,我是沈靜秀。”

宋慈迎她們在床邊坐下,她住單人宿舍,簡單整潔,最珍貴最愛惜的只有桌上和床頭堆放的書籍。

她問:“沈小姐從哪裏來?”

沈靜秀說:“湖南來。”

宋慈了然,“湖南人傑地靈,在校期間,我便十分景仰向警予女士。”

對她多出許多認可,沈靜秀笑了,又問:“宋小姐平時喜歡看什麽書?”

宋慈一一回答。

她們聊得酣暢,大方地評說當世人物,興起了便痛罵“賣國賊”,偶爾夾雜幾句俄文或英文。

沈裴秀專注地聽她們的對話,目光定住,為宋慈臉上的微笑深深入迷。

臨別前,沈靜秀問:“宋小姐不想離開嗎?”

“自然要走的。”

宋慈一面說,一面看沈裴秀,女學生對她露出一個藏羞的笑,臉莫名地紅。

沈靜秀站姿筆挺,又伸出手,“分流終有合彙一日,宋小姐,再會。”

宋慈握住,“正道不孤,殊途亦同歸。沈小姐,一路平安。”

走出校舍,才發覺外邊的雨下了好久,雷打得響,聽起來駭人。

姐妹倆撐一把傘,頂着風雨回到家時,滿身都濕透了。

家裏來了客人,坐在廳裏。

那人三十歲出頭,穿着樸素,臉清瘦,眼神堅毅。

她在和沈潤禮、裴雲織談正事,沈文道恭敬地站在她身後,看到沈靜秀,那人立刻起身迎接,“沈靜秀同志,我終于等到你回來了。”

覺得“同志”這樣的稱呼新鮮,沈裴秀多打量了對方兩眼,對方聲音和藹,“你是沈裴秀小姐?”

沈裴秀飛快點頭,記住她英氣的眉眼,覺得她像文人,又像軍人。

不便留下,沈裴秀收拾好自己,吃了晚飯等沈靜秀回屋睡。

沈靜秀很晚才進屋,臉色凝沉,發現沈裴秀沒睡在等她,萬分驚訝,“小妹還不睡?”

沈裴秀牽她手,和小時候那樣抱她,“二姐和大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沈靜秀拍她背,哄孩子那般:“再晚些時日。”

後來幾天,他們一家五口人,一起上省城的照相館去,拍了幾張全家照。

在此期間,沈潤禮去了趟錢莊,取出寄存在那裏的金子和銀元。

沈文道和沈靜秀是在一個深夜離開的長寧。

“爹,娘,我們走了。”

沈文道和沈靜秀站在府門外邊,向沈潤禮和裴雲織鞠躬。

他們手中拎着的皮箱裏,裝滿沈潤禮捐的金子與銀元。

沈潤禮擺出父親的威嚴,“記住爹說過的話,沈家家訓,‘不辱人格,不毀國格’,你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沈靜秀說:“女兒和大哥知道。”

看着長大成人的兩個孩子,裴雲織心酸又欣慰,她掩去眼角的淚,殷殷教誨:“靜秀,文道,你們到獨當一面的年紀了,遇事不要慌不要怕,在外頭要相互扶持,少挂心家裏,我們和你們小妹沒事。”

這次她沒有再和從前一樣要他們記得寄家書回來,沈裴秀心裏發慌,生出從未有過的傷心。

她懵懂地問:“大哥,二姐,你們什麽時候再回來?”

沈靜秀摸了摸她的腦袋,什麽都沒說,又似給了答案。

沈文道說:“小妹,我們留給你的書要用心讀,等有一天戰事穩定了,出來念書,國家需要人才。”

他們離開前,給沈裴秀留下許多書和幾本剪報集,盼着小妹有一日學成。

接應他們的人在不遠處望風,突然吹了兩三聲口哨,像杜鵑鳥的啼叫,急着催促他們快走。

“我們走了。”

這是一次尋常的離別,和千千萬萬戶人家的離別沒有兩樣。

沈裴秀站在爹娘身邊,目送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

夏夜裏,月光撒在他們肩頭,如落下一層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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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鳥,又名子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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