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夏深時

說到做到,沈裴秀瞞了所有人,親自送陳毓離開。

一個月兩場別離,雨不愁風不怨的人,都委實吃不消。

于是接連兩日下課之後,沈裴秀不同往常般黏宋慈說話,垮起書包便跑,急着找地方藏這一片傷心。

這一藏險些出差池。

裴雲織出現在鏡明學堂的那個傍晚,宋慈正在校舍批改學生作業。

雨一聲,如鼓一更,敲得屋頂幾乎要裂開。

這個天,沈裴秀不在家,也不在學堂,問鎮上的人,都沒有見過她,急得家人到處找。

安撫好裴雲織,宋慈提了傘,身影浸入雨中。

她終究是找到沈裴秀,在古塔高層,學生抱膝坐,神色顯得迷離。

“沈裴秀,你在這。”

宋慈走向淚人。

“宋老師?”

沒想過有人會來,沈裴秀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哭成這樣了?”

蹲至她眼前,宋慈指尖掐了朵栀子花。

新開沒多久,美得風流。

沈裴秀盯着她發愣。

騰手給她拭臉頰,宋慈解釋:“見塔前一叢栀子花開得漂亮,于是折了一枝上來。”

“收下這花,便不要哭了。”

原先不知道這學生那麽會哭,只當她愛笑。

塔外雨色蒼蒼,唯獨眼前人可望可及,沈裴秀生出一陣沖動,死死地環抱住女人的頸。

宋慈差點摔了花。

耳邊學生斷斷續續地哭:“老師,大哥走了,二姐走了,陳毓、陳毓也走了,走了,除去爹娘,再沒人喊我一聲秀秀。”

“再沒人。”

衣上繡的玉蘭被淚水打濕花瓣,宋慈拍她抖顫的背。

“秀秀。”

極淡一聲,宋慈問:“這花,要嗎?”

“要。”

這說着,沈裴秀坐回去,還在落淚,“老師也喊我秀秀。”

“秀秀。”

宋慈又喊。

她扯開攥住自己衣角的那雙手,将半濕的栀子花放上。

“拿好它,別摔了。”

從前有同窗與義結金蘭的姐妹鬧矛盾,同窗特意上山摘了茶花求和,全校都傳這事是“羅曼蒂克”。

為着沈裴秀的笑,她讨巧,學做一回兒折花贈人的雅事。

宋慈再嘆:“秀秀,心裏好些了嚒?”

再要哭,她便真沒法子了。

止住哭,把淚水擦幹了,沈裴秀挨過去,一手拿着栀子花,一手勾了她的尾指,“老師,我能再抱抱你嗎?”

滿鎮都是雨,密密層層,如思緒,令人瘋長出別樣的心意。

宋慈心中一顫,向牆身靠了靠,沒有推開抱過來的人。

半個時辰之後,沈府。

看到安然無恙的小女兒,裴雲織趕緊将人拉入門內。

懷中要護的人沒有了,宋慈撐傘往後退了兩步,一時身影飄渺。

“娘。”

沈裴秀喊。

裴雲織忍淚,“沒出事就好。”

她看向宋慈,“宋先生,謝謝你,進來喝杯茶,等雨停了再走。”

隔了門,隔了她,宋慈望着沈裴秀 ,“不必麻煩,我回學堂。”

那不成,沈裴秀嗫嚅:“老師……”

她無意間被裴雲織打斷,“宋先生,還有件事,我娘家姐妹來信,要我帶秀秀去住兩天,學堂那邊勞你和譚校長請個假。”

宋慈一愣,往前進了兩步,詫道:“走這麽急?”

怎麽這樣突然?

心急火燎的,沈裴秀比她還驚,“娘,我們去哪裏?去多久?”

前幾天定下的安排,一直沒來得及告訴她,裴雲織趁這時機,一并說給她聽,沈裴秀默然以對。

也罷,宋慈看着她說:“秀秀,你和裴夫人,一路平安。”

女人擡起傘沿,那雙眼,和雨一樣潮濕。

老師,我在廣州。

街邊樹上的鳳凰花開了,如火如荼,很美……

臺燈亮着,沈裴秀伏案寫信,一筆一劃,盡力做到字跡工整。

我娘說,下個月初九我們再回。

老師,長寧的栀子花,尚好嗎?

想見見她。

此城雖美,非我故鄉。

……

鄭重地簽下落款,沈裴秀将信紙折疊裝進信封,燒了火漆封好口放到行李箱裏,行李箱裏已經裝了一大沓信封。

抵達廣州之後,她每天都會給宋慈寫一封信,并不打算寄回長寧,她打算将這些信攢起來,攢起重重疊疊的思念,親手交給宋慈。

歸程路途漫長,也無風雨也無晴,沈裴秀好不容易到了家,歇不過半日,提上禮物直奔學堂。

“沈裴秀,你回來了。”

同學滿眼好奇地瞧她。

“回來了,老……宋先生呢?今天沒課嗎?”

她私心裏不願讓外人知道那個稱呼,只想獨占它。

同學說:“宋先生不在學堂任職了,聽我爹說,她定親了,要嫁人才不教書的。”

東西噼裏啪啦碎了一地,沈裴秀抓住對方的手臂,浸泡在冷水裏一般,發着抖,“你說胡話唬我。”

同學吓到了,戰戰兢兢,“我沒有唬你,不信你去問校長!”

人飛快地跑走,留下滿地狼藉。

“校長,宋先生真不教書了嗎?”

沈裴秀問。

答案令她灰心,譚琮明不假思索,“是,她辭了這份工作。”

這不可能。

沈裴秀神色難堪,“她沒告訴您原因嗎?還是和同學們說得那樣,她要嫁人了才不教書?”

譚琮明面露難色,“沈裴秀同學,想知道什麽不妨去問問她,我并不清楚。”

“好,好,我去問問她,問問她。”

是宋念給她開的門,小姑娘憔悴許多,“裴秀姐姐,你回長寧了。”

沈裴秀說:“才回,宋先生在家嗎?”

宋念讓出身子,“在,你進來吧。”

“謝謝你。”

沈裴秀心裏亂,沒有細思她眼中揮之不去的哀愁,究竟意味什麽。

別院草木蔥茏,窗子敞開,清楚可見坐在屋裏桌前讀書的宋慈。

“老師。”

起先她以為是自己幻聽,讀書讀魔怔了,眉頭都沒擡一下。

直到沈裴秀站在窗前,含了苦笑,問她:“老師。”

秀秀來了。

宋慈起身時絆倒了桌上的墨瓶,她無暇顧及,快步走到窗邊。

濃蔭下,立了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問:“我去學堂找你,四處找不着,他們都說你不教書了,是嗎?”

沒由來地感到喉嚨刺痛,宋慈點頭,“對,我不教了。”

她說得幹脆,不帶一絲回旋的餘地。

沈裴秀僵在原地,扯動嘴角,笑得牽強:“那他們說你定了親,要嫁人,是不是真的?”

她隐約帶了哭調:“是不是真的!”

“是,是真的。”

似乎聽見什麽可怖的事情,宋慈臉色近乎蒼白,似哭似笑,“秀秀,你走吧。”

不願再搭理眼前這人般,她抱住雙臂,聲音打着顫,一個勁兒勸,“走吧,走吧!”

這不是她認識的宋慈,這不是。

沈裴秀不肯信,苦苦追問:“老師,你有苦衷的,對嗎?”

“沈裴秀。”

宋慈正色。

不,不要說。

沈裴秀似有所感,想要撲過去捂住她的嘴,使她不要說出恩斷義絕的話,可是來不及了。

宋慈一面關窗,一面說:“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你。”

“老師!”

學生的疾呼被她關在窗外。

“你給我個理由,老師,老師,你騙我的,是不是……”

窗邊的哭聲一陣短一陣長,宋慈緊靠窗子,雙手捧面,如一只被割喉的飛鳥,帶血的嗚咽,久久地壓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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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的故人,尚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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