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壹·秋風誤

宋慈生死未蔔。

夫家不敢耽擱,連夜送她到鎮上醫館。老大夫吃了他家的席,當下酒也醒了,哆嗦着喊夥計起床幫手救人。

不消天亮,新娘子自殺的消息傳個遍。

有人悄聲,是女方心有所屬,不肯嫁呢。

大家奇道,男方是誰?

那人指了指某個方位,又說,除了學堂那位先生,還是誰?

學堂裏這麽多位先生,到底是誰?

啊!是他!一個人喊出來。

周圍人問,誰?

她搖頭,矜持地不答,只用眼神暗示着。好事的突然開竅,彼此點一點頭,逐一舉着例證。

“以往我就覺得他們不對勁,哪裏有姑娘家在男人面前這樣笑。”

“聽說那位不常回家住,平日裏住校舍,說不準夜裏他們還幽會呢!”

“都說讀書人斯文,竟不如鄉野村婦懂事。”

……

這些流言,自然也傳入沈裴秀耳中。她去尋人,被小厮攔在門外。

她急了:“我就見一面,就一面。”

一面都不行。小厮不敢放人,和她在門口僵持。

沈裴秀咬牙,氣得發抖:“那你告訴我,她怎麽樣了?”

宋慈從鬼門關裏搶回一條命,百年參湯吊着一口生氣,人活着,卻不肯醒來。

心存死志的人是救不回的。

沈裴秀沒法子了,求到爹娘處。

大人出面都不好使。

婚禮上最忌諱“見血”,沖喜的新娘吓得病虛的獨子患了癔症,大紅嫁衣險變喪服,這不是打昌隆布莊臉嗎?

保她不死,已是生意人最後一份體面。放她離開,休想!

“娘,老師不能留在那兒,會死的。”沈裴秀央着裴雲織,“求您了,救救她。”

婚契既定,婚禮已成。怎麽救?

昌隆布莊張口要三十萬。

這錢,宋求松是斷然不會出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宋慈此舉,他嫌丢人。況且宋家盡數變賣,也值不了這麽多錢。

到了沈裴秀家,這筆錢同樣不是小數,臨時湊湊,卻也勉強。然而,雖說小女兒與宋慈有舊,但她們一非親,二非媒,何必出頭得罪本家親戚。

可惜有個不省心的,軟下連祖宗都不跪的膝蓋,日夜哀求。 求到情急處,失言:“當年爹顧全顏面,聽從族中叔伯安排,不再追究我受傷一事,我不敢多言。如今又要考慮親戚情分,眼睜睜看着宋老師受人折辱嗎?”

“倘若大哥、二姐在,他們定不會袖手旁觀。”

“夠了!”沈潤禮大手一拍,震得桌上物件碎得滿地。

他手指跪在面前的女兒,滿眼痛惜:“這就是我沈家的好兒女。”

沈裴秀一吓,覺出幾分不詳來。

裴雲織按下丈夫的手臂,幫他拍撫胸口順氣:“好了,好了,別吓着秀秀。”

好半天,沈潤禮止住咳,發話:“秀秀,你回去吧。宋先生的事,我們再想想辦法。”

沈裴秀得到承諾,忽略心頭一閃而過的異樣,高高興興地走了。她沒有機會發現母親眼底漲滿的苦淚,還有父親鬓角驟生的幾撮白發。

前幾日,城裏捎來一封電報。

“二妹已許國,望家中珍重。”

寥寥數字,已是陰陽兩隔。

這就是沈家的好兒女。

不知大人們達成什麽協議。沒過多久,昏睡不醒的宋慈并一封夫家休書,被送入沈裴秀家中,由她親自照顧。

每日三次藥,天不亮便要煲起來。沈裴秀搬了小凳,坐在後廚親自煎熬,染得衣袖上都是草藥苦香。再捧了碗,一小匙一小匙喂宋慈,時常半碗未完,衣裳已被汗濕透了。

入了夜,又打盆熱水,擦洗宋慈的身體,替她更換幹淨的裏襯和外衣。不過正經事,沈裴秀總羞得臉色比手中的毛巾燙。

她似長大了,不喊難,也不叫累,将惶惶的等待嚼碎了,同對宋慈的憐惜一齊咽下。

這些日子大多數是寂寞的,沈裴秀坐得無聊了,便翻起宋慈借她的書,逐字逐句地讀,細聲細語地念。

宛若這天地間,獨她們相伴。

宋慈蘇醒的那個午後。沈裴秀與平日般,喂她些好消化的流食。

“哐當”——

白瓷碗摔翻在地上,沈裴秀盯着抓住她衣袖的手指,怔怔然。

宋慈心口刺痛,一時竟分不清,眼前是奈何橋畔的夢,還是偷的歲月。

“秀秀,”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近來可好?”

這句話,她想問很久了。久在沈裴秀尚在廣州時,久在每一個夜不能寐的光陰裏。

有斷線的淚珠子,滴到臉頰上,止不住,濺開來,好涼。又似乎是熱的,火一般。

“不好,”學生委屈地哭,眼淚可憐地掉,“你不在,我過得不好,一點都不好。”

宋慈合下眼,很疲憊的樣子。

她嘆:“是我不對,害你傷心。”

赴死時不曾有過片刻的遲疑,而今故人在前,才惜起薄命,貪戀人間了。

秀秀在,還是活着好。

當初下手太狠,存着必死的決心,傷到根本。宋慈醒了幾日,還是病着。

學校去不成,家不知哪處,沈裴秀爹娘厚道,做主将她留下。并不叫她白吃白住,只道是小女荒廢學業,請她好好教導。宋慈推脫不過,答應下來。

大抵是走了一遭黃泉路,心境有所變化,宋慈待學生,比決裂之前更為親昵。這親昵中,又有些許不同。

沈裴秀年紀小,品不出個中滋味。宋慈城府深,先一步明白某些難以言明的心事,仔細地藏起,不讓人瞧出端倪。

畢竟是借住的客人,常用的缺了少了,總不能全用新的。宋慈決定回趟宋家,收拾些衣服、書籍帶過來。沈裴秀自是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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