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終·
南方多雨,春始生,又有倒春寒。
長廊回回折折,淌水的油紙傘一溜兒擱着。桐油均勻塗抹傘面,桃花色、天青色、月白色……或繪飛禽走獸,或畫花草。
江南養的傘多精巧文秀,入了春夏時節,街巷、橋頭與廊下,堪稱水墨一景。
沈裴秀找了個空位放傘,走入課室。
好多同學手卷一捧書,站着背誦英語課文,各人口音不一。
規模大點的正規中學已經有條件開設法語、德語等外語課,鏡明學堂也算十裏八鄉知名的學校,這方面師資卻始終薄弱。
教育部沒有統一的英文教材,譚琮明四處托關系收集其他學校的授課資料,請人重新編纂了一套英文課本。
去年聘請宋慈不久,他就委托宋慈主持,幾位外文老師協助,對這套課本加以改良。課餘時間,宋慈一心撲在這件事上,沈裴秀他們就是第一批試用新教材的學生。
宋慈教學嚴謹,每周布置了背誦和閱讀任務。今天又到了檢查的日子,所有人如臨大敵,希望趕在她進來之前多記幾句。
沈裴秀天生是學習的料,兼有宋慈耳提面命,這點課文不在話下。她坐下來,沒有看書,伸長脖子往窗外望。
春絲織成煙,宋慈穿過柳綠花紅,走入連廊,手腕上下抖動,将半濕不幹的傘靠到牆角。
她進門第一件事,先往沈裴秀身上含蓄地瞥一眼,仿佛落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吻。
沈裴秀抿唇偷笑。
簾外雨水淅瀝,宋慈授課的嗓音浸了冷意。然而不久,她的課堂被一行不速之客打斷。
軍靴踢踏長廊,留下一連串潮濕的濕痕,每間課室外守着一個身穿軍裝,背挎長槍的青年士兵。
學生們發出倉皇不安的喊聲,宋慈渾身膽寒,怔怔不語。
“宋先生。”有人擔心地喊她。
她撞入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眉目籠上死灰似的郁色。
轟隆,窗外春雷驚蟄。
聽說鎮外駐紮了一個營的國軍,奉國民政府的令前來抓某黨分子。如果有人瞞報不舉,抓到一個,槍斃全家。
傳聞不胫而走,惹得人心惶惶。
最先被抓走的人是鏡明學堂的校長譚琮明,罪名是“通匪”,士兵從他的住所裏搜查出不少“反動派”發行的報刊。
鏡明學堂全面停課,任教先生被逐一帶走盤查,宋慈赫然在列。
月亮像浮在薄荷酒中的冰塊,融化清涼月光,兩道身影先後走出戒備森嚴的辦事處大門。
“李少校,就送到這吧。”
宋慈面前站着一位青年軍官,肩章軍銜是少校,此人正是本次抓捕行動的負責人。
李印清了清嗓子,目光中流露出男人對女人的不舍:“你不用和我這麽生分,我再送送你。”
宋慈搖頭,退後幾步,聲音客氣而疏遠:“還請您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國家教育不能中斷。”
她請求的是複課一事,李印面有難色:“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還要和長官打報告。”
宋慈還要問:“譚校長……”
李印擡手阻止她,嚴肅地搖了搖頭:“宋慈,我是為你好,這件事不聽不問,也不要管。”
宋慈臉色唰地變白,她苦笑,不顧李印難看的臉色,轉身就走。
走了一小會兒,宋慈在拐角處遇見等了她一天的人。
沈裴秀眼圈紅紅的,扯着她的袖子來回看一遍:“那些人為難你了嗎?”
宋慈神色疲憊又溫柔,拿出手帕擦她的眼淚:“沒有,只是問了我一些事。”
她拉起沈裴秀,慢慢地走。
“負責審訊的軍官是我同窗好友的大哥,以前我去同學家學習時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他認出我了,看在妹妹的份上沒有太刁難我。”
宋慈沒有說,李印委托長輩向宋家提親,當時崇尚自由婚戀的新思潮,她對李印也無半點私情,幹脆地回絕了。
幸好有這層關系,沈裴秀驀然想到什麽,心裏沉甸甸的:“他們這幾天抓了好多人。”
國軍入駐長寧之後,鎮子的人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
幾家大族要勻屋子供他們居住,捐贈一筆不菲的“愛國費”。持槍士兵整天上街巡查,對知識分子打,對鄉紳商戶抓。
沈裴秀聽爹娘說,不交巨額保釋金,他們就不肯放人,簡直是胡鬧。
可是老百姓有什麽辦法?
這些是代表政府的軍方,槍杆子對內不對外。扣一頂叛國通敵的帽子,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完了。
“噓。”
宋慈警覺地向後張望,這段時間大家都很早關張,沒人夜裏做生意了。
确認沒有多餘的動靜,她輕嘆氣,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秀秀,萬事小心。”
有時候最可怕的不是列強,是國人啊。
李印派兵闖入沈裴秀家中當晚,正是宋慈的生日。
“收到知情人舉報,沈先生和沈夫人的長子和二女兒參與秘密組織活動,現在充分懷疑你們一家知情不報,請你們回去協助調查。”
那碗長壽面宋慈甚至來不及嘗嘗味道,去年冬天私下找裁縫定制的新旗袍,比紅嫁衣更漂亮,她還沒有讓沈裴秀親眼看見。
宋慈跪下膝蓋,将額頭都磕碎了,哀求李印放過不知情的沈裴秀。
李印狠心說了一句“軍令如山”,押送一行人匆忙離開。
身後,是女人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李印,你要抓把我一起抓走,不如殺了我,殺了我。”
每天都有大批的人不顧性命,跪在辦事處門口替他們求情,當地的大家族也聯名上書,力證沈裴秀一家人的清白。
然而鐵證如山,往來的家書成為致命的屠刀,平時幾句無心的抱怨,對國家未來的憂慮,全部是通敵的标志。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上峰一句簡短的電報,将受刑半個月的囚徒送上死路。
日薄西山,刑場設在長寧鎮那座古老的石門前方,士兵們圍成一個大圈,卻擋不住全鎮人的怒意。
直到李印下令讓士兵朝天空放了幾聲槍,百姓瘋狂的咒罵聲才有了片刻的停歇。
地上跪了一排的人,有老有少,其中有人破口大罵,“你們的血性只敢對我們中國人,對洋人就是他們手底下的一條狗。”
李印神色冷峻,用力擡起手:“政府有令,槍斃叛國通敵者,一個不留。”
子彈上膛,士兵們端起長槍,瞄準了目标對象。
“秀秀!”
宋慈推開人群,撲向倒在血泊中的學生。
砰——
又是一聲槍響,群山俱寂。
秀秀。
春天這樣短,春日這樣薄。
我們來不及相愛到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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