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婕妤(2)
父親去歲因司徒玉況舉薦,做了望都長,因此除了大哥入太學讀書,留居京城外,一家便遷到了望都。幾間屋子雖簡陋,屋後卻有一塊不小的閑園,母親在園中種上些瓜果菜蔬,夏秋時節,果實滿架,菜根飄香,別有一番田園之趣。
這閑園不僅是我與母親植杖耘耔之地,更成了二哥習武練功之所,父親雖不以為然,無奈公務繁忙,竟無暇多問。
臨近後園,我放輕腳步,悄悄藏于一株粗壯茂盛的檀樹之後,偷眼細瞧,只見二哥周身劍光閃爍,掌影飄飄,矯夭騰挪,宛若游龍,我心中雖在尋思勸導之語,見二哥一套劍法舞畢,心中亦不禁激賞。
二哥歸劍入鞘,言語間難掩得意,道:“出來吧,小妹,早就看見你了。”
我自樹後緩步而出,未曾開言,只聽二哥半含嗔怨道:“父親要游歷西都,卻不帶我,好生沒趣。”
我聞言輕笑,道:“父親是怕二哥耽誤了讀書呢。”
二哥卻不理睬讀書之事,只拉我坐于石凳之上,一味問道:“你與父親都去了哪裏,惠班,快給二哥細講講。”
我眼眸一沉,道:“只是去了延陵,祭拜了祖姑母。”
二哥不禁悵然,道:“才去了延陵啊,延陵在長安以北,父親竟沒帶小妹再往西走走。”
我知二哥心意,嘆道:“再往西走,難道二哥要小妹與父親被匈奴人抓去麽?”
二哥搔首,赧然一笑道:“那怎麽能?”忽又難抑豪情,道,“便是真的抓去了,自有二哥來救你。”說着刮刮我的鼻子。
我又是一嘆道:“二哥什麽都好,只是整日不肯讀經論史,承繼班家祖業,白白叫父母憂心。”
二哥微露黯然之色,道:“承繼父業之事,有大哥也足夠了,況且,編修國史是為國效力,立功異域就不是報效國家了麽?惠班,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文史,而在平定西域,揚我大漢聲威。”
說着,二哥指着藤蔓之上垂下的一串串飽滿如珠的葡萄,道:“惠班,你只看這一串串甘甜多汁的葡萄,若非張骞不畏艱險,矢志不渝,焉能鑿空西域,使我大漢與西域諸國往來互信,又為我大漢之強盛打下根基?”
我亦不禁感佩前人的勇氣與執著,亦對二哥的志向,有了幾分贊嘆,只是忠孝若能兩全,方為圓滿,我決意既要幫二哥達成心願,又要填平父親與二哥之間的鴻溝。
我微微一笑,道:“二哥之志,小妹着實敬佩,只是小妹雖為女子,見識淺陋,卻也知《孝經》有雲,‘人之行,莫大于孝’,父親因你不喜文史,幾番訓誡,二哥若一味依着自己性子,只讀兵法,練武功,豈不會枉費父親的諄諄教導,使父母寒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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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沉思片刻,道:“惠班說得句句有理,但我生性不愛文史,即便強使我如大哥那般鑽研學問,也不能有所建樹,倒更辜負了父母的殷殷期望。”
我忖了一忖,笑道:“如此,小妹願替二哥到父親面前說和,可是往後,二哥起碼在父母面前,也作個愛讀書的樣子,父母也就少操些心思了。”
二哥喜出望外,道:“怪不得人家都說惠班是我班家的賢女——父親最疼小妹,小妹出面,父親以後定會少責備我些了。”
我望着稀疏星鬥之下,深邃夜色之中,二哥那堅毅凝重的神情,不禁被二哥的壯懷激烈所感染,卻不曾想到,平定西域,揚我大漢聲威,這句簡拙而質樸的誓言,竟讓二哥為之耗盡一生心力。
用過晚膳,已是月上蕉窗,父親的書房中依然燭火閃爍,紙窗上映出一個夜讀的瘦影。
我輕叩門板,只聽父親随口應道:“進來。”才彎腰提裙,走入書房。
父親一見是我,放下手中書簡,拈須笑道:“班姬有什麽事麽,晚膳可吃得飽了?”
我含笑施禮,走近父親跟前,道:“與父親出門多日,才覺自家茶飯,分外香甜——父親,女兒來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父親慈霭笑着,溫言道:“有什麽事,只管說來。”
我深吸一口氣,望住父親,道:“女兒剛剛見過二哥,二哥嘆父母年紀漸長,卻不能為父母分憂解愁,十分慚愧,想要專心文史,又自嘆沒有大哥的天賦聰慧,想于兵法武藝上用功,又怕惹得父親不悅,因此十分懊惱。女兒聞俗語曰:‘父子同心土變金’,二哥雖然表面不拘小節,內心卻至純至孝,常言‘知子莫若父’,父親想必也看得出來,父親不如遂二哥所願,說不定二哥将來,可于沙場征戰上,成就一番事業。光耀門楣,自不必說,更不枉了父親教子的一片苦心啊。”
父親笑容漸隐,沉吟道:“班姬苦心,為父卻先體會得深了。你可知道,父親不願你二哥做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并不是輕視為國殺敵的将士們,想當年武帝伐匈奴,那披堅執銳,捍衛疆土的衛青,霍去病,哪一個不是萬世敬仰的大英雄啊?只是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死生之地,為父不願你二哥走這條路,也是一點愛子的私心啊!”
原以為二哥是家中次子,又不願繼承父業,才不能如大哥一般,被父親看重,直到此時才明白,父母之愛子,其心眷眷,竟不是子女一朝一夕所能體會的。
我心中頗為動容,終究暗暗屏住氣息,道:“父親一席話,二哥若聽了,想必感懷更深。我方才也勸過二哥,二哥亦答應往後以父兄為楷模,多觀文史,只是日常偶爾習武,也是強身健體的好事,若能得父親容諒,二哥便更會感激不已,襟懷歡暢了。”
父親現出一抹欣慰之色,道:“班姬小小年紀,便懂得周全父兄,照應家事,實乃我班家之幸啊,以後定不辱我班家門楣。”
我低眉垂首,忙道“不敢”。
滿月一輪,懸于夜空,晴光灑地,怡人心神。
父親在望都任上恪盡職守,兢兢業業,三年之後,身染重疾,一病不起。
母親急得手足無措,忙忙從京城召回大哥,大哥趕來望都時,父親已是彌留。
我們兄妹三人不及稍敘別來之情,便一起聚在父親床前。
母親嘤嘤而泣,父親撫慰母親道:“我奔波一生,未能與你留下錦衣玉食,三個兒女,皆尚未曾成人,往後這個家,就要多承你辛勞操持了。固兒寬和沉穩,又聰慧好學,你不必操心;超兒心地純善,卻不免狂放,你要多加提點;班姬年紀雖小,然而婉順知禮,合宜得體,必可助你持家……”
父親說完喘息一陣,定了定神,拉了大哥之手,含着幾絲悲哀與不舍,道:“《史記》之後,多有為其作後傳者,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為父自年輕時,便采集史料,希望寫出一部堪作後續的史書,然而天不假年,竟抱撼而終,我不甘心哪!幸而你自幼博覽史籍,又有志于此,為父把編修史書的未竟之業交予你,也可安心了……”
大哥已是泣不成聲,哀哀言道:“父親請放心,孩兒一定不負父親所望,傾盡畢生心血,也要完成這部史書……”
父親唇角牽起一彎微弱的弧度,點點頭,又召二哥,二哥卻早已悲不自勝,轉首倚門大哭。
大哥拉了二哥,跪在床前,父親含了一絲稀薄如殘星的笑容,道:“超兒既有自己的志向,以後的路如何走,也随你,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妹,你大哥尚在太學之中,這個家,還需你多照顧幾年……”
二哥忙道:“這是孩兒應當應分的事,大哥前些日子已在京城為孩兒找了個抄寫文書的職位,孩兒一定竭盡全力,保母親與惠班衣食無憂。”
父親努力撐起病弱的身子,撫着我剛剛結起的分髾髻,淚流滿面,竟無一言。我亦有滿腹話語想對父親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父親張了張幹裂的嘴唇,只喃喃道:“‘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惠班,謹記聖人之言,可保你一生安樂……”
父親漸漸氣若游絲,奄奄昏迷,終于雙目一阖,溘然長逝。
我不敢相信,父親真的離我而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聽到柴門微動,我便以為是父親才忙完公務,吏散還家,每當見到滿架書簡,我便以為是父親方閱畢簡牍,書歸原處,每當看到竹簡墨跡猶新,而斯人已去,我總會心如刀絞,淚如泉湧。
只是像這樣可以痛抒悲情的日子,也沒有多少。大哥仍需就讀于太學,二哥也須赴京都,掙些俸祿,供養我與母親,于是我們又舉家從望都遷到了京城,在京郊租了幾椽陋屋,暫且安居下來。
家中窘迫,除了君陶,母親把所有下人都打發出去了。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母親自父親去逝後,悲傷過度,十日裏竟有八日湯藥不離口的,大哥與二哥早已定親,本欲将嫂嫂們娶過來幫忙打理家務,吉日都擇好了,偏又逢光武皇帝駕崩,嫂嫂的娘家嫌碰着國喪不吉利,只得第二年再行嫁娶,于是家裏的重擔,一下子全落了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