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誰之思(2)

只聽如碎金裂帛的一響,如四散的落紅滿地,乍斷的琴弦亦讓他愣在當地,定定地望着我。

随着一聲揉進抽泣的“先生”,燕婉飛奔到他的懷裏,伏在他肩頭痛哭。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扶開燕婉,臉上有一種尴尬的赧然,讪讪笑道:“燕婉都長這麽大了……”

我一步一步挪到他的面前,澎湃的心潮一浪一浪撞擊着我的心房,十餘年孤守書齋凝結于心底的堅冰,終于在這洶湧地撞擊中,一點一點的融化。

一瞬間,仿佛嘴唇牙齒已經不聽使喚了,只反複喃喃道:“你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他堅定地點點頭,緊閉雙唇試圖抑制将要潸然而下的淚水,終于,在婆娑的淚影中,我聽到他斷斷續續道:“回來了,帶着《天文志》,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在豔冶如笑的秋光中,相對而坐,窗外飄來第一朵菊花略帶清苦的甜香,浮動在每一縷沁人心脾的空氣中,口嘗新茗,齒頰留香,花香袅袅,茶香袅袅……

我用纖細瘦弱的手指一寸一寸撫着馬續帶來的書稿,靜靜笑道:“《天文志》寫完了,只可惜我的八表還沒寫完……”

馬續依然沉浸在別來重逢的歡悅中,笑道:“無妨,今晚我就陪你去東觀藏書閣查閱史藉,我們同心協力,很快便能寫完。”

這個我相信,八表本已寫完大半,況有馬續相助……想到父兄的遺願就要實現,不禁心潮起伏。

馬續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惠班,《漢書》完成,你也沒有什麽心事了,可為自己打算過以後的日子麽?”

我心中似有所觸,那個寧靜而美好的夢,已經烙在我裏多年,但是,也終究只是一個夢而已,我擡頭望一眼他想要跳躍到未來的期盼的眼神,聲音平靜如千年古井,“惠班薄命,夫君早喪,只能依靠兒子,了此殘生。”

馬續牽過斷掉的一脈琴弦,輕聲道:“琴弦斷了,猶能再續,何況人非草木……”

我轉首,目光迷離中,幾莖枯草在肅殺的秋風中瑟瑟發抖,“琴弦斷了,可以再續,情緣斷了,唯有企盼來生……”

馬續面色如紙,突然緊緊攥住我雙手,絕望而憤然地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我與他雖然幾十年來心意相通,卻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一時大窘,雙目深深一閉,哀哀嘆道:“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适之文。別的女子怎樣我不管,惠班生于書香之族,幼承庭訓,絕不可行失節之事——此生此世,只能辜負兄長的一片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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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一分一分從他的掌心抽離,訣別的痛楚似尖刀,一下一下在心房劃過,留下淋漓的傷。

好像過了一千年那樣久,馬續的背影漸行漸遠,微渺而稀薄,燕婉一雙美目追逐着他離去的方向,幽然長嘆:“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淡雲疏月,煙籠銀河,為什麽每一個可以相逢的日子,總是這樣的蒼涼如水?為什麽每一次重绾紅絲的期望,總要被清淺的河漢隔斷?

今夕何夕,秋露如珠,這心亂如麻的夜晚,我如何能與他同往東觀閣談經論史?忍不住推窗眺望,東觀閣一團漆黑,看來馬續并未赴約,想必他也是與我一般的心思吧?

我暗暗祈求,但願他千萬不要怪我,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可以不理會禮法教條,我卻不可以,我既生為班家之女,就已注定此生只能做一個供人敬仰的賢女,哪怕為此受盡辛苦,也由不得我去選擇。

然而第二天,我就意識到,這樣回避不去見他,也不是辦法。皇帝已經知道馬續回來了,命我們一同應诏面聖,尚有許多有關書稿之事,需要商量,我思慮再三,決定親自登門找他。

我喚來燕婉,從容道:“去把我那件紫底郁金紋繡深衣拿來,我要更衣出門。”

燕婉聞言變色,好像做了極大的錯事,聲如蚊蚋,道:“夫人那件衣裳……我昨日……昨日因夜長天冷,沒衣裳穿,故而穿了一下,結果……結果……一不小心,沾上一塊墨跡……”

我這才聞到燕婉的身上有一股濃重的芸香草的氣味,便知她一定又鑽到書房裏讀書去了,我整日忙于著書,于家中雜事從不上心,況且此時只記挂着馬續之事,也無心責他,遂淡漠道:“這也無妨,再拿一件來,我換了衣裳要去馬續那裏。”

燕婉手中茶盞晃動一下,潑出來一點茶水,她忙擱在桌上,問道:“去……去先生那裏做什麽?”

燕婉行事一向爽快利索,不想今日這樣羅嗦,我心中焦躁,口氣不由生硬起來,“皇帝诏令我與他一同面聖商議《漢書》之事,昨日情景你也見了,無論如何,總是我叫他面子上過不去的,如今我若因私廢公,不放□段,面聖時又當如何?”

燕婉旋即面色如常,略頓一頓,道:“我看此事夫人卻不宜前去,論公,您是皇後之師,身份尊貴,連皇上見了您,都要尊一聲“曹大家”,夫人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皇家的體面;論私,夫人是寡居之人,處境尴尬,若冒然前往,豈不惹得流言紛紛?”

我猶豫不決,沉吟道:“可面聖之事,又該如何呢?總不能到了皇上跟前,我與他前言不接後語吧……”

燕婉臉微微一紅,咬唇低言,“夫人若信我,就讓我去請先生吧。”

我審視她一會兒,心想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燕婉靈敏機變,聰明果斷,她做事我是放心的。

雖然有想像中的難堪,馬續到底邁着遲疑的腳步,慢慢走了進來。

一剎那的寂靜,我沉着了語氣,道:“昨日之事……”

馬續忽然把頭擰向一邊,不敢看我,痛言道:“昨日這事,是我對不起小妹,我……我太魯莽了……”

我心中一寬,他并未怨我,唇角不由含了一縷笑意,道:“兄長不必太自責,你我相識多年,還有什麽心結是不能開解的?”

馬續面容一松,仿佛卸下了極重的包袱,語氣一下子平靜了許多,道:“這就好,小妹不怨我,我感激不盡,我也知小妹心意……以後我對惠班,只以禮相待就是。”

我恬然微笑,馬續,終究是我最願信任也最能依靠的人。

終于,八表寫完了,,終于,《漢書》完成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父親的微笑,大哥的眼淚,穿過歲月的漫漫長河,浮現在我與馬續的身邊。

《漢書》,這部承接《史記》的煌煌通典,凝聚了兩代四人的辛苦血汗,終于完成了。

在這些辛苦血汗面前,恭賀與贊揚,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每一個為她傾注過青春和熱血的人,已經完成了生命的升華。

人往往在為之付出巨大努力的理想完成時,會有一種莫名的空虛與寂寞,我也不例外,皇帝已許我長居宮中,便于嫔妃們随時召喚,但是除了每日講學授課,我所能做的,除了讀書,還是讀書。

當然,我還是非常知足的,因為我的生活雖然寂寞,倒也平靜,而在我的身邊,卻生活着一群與我一樣寂寞,還要終日掙紮于權力與陰謀的漩渦,不得見人的女子。

深秋的清晨,我正立于屋前,安閑地賞看枯藤上挂着的最後幾朵勤娘子,軟薄的花瓣被耀眼的秋陽一照,幾乎變得透明,只剩隐隐一層或藍或紫的光暈。

一個長長的影子緩緩移過來,我擡頭,明媚的陽光照進眼睛,有一瞬間的昏花,既而溫和一笑,安然地接受鄧貴人向我深深行禮。

我雖是宮中皇後妃嫔的老師,後宮諸人見了也會尊稱我一句“曹大家”,可是君臣之義,是不可廢的,因此,即使是見了位份最低的宮人,我這個年過半百的師傅,也必然是禮儀周全的。

只有鄧貴人是個例外。

這位出身高貴,位份僅次于皇後的弟子,從一年前入我門下開始,便反複叮囑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人前不得已才受我的君臣之禮,若私下相見,只有弟子拜見師傅之禮,繼無師傅向弟子屈身之義。

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位不尋常的弟子。

其實,鄧貴人本來是完全有可能做皇後的,她出身不凡,三年前,在第一批入選的秀女中,她與陰皇後,是後宮中家世最為尊貴的。然而天意弄人,就在她将要入宮之時,她的父親,護羌校尉鄧訓逝世,鄧貴人堅持“守喪盡禮”,毅然推遲進宮的時間。

只是這“斬衰之喪”的孝儀,就連男子也少有能夠一絲不茍,完全履行的,守孝者吃蔬菜,飲清水,睡草席,枕土塊,就算是年輕力壯的孝子,服喪三年之後,也多有“身病體羸,以杖扶病”者。

能夠将違背人情的孝禮三年如一日地貫徹始終,說明她有超乎常人的毅力,能夠将可能損毀身體的孝禮三年如一日地貫徹始終,說明她敢于玩弄自己的性命,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性命,現在,一個敢取別人性命同時又具有超乎常人毅力的人,入宮了,她憑借自己的美貌與性情成為後宮中最受寵幸的女人,擁有了可能奪取天下最高權力的機會……鄧貴人的能量有多麽可怕?我不敢想,只是心中一凜,又倏然一松,慶幸自己此生此世,沒有機會成為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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