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龍夷陵公墓在西郊, 位于山脈的中部,兩側山林分屬兩市,皆景色優美, 遂能将公墓掩于其中, 鮮少有人知道這裏面還有公墓存在。

穿過隧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楓林, 雖然正值夏季,但也是紅葉成片。紅楓林算是公墓一景, 綿延十公裏, 終于到了公墓大門。

長長的階梯往上是高聳的牌樓,中央蒼勁有力的題字牌匾讓這裏顯得莊嚴肅穆。

楚佑安将車停在路口, “我去停車, 你先下車去買祭祀用品。”

孟星應一聲開門下車。

過來是楚佑安開的車,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流。孟星知道楚佑安心情不大好,但他沒能找到合适的話安慰兩句。

買好菊花和香燭, 楚佑安正好在店門口等待, 半垂着腦袋, 黑衣黑褲襯得他有些頹唐。

“公墓不讓燒紙, 就買了這些。”孟星說

楚佑安“嗯”一聲,從他手裏接過口袋, 換到另一邊手, 騰出手牽住孟星, “得爬到半山腰, 行嗎?”

孟星扯出笑來, “有什麽不行的。”

“走吧。”楚佑安跟着笑了笑,雖然沒多少笑意。

拾階而上, 兩側扶手以及寬闊的階梯中央都有雕刻圖案, 不知是龍還是蟒, 很威武。修剪過的灌木和樹木遍布,一層層的墓碑立于其中。

“公墓這種地方風水很好。”楚佑安突然道。

孟星二門頭看了眼,“風水好也不能在這兒多買房。”

“我挺不孝的,這麽多年很少來看他們。”楚佑安慢慢說,“一開始不懂,對生死概念模糊,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覺得他們是丢下我了,有過怨恨,後來忙學業忙工作,當然,在如今看來那些都是借口,有時候避無可避,自己良心都過不去了,來一趟,就發現時間過去太久了,也沒多少感情在了。”

孟星握緊楚佑安的手,“以後我們倆的骨灰就讓人找個地兒撒了吧,反正也不會有孩子來吊唁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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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你在點我。”說到他們自己,楚佑安肉眼可見的開心些許。

孟星也放松下來,“沒有!我認真的!死亡也沒什麽不可面對的,你也不是沒說過關于死亡的話。而且爺爺不是說和身邊的人一起多看看這世界嗎,過去其實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

楚佑安長長呼出一口氣,拉着孟星跑起來,一步跨出去直接上三四階階梯,孟星被吓了一跳,“喂,楚佑安你慢點。”

“得快點,帶給我媽看看我找了多麽好個老婆。”

迎面撲來的山風裹着一身清爽,孟星望着跑在前面的楚佑安心裏泛起陣陣的疼。

他理解楚佑安,早些年在荊棘叢中趟過,遇到難處都是咬碎了往肚子裏咽,而那樣的境況是最需要父母的時候,最想在父母懷裏撒嬌休息的時候,然而什麽也沒得到,最終只有立起層層外殼将自己包裹起來。

他說他自己不孝,或許還有別的标簽,心硬心冷,把父母都忘了,他自責怨恨過父母的自己,可情緒并非平白無故來的,誰從出生起就是這副模樣呢。

走到墓碑前,除了喊一聲“爸媽”,翻翻找找,也找不出別的溫情話來同他們講,索性便不來了。

快到時,孟星才半真不假地埋怨道:“你早該帶我來。”

楚家父母是合葬墓,占地有三十幾平,門前開闊,兩側還有雕塑,算是小豪宅。

孟星注意到墓碑右後側有雕刻的兩棵樹,雖然只比墓碑稍稍高一點,但一眼就能認出是長白松。

還記得楚佑安第一次提起他爸媽就是在華府進門的長白松大道。

他們應該很喜歡長白松。

孟星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夫妻兩人都甜甜笑着,只一眼就能感覺到父親是愛着護着敬着母親的。

只是這照片的尺寸和畫中人的笑容……

“哥哥,這照片……”

楚佑安知道他想問什麽,笑着點點頭,“恩,是他們結婚的證件照,改了底色放上來的,這也是我媽走之前的要求,她那會兒說……”

楚佑安說到一半頓住,孟星歪着頭看他,“怎麽了?”

“有些記不清了。”他的笑容一點點收了回去。

孟星不相信他是記不清了,應當是想到什麽令人難過的事。

兩人擺放好菊花點好香燭,一起在墓前跪下。

“爸、媽,這是孟星,是我惦記好久拐回家的,往後也是你們兒子。”

“爸爸媽媽好,我是孟星,孔孟的孟,一閃一閃的星,我和佑安哥結婚這麽久才來看你們,是我不好,以後我和佑安哥會常來的。”

楚佑安側目看着孟星的側臉,低低“恩”一聲。

“閉眼,默念祈禱,然後磕頭。”孟星小聲指揮着。

楚佑安聽話地閉上眼。

「爸媽,你們放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小星,我很愛他,我會一直愛他敬他。」

而孟星偷偷睜了一只眼,盯着楚佑安,等他磕了三個頭,孟星才小聲出聲,“爸爸媽媽,我是孟星,是你們的兒婿,請求你們在天之靈保佑爺爺身體健康,保佑佑安哥生活事業平平順順,保佑我們平凡的日子紅紅火火開開心心,兒婿孟星敬上。”

然後“哐哐哐”三下響頭。

第一下下去楚佑安就吓了一跳,剛想要阻止就看孟星瞪他一眼,示意他別動。

三下磕完,楚佑安立即掰着他的肩膀查看腦門,腦門通紅不說,還有幾個坑印,應該是被地上的細碎的石子硌的。

“你是傻子嗎?”楚佑安有點生氣。

孟星屁股一歪,變成跪坐在地,又把楚佑安吓得不輕,“怎麽了?腦袋暈?”

他擡手捂着腦門“嘿嘿”笑,“以前我爺爺說,磕頭得磕響,底下的人才聽得到。”

“大傻子,手拿開,我再看看。”

“沒事兒。”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讓我也磕響?”

“我幫你叫就好啦,你磕響,我舍不得。”

“你這樣我就舍得了?”

“別一句一個反問啦,跟公雞一樣,一個勁兒往前啄。”

“……”

孟星又狠勁兒揉了揉額頭,沒什麽痛感了就将手放下來,“你別蹲着,一會兒腿麻了,坐。”

他也改坐在地上,拍拍身邊的位置,“時間還早,坐着和爸媽說會兒話,一般來說新媳婦進門,婆婆總得拉着兒媳婦的手說些體己話,你看你是去找爸爸還是和我一起同媽媽說話。”

“……我要是去找爸,你就成寡婦了。”

“……行吧,那你跟我一起和媽媽聊天吧。”

楚佑安腦袋上烏鴉都飛三個來回了,“上哪兒學的亂七八糟的話。”

“這還用學嗎?都是宮鬥劇宅鬥劇常識。”

“以我的身份,不應該是霸道總裁文配置?”

“那不行,我不能給媽媽甩我支票讓我離開你的機會。”

楚佑安不接話了,今天孟星存心要逗他,接一句一個坑,還是別亂接話的好。

“爸爸是車禍當天死亡的?”孟星注意到墓碑上兩人的死亡日期并不相同,差了三天。

“恩。他盡全力護着副駕駛,也只幫我媽續了三天的命,這三天我媽都在ICU,爸當場死亡她是看見的,據說當時她不讓人帶她走,不肯上救護車,不過傷勢太重,喊了兩句就暈了,那時候她就沒什麽求生意志了,完全是用儀器和藥強行吊了三天命。”

楚佑安幾乎沒有回憶過那幾天的場景,特別是在醫院,他心底的印象就是那幾天太冷了,盡管已是初夏,但冷得刺骨。

儀器的聲音……

不,ICU病房外應該聽不到裏面的聲音。

儀器的聲音來自于最後離開瞬間,也就是心跳線平直的瞬間,刺耳的警示聲。

最後聽見的聲音卻貫穿了那幾日的記憶。

“回想起來還是不太好受。”楚佑安雙手抱住頭,埋首深呼吸。

孟星挪過來,溫熱的臉頰靠到他的肩膀上,楚佑安将手放下,攬住孟星。

“如果我年紀再小一些,不會記得那些就好了,或者十幾歲,更能理解,能更好地調節情緒也好。”

“不管多大年紀,死亡對于人生來說都是不會愈合的疤,因為是摯愛。”孟星說,“帶你來這裏是爺爺提議的,這事兒原本不想和你說的,但我好像忍不住。爺爺說,他也老了,說不準…哪天就走了。”

楚佑安沉默下來。

這話讓孟星心口也堵得慌,但他還是扯出笑容,盡量用輕快的語氣說:“爺爺的原話是——臭小子要是還不敢面對,我都擔心我死了沒人掃墓,到時候又給氣活了,人間地府上上下下老頭子我跑着累!”

老爺子的語氣孟星實在學不來,畢竟二十五歲的他也做不到笑談生死。楚佑安別開腦袋,孟星下意識探頭,卻被楚佑安的大掌蓋住臉。

他哭了。

孟星想。

隔了好一會兒,才又聽見楚佑安的聲音,“你說得對,不管多大年紀,死亡都是難以面對的事情。”

放在自己身上,“死”這件事不難說出口,可若是換作身邊人,不管親情愛情友情或是別的什麽,這個詞都令人難以呼吸。

就像不管躺着的患者多麽難受多麽想放棄掙紮,守在病房外的人都不願意面對心電監護儀的警示聲。

“媽要求遺照的時候說她其實很想用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她想看着我,但不合适,所以最後說用結婚照吧,回到家庭組成的一開始。”

楚佑安那時候就站在病床邊。

小時候的楚佑安也很堅強,從得知車禍發生到母親手術再到日日守在ICU病房外,他都沒哭,直到媽媽說:“佑安,以後我就看不見你了。”

楚佑安擡頭看着孟星,“小星,我們結婚了,要白頭到老的,你要陪着我,讓我天天都看見。”

“我在,會一直在。”

兩人依偎着坐了會兒,楚佑安情緒緩過來,話題也跟着輕松一些,随口扯了幾句小時候的事,楚佑安突然說:“老爺子怎麽想的,我過生日讓你帶我來墓地。”

孟星笑出聲:“生日來感謝媽媽的孕育之恩,有問題嗎?沒有問題。”

楚佑安無奈,伸出手撫摸孟星還有些微紅的眼角,“讓你跟着難過了,對不起。”

“說什麽對不起。”

“走吧,快中午了,我們抓緊時間過生日。”

孟星有種預感……“去哪兒?”

“去長白山看長白松。”楚佑安站起身,朝孟星伸出手。

“……”

就知道,每次出去玩兒都是這家夥自己想去!跟他的不開心沒多大關系!詭計多端的臭男人,就會找借口。

“我周一有個合同要簽,這兩天晚上還打算再核對後面的流程,我們下次再去好了。”

“沒事,我們明天晚上回來就行了,老爺子不是也去北邊了嘛,我們過去然後借他的飛機回來。”

“……”

對,老爺子當真昨天從公司離開就連夜飛走了。

這祖孫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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