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報恩

雜草叢生的院落中聚集着一群陰魂,他們身似飄渺雲霧,輕飄飄的,上半身勉強能夠看出是人的輪廓,腰部以下則空蕩蕩的。

陰風陣陣。

綠油油的鬼火在漆黑院中飄蕩,染綠了大片陰魂。

辛夷隔着門板屏息凝神細細打量,發覺門外陰魂格外眼熟,不正是那些被她一把火送走的“鄰居”們?

嘶——

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所以“鄰居”們這是來複仇了?

做主播要懂得分享,這麽陰間的畫面可不好只有自己獨享。

辛夷果斷打開直播間。

不少守在直播間的觀衆看到亮起的屏幕,還沒來得及意外主播半夜開播,就看到一群冒着綠光的鬼魂出現在屏幕中。

頓時驚出一片罵罵咧咧的彈幕:

“主播你沒有心。”

“過分,太過分了,我快吓尿了!”

“換劇本了?”

“護駕,護駕,彈幕護體——”

“就離譜,這些鬼長得一點也不驚悚,但莫名就是覺得他們好恐怖。”

“+1。”

“我也是诶。”

“大概是氣氛襯托的?”

“風格怎麽從絕地求生,變成……”

辛夷沒有理會彈幕,聚精會神觀察着門外陰魂。

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一位衣衫齊整的年邁老者陰魂幽幽飄出,拱拱手,“恩公莫怕,我等是來報恩的。”

報恩?

辛夷神色微動,沒有動彈。

“若非恩公義舉,我等的屍身怕是還要忍受那鼠蟲啃噬之苦。”老叟躬着腰,言辭懇切,“還請恩公放心,我等絕非辜恩負義之輩!”

話罷。

門內依舊是一片死寂,無人應答。

過了良久,屋內終于有了動靜,粗重門栓移到一旁。

伴随着一道綿長“吱呀”聲,腐朽門扉從裏拉開一條窄縫,辛夷小心探出半張病恹恹的小臉,有氣無力道:“報恩?不怪我燒了你們的肉身?”

不是說古代人很在意入土為安?

陰魂們:“。”

其實還是有些怪罪的。

然他們此行也有自己的私心……

見辛夷警惕這麽高,一雙手牽着手的夫妻從影影綽綽的陰魂中飄出,腹部微鼓的妻子福福身:“恩公,不滿您說,我們此行除了報恩也是為行善積德。”

“冀望來世能投個好胎。”

再望老天垂憐。

能夠同相公,同無緣見上一面的腹中胎兒,再續前生之緣。

辛夷凝望婦人鼓起的小腹,緊按在門板上的細指蜷縮起,“哦,攢人品啊。”

婦人不懂攢人品是何意,也沒有多問。

她面露憂色,“恩公倘若能活着走出這兒,一定要盡快離開,越快越好。”

“咳咳……”

辛夷掩嘴悶咳着,擦拭去嘴角血跡,“為何?”

這個問題,像是打開了什麽不得了的開關。

陰風呼嘯,風卷殘葉,壓彎了院內草叢們的腰,沖撞得窗板“啪嗒”作響,陰魂們集體神情扭曲險些狂化。

待他們壓制下心中沸騰的怨氣。

就見好不容易勸開的一條細窄門縫,再次緊緊阖起。

确定陰魂都平靜下來,辛夷才小心探出頭為自己挽尊,“并非我膽小,實在是諸位方才的模樣甚是恐怖。”

瞧瞧把直播間觀衆吓的,都變身成“嗷嗷”尖叫雞了。

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婦人微微一笑,解釋起:“恩公莫怪,實在是我等怨氣難消,——我們桃李村福澤濃厚是附近十裏八鄉有名的仙緣大村,出過不少有幸進入聖宗修行的仙人。”

她後半段話說得沒頭沒腦,辛夷卻怔愣住。

一片福澤濃厚出過不少修士的大村。

怎會鬧出如此嚴重的鼠疫?

她心思一轉,想起村民們方才的沖天怨氣,頃刻明了婦人話中真正的含義,不寒而栗。

險惡如斯。

可真是吃|人的修仙界。

村民們在疫病中,盡數死了幹淨。

婦人與丈夫生前是村中疾醫,曾以身試百藥,雖仍沒能找到治療鼠疫的藥物,卻稀裏糊塗的撐到最後才隕身。

“我與拙荊死後日思夜想,琢磨食過的藥草。”

頭戴缁撮的丈夫抱拳道,“終于确定下來,助我們茍延殘息到最後的,正是藥鋪後院那幾株紫果長莖的無名藥草。”

辛夷半信半疑。

找不到陰魂撒謊的理由,遂暫且信了。

她顫抖着手,翻找出一支補充體力與營養的針劑,細如牛毛的長針頭紮進濕潮慘白的肌膚內,這藥劑有止痛作用。

注射不久,從骨縫裏蔓延出的酸澀痛楚便盡數消散。

在藥物作用下,辛夷疲憊衰萎的身軀,如枯木逢春湧現出幾分氣力,流淌向骨軟筋酥的肢體。

最後一件醫用防護服已經過了使用期限,且後褲腿處出現了不少裂口,不知是在哪擦碰到的,已經無法繼續使用。

辛夷戴上口罩,手撐着門板踉跄站起。

邁着綿軟步伐推門走出,在陰魂帶領下,跌跌撞撞朝藥鋪的方向走去。

月黑風高,破敗村道上漆黑一團。

只能靠着幾團綠油油的鬼火照明,辛夷單手撐扶起青苔密布的石牆,一步三喘艱難前行,內側的層疊裙擺蹭上大片灰黑污漬。

“咳咳……”

路上,悶咳聲不斷。

辛夷咯出兩團血,腳下像是行走在雲霧之端,輕飄飄的,大腦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終于。

在體力與精力快要達到極致前,她趕到了藥鋪附近。

“再遠點就撐不住了,咳咳……”辛夷癱坐到地面上,弓起腰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面被冷汗濡濕。

歇息稍許。

她晃晃暈眩的腦袋,強撐着爬起。

忽聽到陣什麽東西倒塌的沉悶聲響,從後方傳來,辛夷目光渙散,回眸望向身後——

火光沖天。

炙熱烈焰,點燃了漆黑的夜。

辛夷微怔,旋即露出驚恐神情,她絞出體內全部力氣,傾力邁開綿軟的步子向前奔逃。

“轟隆!”

“轟隆!!”

“轟……”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響徹雲霄。

轉瞬間,大片建築群在爆開的蘑菇雷田中發出最後的哀鳴,轟然倒塌,木石殘骸化為一片氣勢熏灼的火海。

在巨大沖擊波下。

辛夷站立不穩,狠狠摔進藥鋪內。

方才火焰燃起的地方,就在她種下的“蘑菇田”內,種下這些“蘑菇”時她特意計算過間距,只要有一顆爆炸就會牽連到另外一顆。

直至擴散開形成爆炸的海洋。

“咳咳,但凡存有一絲善意。”

辛夷喘着粗氣,坐起身。

她扭頭望向那片熊熊燃燒的火海,神情複雜。

莫師姐曾陰差陽錯救過她一命,盡管那并非其本意,辛夷仍記下這份恩情,從未想過主動利用蘑菇雷害她。

沒想到末了引爆蘑菇雷田的人、害了她的人。

會是莫師姐自己。

辛夷摸不清莫師姐的實力,不确定其究竟有沒有死在連環爆炸中,想來她就算沒死也難熬過今夜。

挺荒誕的。

她這個誰都不屑多看上一眼的凡人,反倒陰差陽錯活到了最後。

“嘎吱——”

撞開通往後院的房門。

在疾醫夫婦擔憂的目光中,辛夷踉跄着邁過門檻,無力擡起的足尖絆了下,裙擺飛揚,她軟軟摔倒在院內的青石板上。

口鼻間充斥着鹹澀血腥味,綿軟的手腳重如千鈞,意識混混沌沌。

疲倦的身體在叫嚣着,困頓的靈魂在吶喊着——

累。

好累啊。

睡吧,睡吧,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身下的青石板格外舒适,軟軟的、涼涼的,比曾經睡過的所有床榻都舒服,好想……好想……一睡不起……

晚風吹撫過漆黑的發,掠過蒼白的唇,在院角處,僅存的幾株翠生生的藥草打着轉。

細長的莖,淡紫的果。

在涼風中微微晃動。

【宿主,勝利就在眼前,站起來!】

【相信我,你可以的!!】

【崽嗷,你是最棒……】

【規則碎片……長命百歲……走上人生巅峰。】

【崽加油……幹死狗日的病毒……】

【加油——】

系統激揚的加油吶喊聲在辛夷腦海中回蕩,但卻像是隔了層厚實迷霧,斷斷續續。

怎麽也聽不真切。

都說臨死前會看到人生走馬燈,辛夷一度認為是封建迷信,現在卻信了。

因為,她“看”到了。

“咳咳”

微弱的悶咳,從口中溢出。

辛夷胸口劇烈起伏着,竭盡全力舉起手,擊碎了“眼”前閃過的一幕幕走馬燈,她可是立志活到老死,和不朽水母比命長的人。

怎麽能!

怎麽能孤零零地死在十八歲!!

絕不可以——

辛夷的身軀依舊疲憊不堪,靈魂卻在這一刻重燃生機,盡管這絲絲縷縷的生機微弱到幾不可察,卻足以支撐她重新站起。

是站起了吧?

辛夷陷入遲疑,她現在恍如夢寐,已經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真的站起,還是這些只是她的幻想。

邁開腿。

一步。

兩步。

三步……

短短數米的距離,像是走了一輩子。

輕飄飄的手,拽下一粒又一粒紫色小果子,細長鋒利的草葉劃傷布滿瘀斑的手腕,滲出點點血跡,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捧起手中幹癟的果子。

辛夷張開蒼白的唇,全部傾倒進口中。

又苦又澀,滑過喉嚨落入腹中卻又變成灼燙的熱,像是攻城略地的戰士,又似是一團肆意燃燒的火焰,攻入五髒六腑、流入四肢百骸。

辛夷阖起沉重的眼簾,癱倒在了藥草旁。

層層疊疊的雪青裙擺随風鼓動,仿若黑夜中綻放的鮮嫩花兒。

這次,真的要睡了。

接下來就看……誰先熬過……

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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