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星墜長夜(1) 番外一(長珩和藏星)
藏星記得仙君與神女大婚那日的盛景,春神宮的花仙布下漫漫花雨,仙君手裏牽着此生摯愛行于忘川江邊受衆仙祝福,哪怕神女不愛他,他亦甘之如饴。
夕讓離開的第五年,藏星打算将巽府的奴仆都散了,留下幾個還不能自力更生的小丫頭幫着照看一下府中花草就好。
院中的玉蘭花零星開了幾朵,在雨霧裏孤零零的。
藏星撐開了傘,半個人站進了雨裏,轉身叮囑小丫鬟,“老爺可能會這幾日會回來,記得打掃一下書房。”
巽風殿下有時會回來住一段時間,雖然每回藏星都會吩咐人把卧房打掃出來,但殿下似乎只宿在書房。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帶着一壺酒,整宿就坐在昭華戲樓頂上吹風。
李氏醫館的小學徒阿宋剛将排門的門板卸完,便看見身穿一襲淺紫色衣裙的藏星撐着一把油紙傘從長街那頭款款走來,于是一手扶住門板一手朝她招了招手。
“阿星姐,早啊。”
藏星站在屋檐下收了傘,斜着向外抖了抖,“早,李大夫來了嗎?”
李大夫其實算的上藏星在雲夢澤的師傅了,他教會藏星認識了許多雲夢澤的草藥,為了報答他,藏星也留在李氏醫館坐診,替李大夫做些抓藥看病的事兒。
月族人畢竟都是妖,比起人族更不易生病,所以人族的各種奇難雜症對于藏星而言都是陌生且新奇的。藏星求知若渴,于是借着打理巽府的由頭,一直留在雲夢澤。
蒼鹽海絕大多數土地都是貧瘠的荒原,所以蒼鹽海的靈藥種類不多而且藥效并不顯著,巫醫大多是主以術法輔以藥丸醫治傷者。
靈藥珍貴普通的子民無從獲取,巫醫之術學成條件也十分苛刻,而且使用術法畢竟耗神。雲夢澤的草藥對于月族人術法造成的內傷可能沒用,但對于身體上的外傷和一些小病也是可以治愈的。
藏星覺着蒼鹽海一日雲夢澤一年,人間草藥幾乎是取之不盡的,若能将其帶回蒼鹽海,讓不會巫醫之術的普通月族人也可以懂些藥理,那月族人就不會因為蒼鹽海巫醫太少而得不到及時救治了。
雨連着下了好幾天,久違的出了一次大太陽。
陽光暖融融,雀兒在枝頭叽叽喳喳的叫,藏星和阿宋兩個人你一筐我一筐的往後院壩子上曬草藥。
末了終于把所有險些在屋裏發黴失效的草藥搬出來曬好後,兩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Advertisement
前堂鋪子裏只聽有人大喊。
“阿星大夫,快救救我。”是獵戶馬叔的聲音,雲夢澤的醫者講究一個望聞問切,只聽那聲音中氣十足也知道此人并無大礙。
藏星扶正曬草藥的架子,把最後一把艾草塞進阿宋懷裏,“你每過一個時辰就記得翻曬一次,我進前堂坐診去了。”
阿宋點點頭,一路看着藏星挑開布簾進了前堂,才摸了摸鼻子,轉頭回去繼續打理藥材,想起之前聽街坊說的那些事兒。
聽說幾年前家財萬貫的巽老爺一家搬來留芳鎮上,只不過數月巽府夫人卻在大巫山裏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此後巽老爺出遠門做生意,鮮少回巽府,偌大的巽府只剩阿星姐在打理。
不過阿星姐也不是什麽做生意的料,巽老爺便把産業都托給舊友木氏錢莊的木聞少爺,她這才得空繼續留在醫館學醫。
在李氏醫館做了一年學徒的阿宋都還只能幫着抓抓藥,幹些雜活。李大夫總揪着他耳朵罵,你阿星姐才來三個月就能坐診看病,你這個不中用的,一年了還看不明白基礎的病症。
每每這時,藏星就會笑着安撫宋大夫,說自己以前也在別的醫館當過學徒自然上手快些。但李大夫不這麽認為,他覺得藏星在學醫這方面一定有過人的天賦。
藏星給馬叔将傷口簡單處理了一下,又給他開了一些外敷的藥貼,手上不停,“腿又傷了,傷沒好全之前,就別再上山了。”
馬叔嘿嘿的笑了兩聲,“今兒運氣不好而已,跑得急了些。我瞧着月溪溝邊上那株蘭花花苞挺大了,估摸着要開了,阿星大夫過個十日就能上山賞蘭花去。”
藏星看着馬叔一臉笑意也不好掃了他的興,于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将藥貼打包系好遞給馬叔,又送他出了門。藏星倚在門框上看向大巫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又到大巫山蘭花的花期了。”
大巫山蘭花一旦離開大巫山境內就種不活,移栽也很容易死,數量極為稀少。物以稀為貴,這大巫山蘭花又美得不似凡間尋常花草,因此每年花期就會有不少外鄉人會來此賞蘭花。
這段時間也是大巫山上許多藥材成熟的月份,李大夫今早進山采藥去了。可這都傍晚了,還不見人回來。
藏星放下賬本,打算去找找。山林裏光線不比外面,再過不久山裏就快看不清路了,李大夫不會是遇上什麽猛獸了吧。
“阿宋你守着藥館,我去看看李大夫。”
阿宋從後院鑽進來,将手放在衣服下擺上蹭了蹭在庫房裏沾上的灰,“還是我去吧,天都快黑了。”
藏星已經起身走出了門,“我知道李大夫常去哪裏,大巫山地勢複雜你會迷路的。”
其實藏星并不知道李大夫今日去到了哪片山上,不過好歹是個花妖,找個人自然比阿宋容易。她順着往常同李大夫一起進山的路,一邊走一邊開始使用術法,往四周探尋李大夫的氣息。
大巫山深處終年霧氣不散,進得越深越容易迷路。山間歸鳥成群結對發出陣陣長鳴,在山谷中回旋,四下無光倒有些聳人。藏星因為膽小,被突然蹿出來的野兔吓得失聲尖叫,但又很快平靜下來凝神聚氣,用浮月花粉迷住了這只野兔子。
兔子一瞬間安靜了下來,瞳孔慢慢轉成淺紫色,然後迅速往深山裏去了。
一只野兔能搜尋的範圍畢竟也小,也顧不得是不是會暴露身份了。索性鼓足了勇氣,腳尖一點騰空飛上樹頂,一路在樹枝間躍動,一路喊人,“李大夫!李大夫!”
李大夫回去的路上腳滑了,從坡上幾個跟鬥就滾了下去,掉進了一處獵人做的陷阱裏。其實這土坑也不算高,慘就慘在他還崴了腳。
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早上帶出來的幹糧和水還吃完了。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靠在坑璧上努力入睡,減少體力消耗等着人來救自己。
太陽一落山,山林裏溫度就驟降了下來。李大夫搓了搓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将自己蜷成一團。這個坑太窄了,要不然自己還能拿火折子出來燃個火堆兒取取暖。
長珩帶着幾壺剛從東君那裏順的酒,路過此地,想着正值大巫山蘭花的花期,于是便來這大巫山等着賞蘭。
人間這處的蘭花是最像小蘭花本體的,在深谷裏靜靜的開,不卑不亢兀自芬芳。
路過時叮鈴咣啷的酒壺碰撞的聲響,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大夫吵醒了。他打了激靈,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聽到不遠處有人踩在落葉上的悉悉索索的聲音。
修行之人腳步其實是很輕的,但李大夫是個醫者,心細耳朵靈。他努力撐起身子,朝外頭喊道:“喂,是有人路過嗎?可以搭把手拉我一下嗎?”
也是李大夫膽子大,換做常人在這種鮮少有人出沒的深山,又是天色暗了一半的傍晚,大概都是不敢出聲叫人的。
長珩詫異地走到發聲之地,俯視過去,以為是什麽山精野怪呢,卻看見一個精瘦的小老頭被困在了一個土坑中。他是個凡人,不宜動用法術,于是只伸手将他拉了出來。
救人救到底,長珩索性就背着李大夫準備把他送下山去。
“還不知道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李大夫趴在長珩背上,凍僵了的身體卻漸漸感覺暖和了起來,不禁感嘆還是年輕人身體好。殊不知這其實是長珩偷偷在用術法。
“在下名叫蕭潤。”
“好名字啊,小兄弟果真人如其名溫潤如玉啊。”
長珩行走于雲夢澤,用的都是作為凡人下界歷劫那一世的名字,蕭潤。
李大夫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詫異的問道,“這天都黑了,小兄弟進山幹嘛啊?”
蕭潤一步一步走在斜坡上,身上雖有個人但身形仍舊穩當得很,“實不相瞞在下乃是修行之人,此番前來是為了一賞大巫山蘭花。”
李大夫也不是沒見過道士修者一類的人,求仙問道之人大多獨來獨往,隐居山林,不過這位修士所言他應該是外鄉來的,不知道這大巫山地勢複雜又時常有猛獸出沒。
“眼下沒聽見說有蘭花開了,估計還得等上幾日,況且山中蘭花數量稀少,你一個不熟悉地勢的人進山去怕是自己轉個好幾天也找不到。小兄弟不如先在鎮上找個地方住下。”
蕭潤自然知道李大夫也是一番好意,于是客客氣氣的回道:“那在下等送您回去就找個客棧。”
“欸這就對了,你就在我們藥館旁邊那家客棧留宿吧,你既是初來乍到,也好讓我照應照應你,報答救命之恩阿。”
本打算就在山裏待幾日賞了蘭花就走的。也沒有急事,留在這鎮上,順便領略一番這處的風土人情也好。
蕭潤在李大夫的指引下,慢慢往山下走。月已上樹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李大夫丢了背簍要不然還能翻出來一只燈籠照照路,這條路是獵戶和藥戶常常上山的路,應該不會有什麽猛獸出沒。
走出山谷,卻聽見不遠處有鳥群被驚擾的鳴叫聲,李大夫不禁太陽穴一跳,不會是有什麽猛獸來這邊了吧。
“蕭公子,這前面恐怕有猛獸出沒,我們趕緊換條道走,往右邊走。”
李大夫拍了拍長珩的肩膀,往旁邊的另一條小道指了指,接着就聽見那處傳來幾聲叫喊聲,叫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名字嗎,他當即聽出來是藏星的聲音。
大驚道:“阿星怎麽進山了,姑娘家家的太危險了。”
蕭潤用法力探了探,發現這李大夫口中的姑娘可是個有三四百年修為的妖族,看這法力挾裹月華之力應該也不是雲夢澤的妖族而是個月族。三界太平自己已辭去水雲天戰神之職,也斷然不會與一個小妖為難。
“阿星,阿星,我在這裏。”李大夫賣力的回應着,但藏星聽不見。藏星的聲音有妖力的加成自然傳的遠,但李大夫只是個凡人。不過蕭潤将這兩句還是準确地傳遞給了藏星,所以沒一會兒,藏星便趕了過來。
藏星遠遠看見李大夫被人背着,關心則亂,以為他受了什麽嚴重的傷。聽到李大夫說只是崴了腳才放下心來。
她提着燈籠在前邊兒引路,一面留意後面背着人的蕭潤,擔心他一腳踩空了去。蕭潤此番下界時掩去了真容,藏星修為遠低于他,瞧不出來任何異樣,只以為這位公子是偶然路過才救下了李大夫。
藏星向蕭潤道一句多謝後,兩人俱是無話。
倒是李大夫,不忍氣氛太沉悶,于是開始為兩人互相介紹起來,“這位公子叫蕭潤,遠道而來賞蘭的。這是藏星,算是老夫的徒弟。蕭公子看來也是第一次來留芳鎮,阿星你可以帶着蕭公子到處逛逛。”
藏星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出聲贊道:“好名字。”
水雲天的長珩仙君在雲夢澤的化名不也是這個名字,不過她也只是覺得這兩字放在雲夢澤其實普通得很,名字相同并不奇怪。
蕭潤是水雲天盛名在外高高在上的長珩仙君,藏星自然記得。但藏星于蕭潤卻只是在數年前有過一面之緣,他并不記得藏星。
李大夫傷了腳只能老老實實待在醫館裏坐診,然後催着藏星盡盡地主之誼帶蕭潤好好逛逛。
蕭潤自稱修行之人,藏星最開始其實也心存芥蒂。雲夢澤的修道者多以煉化妖丹輔助修行,對于她這種修為并不算的高的小妖靈而言,只身一人留在雲夢澤處處都是謹小慎微,唯恐暴露身份引來殺身之禍。
但這蕭潤畢竟是李大夫的救命恩人不能怠慢,幾天相處下來藏星絲毫察覺感受不到對方的修為,這種情況要不是修行不精就是修為道行遠勝于自己,若是修行差自己肯定能應付,修行高肯定瞧不上自己這點修為的,再者說這兩天也算相處融洽,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于是這天又是一大早就托旁邊客棧的店小二給蕭潤捎話。店小二幾步跑上二樓,輕叩了幾聲蕭潤的房門。“客官,李氏醫館的藏星姑娘托我給您捎句話,說等您下去。”
蕭潤無奈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畫筆,那鎮紙将畫了一半的蘭花圖壓住。這幾日藏星又是請吃飯又是請看戲的,恨不能把他帶去留芳鎮的每個地方走走。
他走到窗前,開了半扇窗。這扇窗正對着街道,稍一偏頭就能看見旁邊李氏醫館的鋪面門口,一位身穿淡紫色衣裙的姑娘,端端地立在門口。偶爾有路過的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溫柔的笑着,然後輕輕點頭,與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形成一靜一動的反差。
蕭潤鎖好門窗,緩緩走出客棧。
藏星一眼就看見蕭潤從客棧出來,轉頭低聲跟一旁立着的阿宋說:“我走了。”
阿宋沒吭聲,圓溜溜的眼珠子似有不甘和憤怒,瞪了幾眼迎面走來的蕭潤,負氣地扭頭進了醫館。李大夫疑惑道:“阿星和蕭公子出去了?”
“出去了。”阿宋耷拉着腦袋走到櫃面後,面對着百子櫃,語氣晦暗不明。
李大夫一瞧他這樣子頓覺好笑,“你倒還拈酸吃醋起來了。”
阿宋幽怨地瞪了李大夫一眼,“阿星姐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我看你就沒安什麽好心。”
李大夫噗呲一樂,“你管我安沒安什麽好心,反正你阿星姐對你沒那意思。”
此話一出一下就戳中了阿宋的痛腳,他憤恨地将擦櫃面用的帕子甩在櫃子上,哇哇大叫,“有你這麽當師傅的嗎?”
李大夫才不管他呢,撐着不怎麽靈活的腿兒,悠閑搗着藥。
“你有空想這些,不如把我昨天給你的藥方背熟。”
兩人并排着走在街上,藏星打算帶着蕭潤去雲鐘樓看看,那是不知道往前幾個朝代的一位富紳請不少能工巧匠修建的,登上雲鐘樓能一覽整個留芳鎮。
樓閣上的雕梁畫棟自是不必說,只是那留在牆上的文人墨客所作之詩才是最有意思的。寧安侯甚至派專人在那裏轉錄那些詩句,形成了厚厚的一本雲鐘樓詩集。
登上樓閣之上,風有些大,旁人的已經是衣袖亂舞,往中間的屋內連連後退,就蕭潤一個還立在圍欄邊上極目遠望,看着倒更像要乘風而去。
李氏醫館作為留芳鎮上為數不多的醫館之一,許多人都是認識藏星的。一位姑娘拉了拉藏星的衣袖,讓她幫忙看看手上的紅疹。等藏星瞧完姑娘的手,回頭看時,就瞧見蕭潤一個人站在外廊上,灑脫俊逸,很是有幾分仙人之姿,心下感嘆不愧是與仙君同名之人。
“留芳鎮雖小但北靠大巫山,南臨東川水,四季如春。除了大巫山蘭花盛名在外,這處雲鐘樓更是被無數文人譽為中原第一樓。”藏星撫上這座古老樓宇的外柱,歲月的流逝對于人族而言或許滄桑厚重。但妖族的世代更疊太緩慢,所以人間的百年千年于妖族不過轉瞬而逝。
蕭潤扭頭看向藏星,見少女一雙杏眼無神的望着遠處的大山,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濃愁。不禁多出幾分感同身受的悵然,身為仙族和月族,就算身在人族之中也很難完全融入人族,因為很清楚人族的生命如蜉蝣而我等皆為過客。
“此處果真風光獨好,名副其實。”蕭潤不願傷春悲秋,只是順着藏星的話答着。自榮昊之後,就再沒人會拿出這整日整日的時間陪他閑耗了。
兩人一時無話,就那麽靜靜看着遠山和日落,直到蕭潤忽然說了一句,“藏星姑娘此來人間一趟,覺得人間怎麽樣?”
一記悶錘敲在藏星心頭,果然蕭潤修為遠高于她,早知道她是妖族甚至知道她并不是人間的妖族。
她試着張了張嘴,又因為心下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自己雖然是妖族但是對人族并無惡意,還是說自己留在人間只是想多學幾味藥并無其他企圖?他會相信她嗎?
沒等藏星回答,蕭潤便轉身背倚着欄杆,閉上了眼,自顧自繼續說:“人間有那麽多好玩的好吃的。”
藏星察覺到蕭潤并無惡意,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了下去,“你們人間自然比我們那兒好,山高水長,人情冷暖。”
蕭潤意識到藏星似乎只以為他是一個人間修士,卻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是啊。”
他白色的發帶很長,被風揚起,一下纏在了藏星手上,藏星小指鈎住那一抹雪白的亮色,愣了楞旋即松開。
藏星有些慌張地轉頭看向另一邊,雲鐘上暗色的篆文映入眼簾,于是提議着去撞一下雲鐘樓的雲鐘。“不知蕭公子文采如何,來此一趟怎能不留詩一首。”
雲鐘樓的規矩,雲鐘一響詩一句。
她笑着往內屋指了指,蕭潤瞧過去見裏面桌案前坐着個藍布衫書生模樣的人,“倘若蕭公子能寫出好詩,沒準能被侯爺奉為上賓。”
蕭潤雖然愛這人間熱鬧,但萬不想跟朝堂上的人扯上什麽關系,于是當即撩開衣擺大步往樓下去了,邊走還故意大聲嚷嚷道:“蕭潤只喜歡游山玩水,可不愛讀書。”
那模樣絲毫不像水雲天的戰神長珩,分明是那鹿城纨绔蕭潤。
藏星也只是提議了一下,沒想到蕭潤跑得這麽快,一副像被夫子抽背文章時結果答不出來的樣子頓覺好笑。
蕭潤最愛的便是這人間的美食和酒。
藏星聽他這麽一說,自然領着他往鎮上最好的酒樓醉仙樓去。巽風殿下也愛喝酒,自夕讓走後更是一度到了嗜酒如命的境地,所以巽府的酒窖中一直都滿滿當當的存放着這各式各樣的酒。藏星雖然自己不愛喝酒,但也從最開始對酒一無所知到現在聞一下就知道酒的好壞。
醉仙樓有整個留芳鎮最全的酒窖,是藏星買酒來得最多的地方。
酒樓門口負責候客的店小二,一眼便看見藏星領着個人走來了,連忙上前将人往裏面引。
“阿星姑娘又來添酒嗎,掌櫃的前些天去北邊帶了些北邊的烈酒回來,特地給您留着,要不要先給您嘗嘗。”
藏星往身後指了指,“今日是帶朋友來吃飯的,不買酒,上一壺醉仙釀就行。”巽風殿下這幾月都沒來雲夢澤,巽府地窖裏的酒還不需要添置。
店小二連忙領着兩人上了二樓的雅座。
醉仙樓的生意一向紅火,由醉仙樓掌櫃自家釀制的醉仙釀雖說不算什麽絕佳的酒品,但卻是留芳鎮獨一份,因為釀制時間太長,常常供不應求。
菜品還未上桌,斜前方的獨凳上忽然坐下來一位手抱琵琶的姑娘。
姑娘黝黑的辮子搭在肩膀上,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看着倒很普通,但十根手指纖細靈活,在琵琶上來回撥弄,琵琶聲入耳,如聞仙樂,不少食客放下杯盞,擺手叫好。
蕭潤不由自主地也拿起一根筷子也和着琵琶聲輕輕敲起了蓄了一半水的茶杯。
藏星聽蕭潤的節拍快活有力,與那琵琶曲相得益彰,贊嘆道:“沒想到蕭公子,還懂樂曲。”
蕭潤忽地止住了動作,将筷子又規規矩矩的平放下來,拿過一旁的茶壺給茶杯蓄滿茶水,抿了一口才緩緩道:“曾與故人一道彈過琴。”
藏星聞言不自覺伸手摸着杯緣低聲道:“那該是蕭公子的舊友吧,我也有一個朋友,我曾說過要與她一道走天涯,如今她卻只留我一人在這世間,連個歸期也沒有。”
她扭頭看向窗外,那是大巫山的方向,大巫山頂雲霧不分。
蕭潤聽見她提到朋友不禁想到,自己一生算得上好友的只有兩個,摯友榮昊行差踏錯不得善終,亦敵亦友的東方青蒼與太歲同歸于盡也只餘一縷精魂,也不知道小蘭花是不是真的能将其救活。
“一定會回來的。”
蕭潤這話,似乎是在安慰藏星,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藏星斂眉盡力忽略心頭的酸楚,将聲音拔高顯得輕快些,“是啊,她一定會回來的。”
大巫山的第一支蘭花開放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特意來此賞花的外鄉人們陸陸續續的開始進山了。
鎮上的獵戶藥戶一類時常進山的人,會被其他人知道沒被別人發現的蘭花,所以帶人進山也成了另一條謀生的路。
托馬叔的福,藏星知道了個較少人知道的位置。于是打算今日就帶着阿宋和蕭潤避開喧鬧的人群,進山賞蘭花去。
月溪溝是大巫山山澗中的一條小溪,需得往山裏走很久,很少有人會到那裏去。
阿宋得知要去月溪溝,一時之間竟然開始糾結起來,一邊放心不下阿星姐跟蕭潤單獨進山去,一邊又覺得那路又遠山又難爬為了看朵花真的不至于。
看着他一副為難得很的樣子,坐在椅子上的李大夫看不下去了,擡起沒傷的那條腿狠狠踹了一下阿宋的屁股,“你磨磨蹭蹭什麽,快跟着一塊兒去。”
不管怎樣,阿星一個女子跟着個并沒認識多久的外人進深山還是太危險了,哪怕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阿宋再笨總歸是她師弟,還是會護着她的。
藏星捂住着嘴笑阿宋,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趕緊跟上,阿宋回身埋怨地看了一眼李大夫,拍了拍屁股跟上了藏星和蕭潤。
藏星與蕭潤,一個是月族花妖一個是仙君走起路來自然不那麽疲累,倒是阿宋一路哭喪着臉高呼:“等等我啊,歇歇吧,我真的走不動了。”
兩人正講着那月溪溝的傳言,聽着阿宋連聲叫喚,藏星笑道:“你怎麽連夕讓都不如。”
好歹夕讓還跟着連翻了幾個山坡。只是藏星沒想過,那夕讓畢竟也是月族啊。
阿宋太累了也沒聽清楚藏星說什麽,只是在慶幸他們終于停下了,于是順着旁邊的樹幹就坐了下去,連連擺手:“阿星姐,我歇歇,讓我歇歇。”
于是前頭兩人也只好停下腳步,就地休息。
蕭潤笑着輕聲湊到藏星耳邊對她說:“修行之人怎麽能仗着修為就欺負阿宋一個凡人呢。”這話自然不能給阿宋聽見,所以蕭潤靠得很近。藏星與蕭潤雖以日漸熟悉算得上朋友了,但還沒有過男子貼這麽近跟她說話,頓時就僵住了半邊身子,腦子一下空白了。
好一會兒扭頭卻見蕭潤自顧自的尋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沒有半分異樣,才驚覺是自己一驚一乍了。于是紅着脖子慢慢挪到阿宋身邊,從包袱裏摸出一個餅和水囊遞給阿宋,假意訓斥:“讓你平時不愛跟着我們一道上山采藥,才走這點路就受不了了。”
阿宋已經緩了過來,也覺得渴得慌,于是連忙擡手接過食物和水,“阿星姐,我也走了誰看醫館啊。”
“那以後我看醫館,你跟着李大夫上山采藥去。”
阿宋頓了一下,選擇假裝沒聽見,繼續啃了一口餅子,他才不上山呢,爬山那麽累。
月溪溝是一股從山岩上飛瀉下來的泉水彙聚成的小溪流,相傳是山中精靈月下沐浴之地,就被叫做了月洗溝,前朝有位縣官來到此地,游玩覺得這名字俗氣得很,就給改成了月溪溝。随着山村中的村民遷出深山進入留芳鎮那片山外平原,這裏漸漸的便很少有人來了。
溪水清澈見底,水中游魚無所遁形,阿宋拘起一捧水拍在臉上,試圖緩緩自己的疲累。
蕭潤也覺得看着不遠處飛流的泉水也覺得有趣,于是一步一步的往源頭走上去。不由得喃喃道:“這樣的水養出來的大巫山蘭花,才真是禀天地之純精而素潔脫俗阿。”
溪水邊亂石橫亘,偏偏蕭潤健步如飛,他遠遠的就瞧見那水霧裏有一抹俏生生的淺黃色倩影。花開只了一朵但枝葉繁茂而細長,面朝着水面,倒像是在照着鏡子自嘆自憐。
那朵蘭花在這山水之中,渾然天成。連藏星都不覺開始想,若這樣的一朵蘭花有一日修得人形,無論生為男子還是女子,都該是有出塵的美。
不過蕭潤走到離那蘭花幾步遠的地方便停住了腳步。
走在最前面的蕭潤整個人被籠罩在了水霧裏,藏星看着他忽然頓住的身體,以為是什麽東西絆住了他的腳步。随後才發覺他微微彎下的脊背。
蕭潤覺得它真的很像小蘭花,他的腦海裏竄出來一些過去和小蘭花在一起時的場景,可惜又很快意識到現在的小蘭花心裏深愛的人并非自己。
愛和不甘撕扯着他的心,明知道是痛苦的,他卻還是要來這一趟,要再看一眼與她相似的蘭花。
蘭花的清香被水霧稀釋,湊得很近才能聞到,阿宋想伸手去摸摸被藏星拍了一下手背,吃痛的收回手,阿星姐看着弱不禁風的怎麽力氣這般大打得這樣疼阿。
“別碰,花朵嬌豔本就脆弱,任誰都去摸一把那怎麽成。”
阿宋蹲着的身子微微側向蕭潤那邊嘀咕道:“這蕭潤怎麽回事,不是他心心念念進山看蘭花嗎,這反倒是到跟前了,不過來湊近瞧瞧,站在那邊瞎晃悠啥呢。”
藏星将目光從面前的蘭花身上移開,向此刻已将身子面朝山谷靜默着的蕭潤看去,她也覺得很奇怪,蕭潤初初看見蘭花的反應明明不像是失望的樣子。
她站起身來走到蕭潤面前與他并肩站着。
“大巫山蘭花遺世獨立,若說這山間真有精靈,一定屬這蘭花精靈最為仙姿玉貌靈動可愛。”藏星是說者無心,但蕭潤聽者有意。
他彎了彎嘴角,低低地自言自語道:“是啊。可惜不是屬于我的,既如此應當消消妄念了罷。”
蕭潤言罷,朝着藏星和阿宋虛虛一拜,“連日來多謝二位照拂,也替我向李大夫告別。這大巫山蘭花之姿蕭潤見過了心願已了,這就要啓程往別處游歷了。”
藏星沒想到他竟然這就要走了,卻又好像說不出來什麽挽留的話,只能回禮道:“蕭公子慢走,下次來留芳鎮小女子定會備酒相迎。”
蕭潤朝她笑了笑,揮揮手,去的卻不是來時的路。
等阿宋松了松腿站直了看過來時,只看見蕭潤的背影,頓時喊道:“咋就走了呢,這大山裏他都不識路就自己走了啊。”
藏星倒是不慌不忙的蹲下身去,用手撩起一片水花,春水的寒涼自她指尖剎那間傳上心頭,倒是撫平了心頭的一點悵然。
“蕭公子是修行之人,自然來去如風,這大巫山可困不住他。”
“我們也該回去了,你走得太慢,再晚些入夜了我們都到不了鎮上。”
阿宋哭喪着臉應着;“那我們也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