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身份

科斯莫·蘭赫爾與塞勒斯先生, 還有那個幼童,一同去到了附近的一家餐廳坐下。

當然,在此之前, 科斯莫首先進到了雜貨鋪,跟莫爾說了一聲。

莫爾一如既往地戴着副眼鏡、坐在櫃臺後面看書, 他仿佛永遠都是這副散漫的、平靜的樣子。科斯莫總覺得,莫爾其實知道塞勒斯先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但是, 莫爾并不打算理會塞勒斯先生。

“我的國度, 格列高利。”塞勒斯先生喃喃說, “那是神許給我們的土地,那是神交代我們看顧的土地, 而如今,卻成為了永恒黑暗、漫長黑夜的眷屬。”

科斯莫微微一怔, 倒不是很驚訝,反而對塞勒斯先生接下來的話有所預料。

他有些為難地垂下眼睛, 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來安慰面前這個中年男人。那個幼童睜着一雙純淨透亮的眼睛, 懵懵懂懂地望着科斯莫與塞勒斯先生。

塞勒斯先生接着說:“那是一場屠殺。我們毫無防備, 影子商人便入侵了。他戲耍着我們,好似格列高利就是他的玩具……是啊,對于那些掌控着神明力量的可怕存在來說,我們何嘗不就是玩具呢!”

他的面孔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整個人瑟瑟發抖, 悲痛萬分。

科斯莫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只能始終保持着沉默。

“我是格列高利的王。”塞勒斯先生突然說。

這話倒是讓科斯莫猛地一驚, 不過面前這個憔悴的男人, 毫無「王」的身份氣度可言。他早已經丢失了這個身份。

“我成為王不久, 影子商人便出現了。那是一場噩夢, 是永堕黑暗的夢魇。”塞勒斯先生慢慢說,“我思考如何解決這事兒,我尋求了許多神明的幫助,但是祂們也都無能為力。

“最後,我知道了托雅。我便親自來到了這裏。可是,當我來到這裏,我就無法離開了。我在這裏待了十幾年,未曾找到解救我的國度的辦法,甚至只能眼睜睜瞧着它一步步滑落深淵!”

那張曾經露出開朗笑容的面孔,如今卻變得絕望而扭曲。

科斯莫不敢去看他,無意中對上了那幼童的眼睛。

莫名地,那雙眼睛讓他感到一絲熟悉。

但是他無暇分辨其中情況,塞勒斯先生已經繼續開口。

“您覺得,是我們亵渎了神明,所以才會招致這樣的災禍嗎?”

科斯莫有些莫名其妙,他試探性地問:“您為什麽會這麽覺得呢?”

“因為……神。”塞勒斯先生說,“因為格列高利。自祂離開,讓我們看顧那片土地以來,祂就再也沒有出現、再也沒有回來。此後,又有這般災禍出現。現如今,我的國度甚至已經徹底滅亡!

“如果不是神明的祝福,我們怎會擁有綿延數百年的繁榮與富足?如果不是神明的詛咒,我們又怎會在短短二十年之間傾覆至此!”

科斯莫感到這種說法并不對,可是塞勒斯先生顯然并不需要他的認可。最後,科斯莫只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嘆氣仿佛也讓塞勒斯先生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氣,他癱坐在那兒,面色煞白,目光絕望而空洞。

科斯莫遲疑了一下,然後問:“為什麽影子商人會入侵格列高利?”

他曾經在莫爾那兒聽聞過一些相關的信息,他知道影子商人是格列高利——這位神明——的敵人。

但是,說到底,格列高利又是一位怎樣的神明呢?

塞勒斯先生苦笑了一下,然後說:“格列高利……是太陽。”

“太陽?”科斯莫下意識問。

“而影子商人是月亮的眷屬。”塞勒斯先生揉搓了一下臉頰,“幾十年前……當時我還沒有出生。總之,當時發生了許多事情。

“有一小段時間,太陽與月亮接連沉寂、熄滅,世界在短時間之內陷入了永夜。人們将那稱為「一夜末日」。不過,那好似也只持續了一夜功夫。

“随後,太陽與月亮照常升起。但是,作為太陽與月亮的象征神的格列高利與埃德溫亞,卻仿佛陷入了沉睡,再也沒有回應過信徒的祈禱。

“誰也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有人認為,這兩位神明是彼此起了争執,發生了一場使日月喪失光輝的戰鬥,然後雙雙沉睡——甚至于隕落,不過後一種猜測許多人不敢去想。

“因此,日與月各自的眷屬,比如影子商人,就開始敵視與之相對的相關力量。

“事實上,這些「商人」,基本都是在一夜末日之後出現的。您已經知道影子商人了,還有記憶商人、夢境商人等等。”

聽到這裏,科斯莫忍不住問:“他們都是月亮的眷屬嗎?”

“不……不都是。夢境商人也是月亮的眷屬;至于記憶商人,我也不清楚。”塞勒斯先生喃喃說,“不過,除卻他們自己承認,否則人們是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力量從何而來的。

“但是,他們的确掌握着神明的力量,即便神明不知所蹤。”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塞勒斯先生的這種說法與之前莫爾的說法不謀而合。

這些「商人」并非是神明;或許最初也并非是商人,只是掌握了某種特殊力量的人類(或者其他生物,科斯莫心想)。

但是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們的力量使其成為了「商人」。商人更像是他們的職業,盡管他們販賣的物品并不那麽普通與常見。

“感謝您為我解惑。”科斯莫禮貌地說,他随後又緩慢地問,“您……我的意思是……您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塞勒斯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後望向了身邊的那個幼童。

在他與科斯莫交談的時候,這個年輕孩子始終乖巧地保持着沉默。科斯莫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孩子。

塞勒斯先生望了這孩子片刻,然後苦笑了起來。

“大概一周之前,也就是,紅葉之日之前,影子商人又一次出現在了格列高利。”塞勒斯先生低聲說,“這一次他趕盡殺絕,幾乎殺死了所有人。”

紅葉之日之前?科斯莫不由得一怔。

“米洛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母親把他藏在自己的身後,用影子将他覆蓋住,因此,在影子商人取走他母親的影子的時候,那漆黑的夜色,讓影子商人并未發現米洛的存在。

“随後,他的母親連夜将米洛送出了格列高利,讓人将他送來了托雅。我想,他的母親是想讓托雅的力量庇佑米洛,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影子商人也同樣出現在了托雅。

塞勒斯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不管怎麽樣,我會照顧米洛。這是金萊克家族、也是格列高利公國,唯一的血脈了。”

将這個打算說出來之後,塞勒斯先生好似自己都松了一口氣。

他在托雅鎮待了十幾年,幾乎已經絕望了。即便他卑微地請求那位雜貨鋪的店主,他也未曾得到任何的回應。

但是,當他的國度真的徹底淪為夜晚的屬民——他反而,感到自己的靈魂沉沉地、坦然地墜落了。

他再無退路、再無後盾、再無國家。他将成為流亡者。

塞勒斯先生怔忪的樣子讓科斯莫也有些難過。他幹巴巴地安慰了兩句,不過塞勒斯先生也只是搖了搖頭。他與科斯莫道別,說要回去好好休息,他過去幾天都在為米洛的事情忙碌。

科斯莫連連點頭。

離開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失去了所有家人與同胞的孩子——米洛·金萊克,也盯着科斯莫,禮貌地說了一句「再見」。

塞勒斯先生牽着米洛的手,慢慢地走開了。

科斯莫回到了雜貨鋪。莫爾對塞勒斯先生的事情似乎毫不關心。

科斯莫也收拾了一下情緒,問:“我今天做什麽,莫爾?”

貨架已經收拾完了,庫房那邊暫時還不能動,科斯莫感覺自己今天又可以摸一天魚。

“沒什麽需要你做的。”果不其然,莫爾這麽回複,“自己找個角落待着吧。”

科斯莫讪讪一笑,打算從貨架上拿本書看看。不過他正要這麽做的時候,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猶豫了一下,感覺這個問題應該不算過分,于是就開口說:“莫爾,我能問個問題嗎?”

“什麽?”

“為什麽托雅鎮上沒有孩子?”

莫爾姿勢不變,只是擡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

“滿滿的好奇心。”莫爾哼笑一聲。

科斯莫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不過,通常來說,如果對方這麽反應的話,那這個問題應該沒什麽不能說的。

但是莫爾卻沉默了許久。

随後,他似是而非地回答說:“傳說中,純潔幼童的眼睛,可以瞧見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

說完這話,他就搖了搖頭,好似他只能說到這裏為止。

眼睛?科斯莫略微狐疑地回憶着。

剛剛他的确瞧見了米洛的眼睛,但是,他只是感到這個幼童的眼睛十分幹淨、眼神也十分靈動純淨。這孩子不像是剛剛從災難之中幸存,更像是一個嬌生慣養但又溫良單純的貴族少爺。

……聯想到塞勒斯先生的身份,或許這幼童的确是什麽貴族後代吧。

科斯莫想了片刻,就沒有多想下去。

一個更為殘酷的可能性是,因為這些孩子能夠瞧見某種奇異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消失不見——他們全都死于那東西之手。

這真是想想就令人感到沉重與嘆息。

科斯莫也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他走向貨架那邊,但是這個時候,有人匆匆推門走了進來。

是艾爾警員。

他面上不算焦慮,但的确有一絲殘留的震驚與不安。

莫爾都放下了書,望向這位腳步匆匆的警官先生。

“莫爾先生,蘭赫爾先生。”艾爾首先朝着他們打了個招呼,似乎也在借助這個過程平複自己的心情,随後,他慢慢說,“我們對比了那具屍體的特征,與鎮民們的情況。”

“結果是?”莫爾問。

“唯一匹配的,只有尤斯塔斯·洛弗。”艾爾停頓了一下,補充說,“那位藏書家、那位……時間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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