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石(3)

纖雲性子溫順柔婉,且又是個極明白的女子,想了幾日,也就應允了。她本是妾侍身份,我便依嫁妹之儀,盡我所能的為她置辦了妝奁,又打發冰弦陪她嫁了過去。之所以要冰弦做陪嫁,也是因着冰弦這幾年來身子一直羸弱不堪,精神也不濟,要她跟我奔波,也實在不忍。接下來幾年,我似一葉無根浮萍,在他鄉飄蕩,因此纖雲在陸家過得如何,竟從無機會過問。幾年之後,當我在臨安的一座雅致幹淨的院落中見到她時,她的面容竟比明誠剛剛去逝時還要年輕,肌膚滋潤,白發也很少,一向沉默寡言的纖雲,開朗活潑如少女……不必再問了,女人的幸與不幸,都是寫在臉上的。明誠剛剛去世時,我已在想辦法,妥善安置這些從青州歸來堂中精心揀選、運來建康的金石,那時還未有玉壺之事,于是,我差人先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到洪州——明誠的妹夫李擢那裏,李擢當時已是兵部侍郎,應該有能力保護這些金石,誰想緊接着金人就攻陷了洪州,我們的心血,立時化為灰煙。于是,我帶着巋然獨存于建康的金石,帶着為明誠洗雪恥辱的心志,上路了。戊申,己酋,庚戌,辛亥,建炎三年,四年,紹興一年,二年……為什麽這些寫在黃歷上的幹支與年號,在青州如山中一日,在他鄉卻似世上千年,那麽沉重,那麽辛酸,那麽漫長……多少次,我覺得自己走完了這一步就會倒下,咬一咬牙,又邁出了下一步,多少次,我坐在颠簸的孤舟中,聽着海浪一浪一浪的撲打過來,竟沒有一絲恐懼,早已經失去一切,放下一切,我還怕什麽呢?多少個荒野的靜夜裏,我望着澄澈的天空中,那刺人眼眸的寒星,心底會湧出一股暖流,我知道,明誠會在天上看着我。多少個疲憊不堪卻徹夜不眠的深夜,我一遍遍撫摸着一件件的金石,仿佛明誠又用那雙寬大溫暖的手掌,撫去我的淚痕。我知道,當時,或者以後,或者以後的以後,會有很多人笑我傻,笑我笨,但是我從未後悔過,因為我追求的是一份與生俱來的執著信念。兵荒馬亂中,金石被官軍收走了,我忍着痛楚,背着剩下的金石,繼續向前走。在會稽,我借居在一戶鐘氏村民的房子裏,這時,從青州運來十幾車的金石,只剩下五六七簏。第二日晨起,竟見到牆壁被鑿了一個大洞,金石卻丢失了五簏!像是有人,在我已經殘破不堪的心上,又狠狠地剜了幾下,一剎那的麻木之後,随之而來的是綿綿不休的疼痛。我拼盡全身力氣,幾乎咬碎了銀牙,才勉強忍下劇痛,于是,被劇烈地疼痛攪的混沌不堪的大腦,稍稍蘇醒,鐘氏既是本地鄉民,敢鑿他的牆壁的人,一定遠不了。我不想後事如何,開出重賞,只求尋回我愛如性命的金石。過了兩日,鐘氏的鄰居笑嘻嘻地搬來一簏金石,伸出一只貪婪的大手。我沒有辦法,渾身摸了一遍,只拔得出一支素銀簪子遞給他。他失望而憤怒地“哼”了一聲,走了。當然,其餘的自是找不回來了。這時一直默默站在身後的素簡拔腿跑了出去。我遠遠地看着素簡,只見她找到幾個正在做針線的婦女和玩耍的孩童,因為聽不太懂當地話,素簡只能邊打着手勢,邊在手心裏劃着什麽。過了一會兒,素簡回來了,怒不可遏:“小姐,我打聽仔細了,剛才那個混蛋叫鐘複皓,反複之複,皓月之皓,我呸!他也當得起這個名兒?小姐以後撰寫文章,別饒了他。是他,偷走了姑爺最後的心血……”說道“心血”二字,素簡已是泣不成聲,素簡雖然自幼家道中落,這溫潤如玉的性子卻是與生俱來,幾十年如一日。世情涼薄,似尖刀,早将一塊溫潤的玉,打磨得尖銳鋒利。我抹一抹滿臉清淚,道:“我又何嘗不知,他既能拿來求賞,不是一個人做賊,也必是盜賊一夥,可是兵連禍結,盜賊自然猖獗,我們兩個孤單婦人,這些賊人不來欺壓我們又去欺壓誰?終究是明誠不在了,事事為難!”當巋然獨存的金石只剩十之二三時,我躺在李迒的家裏,病倒了。逝去的,已經永遠回不來了,這時猛然想起當日在歸來堂中明誠開玩笑,要像楊廣一般,身死而複取圖書,那些金石,應該陪着明誠,在天上了吧。想到這兒,幹裂的嘴角泛出一絲落寞的笑意。傳播流言的人,永遠有無限能量,去尋找更新鮮的談資,幾年過去了,玉壺事件漸漸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我聽從李迒的勸說,準備定居臨安,度過殘生。這時我的病還很重,幾乎下不了床,每日除了吃藥,只能吃些湯粥之物。就在這樣的茍延殘喘中,居然有人,來向我求婚了。我想都沒想,決絕地搖搖頭。李迒負着一雙手,微躬着腰,出去了。李迒甫出門,素簡放下粥碗,對我小心斟酌道:“小姐……不是說并不在意禮法之說嗎?”我揚一揚唇角,道:“你知道的,還要問我做什麽?”素簡因為被我看穿了心思,有點兒窘,旋即卻舒心地笑笑。在這樣的孤清寥落中,我有了難得的心神俱靜的良機,望一眼疏簾外那株清新幽香的桂花,聽幾聲淅淅瀝瀝的小雨,浸潤了天地間的一切,也滋潤着我的心境,詩書就在伸手可及之處,讀累了,可随時往枕上一靠,何等惬意自在。漸漸想到世間禍福無賞,不過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于是一些詞句的片斷,在心中翻轉過幾遭之後,漸漸地填出一阕《山花子》來,道是:病起蕭蕭兩鬓華,卧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但我的病卻總是不見大好,日子久了,我也有些着急,李迒将要赴金華上任,若是再不見好,豈不拖累了他,他帶着一大家子人,擔子本就極重,好容易找到這個職位……我不由想起明誠,痛楚的滋味又從厚厚的瘡疤下湧了上來,明誠,若是你在,我還怕什麽呢?也許,我真的需要給自己找一個依靠。就在我為着大病不愈心急如焚的時候,那個執著的求婚者居然又一次來到李迒的家裏,這一次弟妹陶氏也開言相勸了。“姐姐,我們知道你與姐夫伉俪情深,可人死不能複生,姐姐總得為以後打算啊!”我知道陶氏的心思,我若再嫁,于李迒,于她,無疑是卸掉了一個包袱。李迒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沒你說話的份兒——姐姐,你怎麽想?”不得不承認,陶氏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勤儉持家,奉養公婆,撫育子女,她樣樣盡到了責任,且做得無一不妥,對我這個老來無依的大姑子,也算是盡了親戚本分,不過……我對她的好感也僅限于此,別無其他。并且,随着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感覺到,李迒對她,也是如此。她勸我再嫁,雖有私心,卻也是體貼李迒養家不易,我可以不理會陶氏的私心,卻不能不理會李迒的艱難,只是……心中始終有放不下的東西,于是我掠一掠額前的亂發,道:“我為何不答應,你也知道,明誠這輩子,對我……這樣的夫君只怕再也難找。”這時素簡端來湯藥,李迒接過,先嘗一嘗,才一匙一匙喂我吃藥,他沉默良久,終于說道:“姐姐不願再嫁,我自是會照顧姐姐,養老送終,只是看到如今的境況,總不忍姐姐就此孤苦一生……”李迒是個內斂之人,此時說到“孤苦”二字,喉嚨裏卻漫出一絲不易令人覺察的哽咽。我的眼眶有一絲灼熱,依然淡淡道:“不知那人人品怎樣?”陶氏聽我言語間有些松動,立刻搶着答道:“看起來是個殷勤之人,姐姐病着這些日子,他隔三岔五就往家裏跑,說是聞姐姐之名,仰慕姐姐已久了,我瞧着,他要能遂了心願,必能對姐姐疼愛有加,便如我與李迒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克制住浮上嘴角的冷笑,恍惚間,似回到多年以前,歸來閣中,聽到明誠侃侃而談,若是整日若笑對賓客,縱然和氣,也是沒有什麽滋味的;一個妻子,若天天把飯菜舉得像眉毛一樣高,只能見得畏夫如虎,又怎見得夫妻同心……李迒輕咳一聲,陶氏立刻識趣得一聲不吭,李迒又遞給我一碗水漱口,溫然道:“我冷眼瞧了那人多日,倒也沒瞧出什麽不妥,自然,日久方能見人心。不過他說了,聽聞姐姐的一部分金石流落到李将軍手裏,他在軍中做事,若是姐姐願意,他日後必定想辦法幫姐姐找回金石……”金石這是一個多麽溫存而柔軟的名字,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記憶,全在這裏。“他叫什麽?”我剛剛想起問這個問題。“張汝舟。”李迒輕聲道。我沉吟半晌,方道:“我死後,要與明誠合葬。你去問他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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