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信

清明這幾天,連綿陰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商泠女士不着急回罙城,無事可做,索性抽了一天時間來收拾老房子。

這棟房子還是沈清梨外公外婆的舊宅,獨棟的小洋樓,平時都空着,只有商泠姐妹兩家偶爾回來小住幾天,總也沒什麽時間好好打理。

商泠束着圍裙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裝,忙活半天,終于忍無可忍朝房間喊:“沈清梨,出來搭把手。”

沈清梨應聲,磨磨蹭蹭地從房間出來,腳步有點虛浮。

不知道商泠女士用了什麽清洗産品,整個房間裏一股奇怪的味道。沈清梨走到窗前,将窗子推開。

一股冷空氣卷着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她瞬間清醒。

雨勢稍歇,天空卻依舊灰蒙蒙的,像是在憋一個更大的招。

商泠女士單手支着拖把,上上下下打量她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八卦地問:“怎麽?跟小宋吵架了?”

沈清梨睡眼惺忪,昨晚熬夜碼字,一直到淩晨才睡着,實在跟人家宋律師沒有半毛錢關系。

“什麽跟什麽?”

商泠女士用一種洞穿世事的目光看着她:“前兩天恨不得天天在一塊,這又突然不出門了,不是吵架是怎麽?”

經商泠女士這麽一說,沈清梨才想起,她似乎,已經有兩天沒跟宋律師聯系了。

手機一直靜悄悄的,也沒收到過宋律師的只言片語。

沈清梨沒什麽追人的經驗,只是本能地覺得,這麽長時間不聯系不算什麽好事。

她當即抓起手機,點開宋律師的微信聊天框,想發條消息過去。

剛要打字,又頓住。

該說什麽呢?怎樣在精準表達自己對他不一般的心思的同時,又不讓人覺得無聊呢?

擡頭,窗外天際很暗,是霧蒙蒙的青灰色。

沈清梨勾唇,随手拍了張照片,發了過去,配文:天青色等煙雨。

發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土是土了點,但往往收效甚佳。

以宋律師冷淡的性子,沈清梨倒沒指望他能回,只需要時不時在他面前刷個存在感。

“沈清梨你過來!”商泠女士已經在另一間房間喊她。

“來了!”沈清梨将手機随意丢在桌上,轉身去聽候差遣。

房間裏有許許多多的舊物,商泠已經分門別類,将需要丢棄的和繼續保留的分別放在房間的兩側。她指着地上那只巨大的紙箱子問:“這裏面都是你的東西,你看看需要怎麽處理。”

自從商泠沈興和離婚後,她們母女的東西就暫時存放到了商家,一放這麽多年,就再沒打開過。

沈清梨盯着那只箱子愣了許久,才終于動了動嘴唇:“放旁邊我看看吧!”

商泠女士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滿臉嫌棄道:“如果沒什麽必要,直接丢了就行。”

“嗯。”沈清梨輕輕應聲。

房間的門被關上。

沈清梨蹲在地上許久,直到腳都快麻了,才深呼口氣,伸手,拿剪刀剪掉了箱子上的密封膠帶。

滿滿一箱子雜物,相冊、書包、玩具、日記本,什麽都有,都是十幾歲的沈清梨不舍得丢掉的寶貝。

她抿唇,将裏面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

先是許多張照片,有一家三口的,有她一個人單獨的藝術照,只是,合照上的沈興和被她裁掉,只剩下沈清梨和媽媽那半邊明顯小一大圈的合影。

她将合照原封不動地放在一旁,繼續往下翻。

幾本書下壓着一只書包,舊舊的,布頭拼接的簡陋圖案,洗的都掉了色,是她和小胖子交換的那只舊書包。

沈清梨突然想起在宋阿姨家看到的自己的那只書包,被保存得很好,于是,便也将這只布包拿出來,準備單獨存放。

抖動的間隙,幾張紙片從書包裏掉下來。

沈清梨回頭去撿。

一寸照片大小的大頭貼,邊框裁剪成曲曲折折的花邊形狀。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那個年代大頭貼盛行,她放學之後也拉着小胖子一起去學校旁邊的小店裏拍了幾套。

小胖子冷着臉,滿臉寫着拒絕,可拗不過沈清梨,被她生拉硬拽進小小的拍照室——用簡單的布簾子隔開的小小空間。

“來,像我這樣,比個花手。”

她最先将兩只手比劃好,虛虛托在下巴處,襯得小臉明媚又可愛。

小胖子一臉便秘的表情,嫌棄地看了眼鏡頭:“我去外面等你。”

想溜,被沈清梨一把拽回來。

“行行行,那咱們換一個姿勢,這樣……”她臉稍稍側向他的方向,微微嘟嘴,像是要親他。

小胖子呆愣當場,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沈清梨推他:“快呀!你也要這樣的!”

她一把扯着他,一手拿着拍照的按鍵。

小胖子被迫湊近盡頭,臉色漲成豬肝紫,畫面就此定格。

沈清梨看着照片上自己的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水靈得像淋過水的葡萄,滿眼的歡快。

多純真的年紀。

視線劃過小胖子的臉,記憶中那張模糊的輪廓終于清晰起來。

他很胖,臉上肉嘟嘟的,但單獨将五官拎出來看卻不醜。

何止是不醜。沈清梨盯着那雙眼睛,忽然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小心将那幾張大頭貼撿起來,又小心地放進布藝書包裏,寶貝是的拍了拍。

再往下,是一沓厚厚的信封,寄信人很統一,都來自Nan。

沈清梨有點記不太清這號人,順手拆開一封來看。

了了幾行字,筆走龍蛇: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你非逼我寫,我寫了,別生氣了。

明明是道歉,卻寫出一副高高在上氣勢。

沈清梨樂出了聲,終于想了起來。

那時候流行筆友,好像,如果你有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筆友并且每天通過寫信的方式分享彼此的生活,就是一件很文藝很有逼格的事情。

那時候沈清梨的圈子就在北城本地,不認識什麽別的人,就逼着小胖子做她的筆友,給她寫信。

不光如此,她還要求他取一個一聽就很厲害的筆名。

小胖子很抗拒:“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有必要嗎?”

沈清梨叉着腰,氣勢十足:“怎麽沒必要,別人有筆友,我沒有會被人瞧不起的。”

小胖子無奈抗辯:“我發生的事,你都知道,寫什麽?”

沈清梨氣鼓鼓的:“你比我大兩個年級呢!你在教室發生的事我不知道,就寫這個!”

沈清梨一封封看下去,看得直搖頭。

厚厚一沓信,由宋家到郵局,再由郵遞員叔叔轉一圈,投遞給距宋家只有幾十米遠的沈清梨的家。

而字字句句,都是小胖子單方面的付出,印象裏,沈清梨好像從來沒寫過一封回信。

她自己都沒發現,以前的自己是這麽蠻橫霸道的一個人。

而他,好像心甘情願地做着她沉默的背景板,有求必應,默默無聞。

信看完了,沈清梨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發熱。

她跑出房間去問商泠女士:“媽,小南他回北城了嗎?”

商泠正在埋頭整理衣櫃裏的舊床品,聞言回過頭,眸光閃爍:“怎麽了?突然問這個幹嘛?”

“你就告訴我是不是?”

商泠扭回頭去,只留給沈清梨一個後腦勺:“好像回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你宋阿姨說他忙得很……”

“知道了。”沈清梨應聲,又“噔噔噔”地跑回房間裏。

從書桌裏找了張紙出來,提起筆。

沈清梨準備給他寫一封回信,一封遲到十幾年的回應。

她坐在書桌前,未落筆,就犯了難。

她好像從未真正關注過這個曾經跟在自己身後默默無聞的小朋友。

他姓宋,大家包括他的媽媽都喊他小南。他跟她讀同一所小學,大她兩個年級。

因為長得不高,又胖,街上的孩子給他取各種各樣的外號,什麽“肥肥”“胖子”“豬仔”之類的,她好像從沒真正了解過他。

她對他的善意,也只是在被人都孤立他時,跟他走在一起,或者站在他身前保護他。

她比他小,卻像大人一樣喊他“小南”,不高興的時候,也會過分地喊他“小胖子”。

當時的她跟其他人沒什麽不同,當時的她們并不在乎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想了半天,沈清梨提筆,寫了第一行字:寫給13歲的小南,這是一封遲到了十五年的回信。

她寫寫停停,思考的時候将筆在指尖轉的飛快,這是她小時候寫作業的習慣,也一直延續到現在。

一封信足足寫了一個小時。

将寫好的信折疊好放在桌上,看了眼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

沈清梨又将信疊好放進随身的包包裏,準備明天一早去街上找個郵局試試還能不能寄出去。

沈清梨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收拾那只箱子,整理完之後,沈清梨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那段封存在腦海深處不願觸及的記憶似乎也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而在那不堪的回憶深處,也曾有美好的東西在她左右,只是被她忽略,不小心蒙了塵。

等忙完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沈清梨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找了半天才想起被自己丢在客廳的桌子上。

一下午沒看,手機上收到一堆新消息,大都是關注的幾個微信公衆號的推送。

她索性直接長按點了删除,壓在最下面的消息來自宋律師。

一眼就看到剛才她心血來潮給他發的那條文字“天青色等煙雨”。耳根忍不住有點發燙。

一分鐘後,收到宋律師的回複,他沒說什麽話,只是發了一張照片。

一張飛罙城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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