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辰】累土聚沙

“醒醒,下午了。”未敗搖了搖身旁熟睡的歸一。

歸一沒有反應。

未敗猶豫了一下,把歸一直接推下了床。

“啊嗷!!嗚……”被摔醒的歸一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怪叫。

未敗有些意外。

之前的種種跡象,無一不表明着歸一這人的謹慎小心,而且未敗怎麽都不信這樣一個滿身故事的人不會武功。

“未敗你睡相要不要這麽糟糕啊!居然把我給擠下來了我去!哎喲哎喲……”歸一擺出一張埋怨臉看着未敗,似還有點迷糊。

“抱歉。”未敗什麽都沒有解釋。

“算啦算啦,也該起床了。”歸一撓撓頭,自顧自地穿衣服去了。

未敗愣愣地看着歸一,忽然覺得自己一瞬間好像想起了什麽被忽略的東西,但那種感覺稍縱即逝,回過神眼中只留下開門出去的歸一的背影。

對了,之前在騰龍幫看着歸一撿棋子時也有着相同的感覺,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致命感。“致命”之所以致命,便在于“致命”這種東西本身便帶着致命的誘惑,讓人明知十死無生卻仍然前仆後繼。

不對呀,這個怯懦的家夥怎麽可能會危險?莫不是動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念,從而産生了危險感?

停止胡思亂想,未敗也穿衣下床。

吃了些許點心後,歸一提到既然很可能是兇器的斬相思是左家的東西,如果前往左家廢宅尋找,或許會有關于兇手的線索。

左家廢宅的地址未敗并不知道,還需去七分部找子緣會長要資料來查一查。七分部在二分部北邊靠近李花城的地方,大約有三四日的距離。未敗問過歸一意見之後,便帶着他一同往北去了。

兩日後,竹縣,夜。

有一個名為淩厲的人回到了家中。

家中無人,只有桌上有兩封拆開的信,用鎮尺壓着。

信封內塗了蠟,似乎是為了密封住什麽,但從現在的信紙看來,密封住的東西早就揮發幹淨了。

有兩張紙。一張紙上有騰龍幫三個字,而這字的上下文似乎是因為特殊墨水揮發而糊成一片無法分辨了。而另一張,是畫,畫上是一把刀和一把匕首。畫中的刀和匕首都極為有名,而且都是淩厲見過的。匕首名龍殇,前主是他退隐之前幹的最後一單,現主是影殺的會長子緣。刀名鳳泣,從出現以來便一直挂在京城的聚英會,至今沒有動過位置。

淩厲看着兩張紙上的墨跡,思索良久,似終于想起了什麽。

是影殺用作保密通訊的兩種揮發墨,一種在揮發後字跡會逐漸變淺變糊直至消失,一種在揮發後字跡才會出現。如果魏遲鐘曾在影殺呆過,定然能夠明白這一點,但很不幸這只是個假設。

騰龍幫……寫這信的人有意留下這樣的字,意思是發生了什麽與騰龍幫有關的事?

不,這其中想必還藏着別的什麽東西。

畫中的兩把兵器……最初的主人是傳說中的一夜龍鳳,逝去二十多年的閑帝和嫁給閑帝的第二天便失蹤的女子鳳吟。刀是黑聖人贈與鳳吟的,匕首是黑聖人贈與閑帝的。都與黑聖人相關,究竟是想說什麽……等等!

黑聖人,影殺創始人的至交好友之一,傳說腰間總挂着一塊半月形的玉,名作寒月玉玦,據說另一半便在某個神秘女子身上。而淩厲手中恰好也有一塊半月形的玉,以前因為沒見過黑聖人更不知道那寒月玉玦長什麽樣,所以也就沒有在意,但如今眼前的這幅畫,隐隐約約地像是在暗示什麽。

還是等魏遲鐘回來了再與他商議吧。只是這個平時極少出門的家夥究竟是去了哪裏?

不安的感覺自背脊升起。

淩厲想起許多舊事。譬如親手殺死前朝禦史大夫顏記黎的時候,顏記黎遞過名為龍殇的匕首說終究還是交還影殺的好。又譬如,在那之後想要退出影殺時遇到了退隐的影殺第二任會長。又譬如,那個叫曾勝的同門師弟,在十五年前搶了他手中玉玦去京城設下圈套滅了隐姓埋名的左家後人。

影殺!影殺!影殺!

不,早已下定決心不再殺人,那為何還要去回憶這些有的沒的……

一直到夜裏,魏遲鐘都沒有回來。

淩厲忽然覺得背脊有些發寒,看着家中的擺設覺得有些不尋常。

位置還是那個位置,但上面的詭異痕跡有些非同尋常。

刀痕,劍痕。

仔細觀察一番,認出刀痕出自自己曾經極端熟悉的刀和刀法,劍痕卻似在有意掩飾身份。

破風刀,不,應該說是多年前淩厲退隐時還給了師父的七玄破風刀!七玄刀訣,淩厲所知只有三個人會,除了自己就是師父兼養父淩嘯以及師妹淩柔。

影殺……

淩厲眯起眼。不安随着血液流淌,浸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天地仿佛變成一張大網,正在一點點向着他收緊。

片刻之後,淩厲讓自己沉靜下來,從櫃中取出蒙塵的竹刀,在小院中嚯嚯地練了起來。握刀的手有些疼,久了才感覺到刀柄已經被躁動的內力給震壞了。

淩厲扔下竹刀,向着竹縣的中心走去。

深黑的天色變得越發陰暗起來,籠罩在霧中的前路亦似夜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淩厲走到一座石質的牌坊前,停下了腳步。

有一顆人頭,被挂在了牌坊上,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下顯得溫暖而安詳……

…………

“說起來,七玄破風刀在江湖兵器榜排行第八,但只論刀的話卻是第三呢。而這天底下的刀,也只有鳳泣和斬相思更勝一籌了。”歸一坐在馬車上,與未敗閑聊着。

未敗拉開車窗的簾子,看了一眼微亮的天空,打了個呵欠道:“你一路上都念着這刀,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歸一笑了笑:“因為見到了七玄破風刀和它的主人,心裏很激動嘛。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這些兵器的。”

未敗無所謂地捋了捋鬓角的發,将眼角柳葉形的傷疤露出,瞅了一眼歸一眉上的白毛,道:“很快你就會見到絕月和它的主人了,你豈不是要激動到瘋。”

歸一看起來很開心,很随意地說着:“比起絕月的主人,我倒更想見到鳳泣的主人。鳳泣無主了這麽多年,不知會不會有一個人在聚英會與它邂逅,再相伴至死。”

“嗯?你終于不提七玄破風刀了?”

歸一沒有說話,只是笑。

未敗不明白歸一為何要笑,但總覺得這人畜無害的笑容藏了幾分危險。

“歸一,講講你自己的故事怎樣?”

歸一呆呆地看着未敗,想了想道:“這我應該從什麽兵器講起呢……對了,有一把叫蒼竹的折扇你聽說過嗎?”

“蒼竹?你是說會長他相好的武器?”

“哎?北辰公子是你們會長的相好?就兵器而言倒是珠聯璧合啊……”歸一似有些驚訝。

未敗瞪了瞪歸一,有些不滿地道:“你的眼裏永遠只有兵器。”

歸一打了個哈哈,道:“哎呀,我這小愛好你懂的嘛。”

“別跑題,講故事。”

“咳咳,是這樣的……”

從前有個叫魏衍的人,抛棄了身懷六甲的妻子,靠吃另一個女人的軟飯當上了武林盟主。成為武林盟主後,魏衍悄悄建立了一個名為蒼竹教的邪教,用來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企圖把江湖黑白兩道都控制在手中。這些事,瞞得了天下人,卻瞞不過一個人,那便是被魏衍抛棄的前妻,晴黛。晴黛一路輾轉流落到京城,在花街中一個叫紅塵館的倌館遇到了一個花名顏嘆琴的小倌。顏嘆琴見她可憐,便向老鸨求情收留她。紅塵館裏全是男人,收留她自然不方便,但因為當時的皇帝最悠然常常微服來找顏嘆琴,所以老鸨也不好拒絕,收留了晴黛。之後不久,紅塵館來了一個叫莫洪的男人。莫洪無意之中看到晴黛手中拿了一把素面折扇,問起折扇來歷,得知折扇是某位嫖客遺失的東西,放在紅塵館中幾年了,一直沒有人認領。而由此契機,莫洪與晴黛相識了。之後在晴黛生下腹中孩子之後,莫洪将晴黛娶進門中,卻拒絕收養晴黛的孩子并要求晴黛将來不得與這個孩子相認。而這個孩子被已經贖身的顏嘆琴收留,晴黛也算安下了心。在晴黛離開時,她向老鸨求了那把素面折扇。同時,晴黛給折扇起名蒼竹,以蒼竹教之名意指人世間的黑暗陰晦。而在這之後,江湖第一風水師北辰公子經商時在京城停了一段時間,偶然遇見莫洪和晴黛,看出這把折扇的不凡,順便為莫洪算了一卦,而莫洪将折扇作為酬勞給了北辰公子。而後北辰公子混入蒼竹教,并在魏衍被謀殺後成為了新的教主,蒼竹才正式出現在江湖人的眼中。

未敗聽故事聽得一愣一愣的,見歸一停下,順口問:“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啊,蒼竹的故事結束了。”

“可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歸一笑道:“我小時候,莫洪已經做了丞相,而我家就在相府隔壁。後來莫洪全家被你殺了,姥姥說怕晚上鬧鬼就搬家了。後來沒多久,姥姥壽終,我就一個人到處游蕩,最後在顏家鎮的鎮長家做了個小厮。”

未敗忍不住笑出了聲:“你繞了這麽大個圈子,就講了你隔壁的故事。”

歸一只笑,不再說話。

不多時,馬車便到了李花城。

從李花城的南門,可以遠遠望見南郊一座孤零零的高山,山頂有些炊煙,使得那寂寞的山頭多了點人情味。

歸一望着那邊發呆,似是陶醉在這晨景中了。

“瞧你盯着山上的炊煙看,餓了?”未敗問道。

“是有些。”

“你還不熟悉這裏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于是,未敗很自然地拉着歸一的手,往城裏走去。

歸一看着未敗拉他的手,若有所思。

和諧客棧。

未敗像回家一樣走進大廳,和眉發皆已花白的掌櫃打了個招呼:“宵掌櫃好!最近生意怎麽樣啊?”

“跟平時一樣,馬馬虎虎吧!”宵掌櫃笑得很和藹。

未敗也笑着,問歸一要吃什麽。

“鹹菜和粥,可以嗎?”

宵掌櫃哎了一聲道:“這位是小勝的朋友麽?随便點,這頓算我請你的。相見是緣,認識新朋友更是有緣,可別不領我這老頭子的情哈!”

歸一看着宵掌櫃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話。

未敗端了兩碗飄着鹹菜的粥,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和歸一對坐,問道:“是不是很奇怪?”

歸一搖了搖頭:“就算是用假名到處跑的殺手,有幾個知道真實身份的朋友也不是稀罕事。”

“你也算我的朋友,不是麽?”未敗面帶微笑地看着歸一。

歸一沒有回答,轉移了話題:“這幾天你怎麽老是笑?”

未敗作思考狀撓了撓頭,答道:“大概因為你這幾天看上去很高興,所以連帶着我也很高興。”

歸一默了默,極端平靜地道:“如果是這樣,那你的高興之下一定也藏了不願讓人看見的悲哀。”

未敗的笑容凝住了,過了許久才用和歸一一樣的平靜語氣回道:“這種話放在心裏就好了,不用說出來。”

歸一恢複了平日神情,道:“我只是想驗證一下我想得對不對,所以就說了出來。”

未敗又把話題扯了回來:“真是損友啊你。”

歸一搖頭:“我沒說要做你朋友。”

未敗指了指桌上的粥。

“那就算是吧。”

未敗苦笑着道:“如果我是顏央,一定殺了你。”

歸一不解:“為何?”

“因為殺與被殺之間,我更傾向于殺。”未敗用一種很認真的神情看着歸一。

歸一臉上一片風平浪靜,回道:“顏央是三月雪的主人不等于我對他有別樣的感情。”

未敗想了想,覺得有理,點頭稱是。

之後的二人,再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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