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稚子啼

游雲寺之所以不出名,恐怕是因為那山腳下的千層石階。

像伏在山體的長龍,石階綿延不絕,望不到頭,越遠處缥缈一片,凝成了一個黑點兒。

幾人下了馬車後,看着眼前之景皆目瞪口呆。

眼下無轎,便只能徒步登上去。

幸而道路兩邊有不少樹木,盛放的春夏鵑和矮牽牛,在微風中搖搖曳曳,餘蔭清涼,林間鳥鳴啁啾,莺啼婉轉。

一行人拾級而上,不急不慢,倒是悠閑惬意。

終于登上那山頂,一行人進了山門,繞過一塊刻有大字佛的牆壁,便來到了寺院大門前,從右側的偏門進去。

素娥進了大雄寶殿上香,順便囑咐下人去找知客僧。

前殿裏,韓素娥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的看着正中央的釋迦牟尼佛,內心平靜安定。

佛祖跏趺坐,左手托缽,面容沉靜而慈悲。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她心中默念一番,而後又特意拜了拜右側的文殊菩薩。

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願這一世她能不被蒙蔽雙眼,為人處世善巧方便,得當适宜。

再三拜過,才從蒲團上起身,将沉香遞來的香插進案上的香爐裏。

半盞茶的功夫過後,護衛才回來,身後跟着一個年輕的小僧。

那小僧自稱慧可,說寺內住持覺明大師碰巧正在內殿招待貴客,詢問是否可将幾人帶至廂房稍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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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心道這香火不旺的寺院今日竟正巧也有客到訪,面上不顯,跟着慧可行至偏殿廂房中。

慧可端來茶水放下,又開口道:“施主請自便,我就在廂房外候着,如有需要但請吩咐。”

“多謝小師傅。”

慧可走後,素娥便坐下來打量這間屋子,坐榻旁擺放了棋盤,還有經書筆墨,想必是為了客人打發時間而準備的。

二人靜候在她兩側,檀香方才同那護衛閑聊了幾句,這會兒便同韓素娥提起道:“說來也怪,這諾大的寺廟竟沒有幾個僧人,那護衛大哥找了好幾處才遇到方才的小師傅。”

“确實,進門時繞着庭院走了一圈,我卻只能感應到四五個人的氣息。”

沉香會武,這韓素娥早知道,也不吃驚,淡淡道:“這寺院确是這樣,聽聞似乎只有四位僧人及覺明大師這一位住持。”

年紀稍大的沉香便想得深了些:“只有區區幾人的寺廟,竟然一應俱全,既然沒有什麽香客,那這寺院是靠什麽維持下去的。”

聞言韓素娥微微一笑,不急于解釋。

沒過多久,只聽有人輕輕叩了叩門,慧聞推門走進來,微微躬身道:”施主久等了,大師已得了空,請跟我來。”

慧聞引着幾人穿過前殿,來到後殿中的一個廂房,推開房門,擡手請韓素娥進去:”覺明大師就在此等候施主。”

一室茶香,一位穿着僧袍的白須老者緩緩迎來,雙手合十念一聲佛號,韓素娥微微屈膝行禮,道一聲“覺明大師”。

覺明搖搖頭,道一聲“不敢當”,不卑不亢擡手引向屋內的矮幾:“施主久等,請上座吧。”

在蒲團上坐定,韓素娥不經意向案幾上掃去,上面還有盤未下完的棋局,不由得凝神看去。

善于對弈的她辨認片刻便認出這是盤名為“星劫”的棋局,相傳為鎮北王世子謝景淵十四歲所設,無人能解。

不過又不完全是,有幾處布子與她從前見過的似是不太一樣。

她正仔細打量,方聽對方緩緩開口:“這位姑娘看起來也是懂棋之人。”

聽了此話,她将視線從棋盤上移開道:“大師也果然如外人所道般喜愛對弈,只是這棋局看着像‘星劫’,卻又不完全是,細細觀察,竟覺得要比前者更妙幾分。”

她笑了笑,贊道:“想必那設局之人聰慧異常,較之鎮北王世子也不遑多讓。”

覺明見她一語道破玄機,不由得高看幾分,撫須笑道:“老衲也是作此所想。不過那設局之人說此局有法可解,可老衲嘗試多次未果,姑娘,你說那人莫不是在诓老衲。”

說罷長嘆一聲,面上露出悵然之色。

韓素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道這大師果然同傳言般是個棋癡。

但她記起今日所來之事,便還是出言打斷對方的一番沉浸。

“局是好局,若是配上好棋,豈非更妙。”

說罷,她示意沉香将一包裹拿來,裹布展開,露出一個香榧木鑲銀線的木盒。

木盒攔腰分為兩截,上下兩半圓黑白剔透玉髓,将玉石調換位置,便有一聲細微的啪嗒聲響。

打開後只見裏面還有兩個敞口無蓋木盒,分別裝滿了黑白棋子,那棋子是由東瀛特有的那智黑石和日向蛤貝所制,不止如此,小棋盒拿出後,按下兩處玉髓,最外層的木盒竟能層層展開,将将好鋪成一張棋盤,嚴絲合縫。

覺明聽她說“好棋”二字便不由得提起了幾分興致,見她拿出此物,随即湧起一個猜測,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激動道:“這是......”

“此乃‘和羲’,太.祖時期由東瀛進貢的棋具。”

和羲,愛棋者,誰人不聞此名。

她将棋盤推至對面,輕輕擡手:“大師請。”

得她許可,覺明小心翼翼地撿出一粒蛤碁石棋子,仔細打量,棋子皆是由蛤碁石中的佳品雪印打磨,花紋華麗,通體貫穿,孤傲雪白。

“果然是極品。”

“大師若真心喜歡,自可拿去把玩。”

然而這句本該令人喜悅的話卻讓覺明心生警惕,他回過神來,不舍地放下手中棋子,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姑娘若是有求于我直說便是,只不過能令姑娘割愛,恐怕并非易事。”

他雖然極喜歡這套棋子,卻心存疑慮,愛棋之人都知道,“和義”早成了一個傳說,只存在于幾本殘破棋譜的畫冊上。

如今這位訪客一來便拿出失傳已久的“和義”,更是有事相求,只怕是對方身份複雜,更怕是那所求之事難以辦到。

聽出他言下之意的拒絕,韓素娥倒也不惱,意料之中。

“和義”乃是愛棋之人眼中夢寐以求的物件,她曾得知,覺明一生愛棋如癡,甚至僅以一局對弈為酬憑己之力挽救垂死之人的性命,耗費不少精力與心神,更不提花費無數珍奇草藥。現如今,寶物在前,覺明卻依舊謹慎,倒是有定力。

她轉眸,視線從棋盤落在覺明身上,态度又誠懇了幾分,沉聲說道:“我所求的确為要緊之事,懇請大師先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她看着覺明的眼睛,語氣凝重:“大師,此事關乎到我的身家性命。”

看她态度鄭重,又道是關乎性命,覺明沉吟片刻,終是道:“也罷,施主不妨先說說看,所求之事為何。”

韓素娥松了口氣,緩緩開口:

“我聽聞大師其實是位醫者,更是位藥師,所以我想用‘和義’換大師手中一物。”

“施主所求何物?”

她不答反問:“大師可曾聽說過一種毒物,中毒者一般年幼,初時不顯症狀,随年歲漸長,受到刺激就會病發,而病發時往往高熱不醒。”

覺明聞言皺眉。

“除此之外,平日裏倘若心緒激動,便會心口疼痛,喘息困難,甚至發病。”

她細細描述着症狀,一邊不露痕跡地觀察對方的神色 。

只見覺明神情逐漸嚴肅起來,聽到最後有些驚疑,眉頭微皺,似在沉思。

見此,她不急不慢端起面前的青釉茶盞,淺飲一口。

“這種症狀倒是聽說過,不過會不會是姑娘誤會了,有這種症狀的不一定就是中毒,若一個人先天體弱,也會有這種症狀。”覺明斟酌着道,小心探看她表情。

韓素娥搖搖頭,神情淡了幾分:“發病時,病人心口處會出現一枚紅豆大小的血痣,病情緩解之後血痣又褪去不見。”

“覺明大師,這也能用先天不足來解釋嗎?”

她語氣平靜,但暗含逼人之勢。

覺明似愣住了,一時無言,他眉頭深深皺起,看了眼對面的人,臉上糾結之色加重。

好一會兒,他坐在那裏久久不出聲,臉上神色變幻,似在掙紮什麽。

片刻後,才長嘆一聲,似乎妥協:“唉,罷了,既然如此老衲便實話實說,這種症狀……的确是中毒的表現。”

他猶豫一瞬,又繼續道:“此毒名為‘稚子啼’,下毒常使人難以察覺,并需要慢慢投放在飲食或者香料中。”

“中毒者多為幼童,即使中毒,症狀也似先天體弱所致。倒不知,姑娘問此毒是何意?”

那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

事到如今,韓素娥的些許猜測倒是被一一證實了。

而她身後,檀香和沉香早已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姑娘,暗自心驚。

原先她二人聽姑娘描述病症,越聽便越覺得不對,這症狀分明和姑娘一一吻合,直到覺明大師說出那毒藥來,二人皆倒抽一口冷氣,面色發白。

覺明等久不到回答,一擡眼看見對方身後兩位婢女的異樣神色,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測。

“實不相瞞,我便是那中毒之人,”韓素娥猶豫再三後坦誠相告。

她神色平靜:“我曾聽人說,覺明大師醫術蓋世,或許會有解毒之藥,故前來相求。”

話音落下,一室寂靜。

似乎沒料到她的要求,覺明撫着長須的手頓住,卻久久不出聲,面色為難。

韓素娥垂着眸子,表面鎮靜,內心卻有幾分的焦灼。

她能看到希望嗎?

好在覺明并未讓她等太久,沉吟片刻便道:“這種毒确有解藥,老衲也曾在一卷醫書上看到制藥方法,只不過先不論我能否成功制出此藥,首先解藥須得一味珍惜藥材,這種藥材極為難得。”他說罷便搖搖頭,似乎有些遲疑。

“這種藥材名為‘南枳’,我曾得到過這種藥材的藥種,受人所托幫他培育出三株‘南枳’,那人答應給我一株作為回報。”

他頓了頓,複而開口:“此藥材及其稀有,老夫也是歷經七年時間才将其培育出來,得到的這株,本是斷然不可能贈與他人的,不過——”

覺明又停下了沒有說話,眼睛望向那桌上棋盤,在思考什麽。

檀香沉香二人聽了方才的話,早已急得不行,內心腹诽,這覺明大師說話也是會吊人胃口,到底有什麽條件不如一次說清楚。

韓素娥倒是不心急,沉穩道:“大師有什麽條件但說無妨。”

覺明思慮片刻,也做好了計較:“倘若施主可幫我解開這棋局,我便将我所得的一株‘南枳’贈與施主,并無償幫施主制藥。”

聽他提出這般條件,韓素娥微怔,不由将視線挪回案幾上的棋盤上。

“倘若我解不開這棋局呢?”她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反問。

覺明大師随即搖頭一笑:“施主若解不開,我自然不能兌現諾言。”

他算盤打得極好,藥材珍貴,可救人性命,但他自不會輕易聳人,哪怕是稀有如“和義”也不能打動他。

對方此番前來,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又身中奇毒,謹慎如他,自然不可能輕易相助。

而這棋局由“星劫”演變而來,比起前者更是難度大增,他以此為條件,是一種婉拒,也是一種試探。

其實這般行事倒也沒有錯,只不過人總是有看走眼的時候。

不巧的是,坐在他面前的韓素娥本就在對弈上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賦,何況曾師從帝師江遠,十幾年間讀書下棋,一心一意地鑽研。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她就解開過“星劫”。

韓素娥聽了他的條件,倒放下心來,不過仍舊好奇如此重要的“南枳”,對方竟用一棋局為條件,是真的因為愛棋如癡,還是另有隐情。

看出她的探究,覺明也不隐瞞,大方道出緣故。

原來那設局之人其實算得上覺明的東家,也正是托他培育出“南枳”之人。

這些年覺明一直受制于人,試圖解除之間的契約,那人便以棋局為賭,倘若他解開這棋局便可還其自由,但這棋局只在一年內有效,若一年內解不開,就會有新的棋局。

年複一年,他總是未能解開棋局,也從未脫身。

得此機會,韓素娥自然珍惜,了解緣由後,當下便毫不猶豫道:“我願一試,不知距約定之期還剩多少時日?”

覺明微嘆,有些發愁:“還有半月。”

半個月,素娥忍不住皺了皺眉,竟然只剩這點時間了。

想來這覺明大師肯給她機會,也是一時半會兒走投無路,索性能試就試了吧。

覺明大師見她半天不出聲,以為對方畏難,雖然本就不抱希望,但總歸還是有些失望,心道可惜。

許久過後,正當他以為她要拒絕時,突然聽到對方開口。

“我答應你的條件。”

韓素娥說,眉眼沉靜。

說罷,不疾不徐地擡手,用指尖優雅地拂過棋盤上的棋子,記下這些棋子擺放的位置。

她擡眸看向覺明,一字一句:“半月之後,我必解開棋局。”

“屆時,還望大師兌現諾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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