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龍舟(三)
絲竹餘韻未消,第二日比試的順序定了後,高臺上連同兩岸看客漸漸散去,回味地議論着方才所見所聞。
女眷席這邊,韓素娥和母親也登車回府,中途與韓佩萱幾個分道而行,繞了路将柳淑燕先送回府,才往家中走。
至馬行街,周圍店鋪人聲喧嘩,她和母親坐在廂內閑聊,突然感覺馬車慢了下來,緊接着一頓,車停住了。
還未待出聲詢問,車夫阿涼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夫人,姑娘,前頭……似乎是大公子。”
哥哥?韓素娥微愣,他不回府,在這裏做什麽?
一旁的嘉敏已經吩咐阿涼停車,差人前去詢問。
被母女惦記的韓沐言,此時正在采芝齋門前勸架。
而他勸架的對象,是楚國公世子魏嘉誠與闵國公的二子陳益鴻。
魏嘉誠與陳益鴻一行人在采芝齋中相遇,本來兩人相安無事,擦肩而過之時,前者突然出言挑釁後者,嘲笑他外祖家的龍舟明日定是劃得最慢的那一個。
陳益鴻外祖家是孔氏一族,往年雖然也經常參與龍舟賽中,但大多都表現的中規中矩,既拿不到魁首,也不至于淪為末尾。
但今年運氣不好,正巧抽到與張氏、葉氏在同一輪比試,自然是不用猜便知曉結果。
這兩人向來不對盤,聽聞此言,陳益鴻自然不服,他平日同外祖家多為親近,哪能忍受別人诋毀,更何況他同對方互相看不順眼已久,魏嘉誠出言不遜,讓他相當惱火。
他冷冷駁斥:“就算是輸給了張家和葉家,也不一定就是最差的那一個。”。
“這種事誰知道呢,” 魏嘉誠搖搖頭,做出一副輕蔑的模樣,“左右是個墊底兒的,你還別不敢承認了。你外祖家那條小青舟,遇到哪家都比不過。”
陳益鴻聞言氣急。
“你簡直強詞奪理,我外祖家只是運氣不好,恰巧抽到了第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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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你不用找借口,實力不行,何必歸結到運氣上。”一如既往欠揍的語氣。
被別人懷疑實力,那哪兒能容忍,闵國公二少爺自然争辯:“我說的本就是事實,若是九條龍舟一起比,不見得我外祖家的龍舟就是最慢的,沒準還在前三甲。”
他自認為言之有理,可惜遇上對方這種混不吝的性子,只能被一再挑釁。
魏嘉誠眉毛挑得老高,一副“我就是不信你奈我何”的表情。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看你就是不敢認輸。”
話說到此,陳益鴻只覺恨得牙癢癢,可也沒有法子,只怪孔家運氣太差,抽了不好的簽兒,正巧同那張家葉家在同一輪。
他無法反駁,心想若是能改變順序就好了,但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改變順序是絕不可能的,抽簽的結果已然公布,無法更改。
若是懇請官家讓九個龍舟一同比試呢也不行,官家不會同意的,難道真要被那鼈孫嘲笑卻毫無辦法嗎。
他心裏正閃過一個一個念頭,卻又被一一否定。
懊惱間擡眼瞧見對方走遠,踱着步子在店裏晃悠,指着角落一個一尺多高的擺件和店裏的小二說了些什麽,又走開了。
陳益鴻悶悶不樂的朝那擺件掃去,沒精打采地掃了兩眼,剛要移開視線,卻突然頓住。
他目光嗖地挪回去,看着那座方方正正的東西,腦中隐約誕生出一個想法來。
他想了想,走上前指着那件東西,問店內小二:“這可是傳聞中那位著名匠師制造出的‘沙漏機械時鐘’?”
小二正在辛勤輕掃鋪面的餘灰,聞言看他一眼,客客氣氣: “正是。”
“聽說此物計時精準,不差一瞬,乃大匠所造,這可是——”陳益鴻突然想到什麽,止住了話。
小二疑惑地看向他:“可是什麽?”
卻見對方眼睛一亮:“可是真的不差一瞬?”
“這位客人,不是我吹,這座時鐘可是經過了諸多考驗的,向來不差分毫。”小二驕傲的挺了挺胸脯。
“那這鐘怎麽賣?”
那小二聽此話卻犯了愁,“這位客人,實不相瞞,這鐘是不賣的。”
陳益鴻一聽就着急了:“怎麽還會不賣呢?你盡管開價,不論多少我都出。”
“客人,我們掌櫃交待了,這鐘只是擺在店中供客人欣賞的,并非售品。”
“叫你們掌櫃的出來,豈有此理,放在店裏的東西哪有不賣的道理。”
兩人的對話引起店內其餘人的注意。
魏嘉誠方才看過這時鐘,踱到了另一邊,此刻看陳益鴻同店內小二争執,又慢悠悠踱了過來,臉上挂着閑适的笑容。
“我說這位兄弟,人家都說不賣了,你何必強人所難呢?”
陳益鴻卻沒功夫跟他擡杠,認認真真擡眼看他:“魏嘉誠,只要有這鐘,就能證明我外祖家的龍舟不是最慢的。”
魏嘉誠歪頭想了一會兒,了然道:“難道你想用這鐘在明天的比試中計時?”
他點點頭,露出一副算你聰明的表情。
“可惜了,人家又不賣,你別白費心思了,輸了就是輸了。”
“你!”陳益鴻面露不虞,本來店家不賣這鐘就讓他憋了一肚子火,這鼈孫還要再來挑釁,越想越氣,他忍無可忍的撸起袖子,準備朝着那可惡的笑臉砸上一拳。
魏嘉誠見狀連連後退,口中大叫“你幹什麽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時韓沐言等人正巧進店,看到這一幕趕忙上前攔住兩人。
他方才和幾個太學的友人在對面的茶樓上閑聊,無意中看到下面兩人似乎在争執,平時同二人都有來往,知他倆經常一言不合就幹架,于是下了茶樓便趕了過來。
“陳兄,有什麽事好好說,何必動這麽大氣。”韓沐言攔住陳益鴻,溫言勸道。
“別攔着我,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周圍幾位少年都來勸,陳益鴻只得放下了拳頭,咬着牙瞪對面的魏嘉誠。
在衆人的詢問下他道出了事由。
也正是此時,韓素娥母女倆恰好路過此地。
這邊韓沐言勸完,突然見一個眼熟的婢女走到他面前,登時認出這是母親身邊的白芷,對方恭敬地告知長公主和大姑娘正在附近,他一偏頭,看到不遠處停着母親的馬車和府中護衛。
沒多想,他正要給對方回話,同行幾個少年也瞧見了不遠處的馬車,轉向韓沐言問道:“那不是長公主的車駕嗎?”
還未待他點頭,卻見陳益鴻臉上一喜:“不如請長公主來評評理。”
韓沐言一聽就頭疼,自己母親哪會樂意管這閑事,忙攔住他,正色道:“陳兄,你這事本就說不清,更何況我還沒弄明白,你想讓我們評什麽理?”
見自己被阻止,陳益鴻心中悶悶,他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話,此時又不能買下這鐘,真是走到死胡同去了。
他不死心地再三詢問那小二,是否能将這鐘賣與自己,實在不行,借來一用也可。
那小二堅持不同意,于是他又急了,與其争論起來。
嘉敏見長子久久不過來,又聽到前方似有争執之聲,便差了一個小厮前去尋找白芷,那小厮找到白芷,弄清了前因後果,這才回來一五一十地禀報清楚。
韓素娥倒是沒有料到,此事還能扯到自己的母親,不過瞧着魏嘉誠的口才,也是不錯,最起碼挑釁起來,一挑一個準。
她幾乎可以想象那位陳公子心裏有多憋屈了,忍不住勾唇笑笑。
只不過,她并不太願意這件事牽涉到母親。
嘉敏聽完嘆了嘆氣,但沒有過去的打算。
那廂卻有人道:“即使不讓長公主殿下來評理,我等小輩也合該上去行個禮。”
于是便有人提步上前,朝着馬車內的人道:“長公主殿下,聽聞您路過此處,晚輩們來拜見您。”
然而等了許久,車內并無人出聲。
衆人正疑惑,突然見那簾子動了,白玉般的柔荑探了出來,緊接着從馬車上走下一個藕色的人影。
衆人皆以為是長公主,剛要行禮,卻在看清對方時愣住,下車之人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然而他們沒來及疑惑。
幾乎是在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這個少女的身影上。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
對方生就一對秋水般的眸子,秋波微轉,流光溢彩,修眉聯娟,雲鬓娥娥。
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綽約多姿,輕盈自持,令誰都不忍打破。
對方似毫無察覺灼灼視線,目光一掃,輕飄飄地落在最前面的少年身上,淡淡開口:“我母親并不在車上。”
她一出聲,少年們便回過神來,稍加思索,琢磨出她的身份,也不再失禮地盯着她看,只作不經意般拿餘光偷偷瞟去。
那最先走來問候的少年,只覺得臉上像被羽毛撫過般,酥酥麻麻的感覺,一時間氣血上湧,只好勉強拱手,暗中用袖擺遮了臉上的羞紅:“如此是我等失禮了。”
“妹妹!”韓沐言反應過來,環視衆人,又快步走到韓素娥身前,替她擋住了身後的目光,壓低聲音交待:“你先同母親回吧,我還有點事。”
素娥點點頭,朝着衆人颔首示意,便上了馬車。
衆人見車駕漸漸駛去,帶走了那位美麗少女,暗自惋惜的同時皆上前圍着韓沐言,神情熱切。
“韓兄,方才是?”
韓沐言知他們心裏想什麽,有些提防:“這是我嫡親妹妹,平素身體不好,不怎麽出門。”
聞言,剛剛那個站在最前頭的少年便想也沒想道:“原來這就是令妹,平日只聽聞她身體不好,竟不知……”他說到最後,意識到不妥,語氣赧赧,有些羞澀。
韓沐言睨他,又瞧衆人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暗含警告地開口:“我妹妹還小,我們一家人極為愛護她,你們都給我老實點。下次再敢這樣盯着看,小心我爹知道了把你們扔去西北軍營。”
西北軍營……衆人聽到他這麽說,冷汗連連,搖頭擺手。
警告完衆人,韓沐言一轉身,看見采芝齋門檻處站着一個月白袍子的郎君,眉目沉靜,似精雕細琢的上好玉石,正一聲不響地看着這裏。
“哎,這不是我們的周大人嗎?”有人先認出那人。
周之翰回過神,朝衆人溫和一笑:“方才聽聞益鴻和嘉誠在店裏,便趕了過來。”
原來這間店鋪恰好是他母親名下的産業,他偶爾代管,幫襯幾分。
“如此便好辦了,”陳益鴻面上一喜:“仲淵兄,請你将這座沙漏鐘賣給我,實在不行,明日借我一用也可,我會付租金的。”
其實周之翰方才在路上已經清楚了來龍去脈,此刻聽對方這樣懇求,淡淡地掃了眼旁邊的魏嘉誠,後者也若無其事地看他一眼,随即便眼觀鼻鼻觀心。
陳益鴻有把握他會答應此事,斜了眼此時一聲不吭的魏嘉誠。
他料的沒錯,周之翰果真如他所願般點了點頭。
“不必這麽麻煩,明日借你一用便是。”
聽此答複,陳益鴻當即笑開,連聲道謝,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只等明日龍舟賽用這鐘計時便能分出高下了。
許是見不得他如此,魏嘉誠一挑眉頭,又出言刁難:“誰知道明日究竟是什麽情況呢。再說了,我怎知你不會故意錯計,或是将這鐘動了手腳。總歸我還是一句話,陳公子的法子恐怕是不能服衆吶。”說完也不看他,兩眼望天,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這還有完沒完了。陳益鴻簡直要吐血,怒氣一湧,想也沒想便快言快語道:“既然你如此不相信我,不如明日再請官家來做個見證如何,倘若我贏了,你便沖我磕兩個頭,喊我三聲爺爺。”
“呵,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你別是忘了上次賭馬一事,你也是請了官家做見證,結果輸給了我,你那說好的三個響頭還不是變成了區區一匹馬而已。”
“你!什麽叫區區一匹馬,那可是難得一見的汗血寶馬,賠給你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好了好了,你可別仗着陛下寵你便胡鬧。”一旁有人勸說。
“哼,他既然不信,我便非證明給他看看。”陳益鴻轉過頭,對着那個一臉得意的人:“還有什麽條件你不如一起提出來,我都奉陪到底。”
魏嘉誠輕嗤一聲,仍舊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既然你要比,那便比呗,若明日孔家龍舟能在九艘龍舟中排到前六,我就任你提條件。”
“不過這事咱們得說好了,明日由你提出讓官家做個見證,省得大家覺得是我成日尋釁滋事。”
說的好像不是你最開始尋釁滋事一樣。陳益鴻暗呸一句,也懶得再理會他,未仔細尋思便同意了他的這些要求,只等着明日看他的響頭。
然後事情就這麽說定了,明日他二人當着官家的面提出用這時鐘計時,陳益鴻雖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想了想卻沒有頭緒,皺皺眉走了。
沒關系,反正明天魏嘉誠的三個響頭是磕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曹植《洛神賦》
沙漏機械時鐘确實存在于古代,但真實出現的朝代要稍微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