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這日傍晚,韶寧和攜着伶舟,如期抵達顧子修府邸。

顧子修早已命管家在門口等候,一見二人來到,便客客氣氣地将他們迎進門去。

他們跟着管家一路走來,發現顧府規模中等,不算雍容,也不顯寒碜,室內裝潢也十分質樸素淨,很有顧子修的個人風格。

管家領着二人在客廳裏落座,立即有小厮奉上茶來,韶寧和一聞,茶也是上好的茶,顯出主人禮數周全的待客之道。

然而他緊繃的神經并未因此而有絲毫松懈,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顧子修官居高位,竟如此殷勤地款待他二人,其中必有緣故。

他左右望了望,不見顧子修人影,于是問那管家:“顧大人何在?”

“我家大人正在裏頭更衣,請二位在此稍候。”管家恭恭敬敬答了,便帶着一衆小厮退了出去。

韶寧和心中防備不減,不敢落座,茶更是不敢亂喝,站着目送管家離去之後,一轉頭,發現伶舟手中那杯茶,早已一半下肚。

他趕緊走過去低聲道:“伶舟,你怎麽就喝上了?”

“這茶……不是用來喝的麽?”伶舟一臉無辜地擡頭看他。

“防人之心不可無。”韶寧和聲音又壓低了幾分。

伶舟噗嗤一笑:“這茶我喝過了,沒有毒,你也放心喝吧。”

“我不是指下毒,我的意思是……”他話未說完,伶舟又是一大口下去,杯子裏只剩下了茶葉渣。

韶寧和無奈地看着他,“你這是品茶呢,還是驢飲啊?”

“走了這麽多路,我口渴。”伶舟據實以答,噎得韶寧和無話可說。

伶舟放下自己的茶杯,目光又瞄向他的那杯:“少爺,你不喝麽?”

“不喝。”

“那讓給我吧,別浪費了。”伶舟說着,已經将手伸向了他的那杯。

“……”

韶寧和來赴這一趟鴻門宴,原還想揣摩着顧子修的态度,走一步算一步。但如今,看着伶舟一瞬間兩杯茶已經下肚,他無奈地想,喝都喝了,吃人嘴短這一項,怕是躲不過了。

伶舟一口氣喝完兩杯茶,又開始無聊,嘴裏咕哝着“顧大人怎麽還不來”,便起身在客廳裏四處溜達張望。

韶寧和不放心地叮囑道:“伶舟,這裏的東西你看看可以,但是千萬別亂碰啊,萬一碰壞了,咱們可賠不起。”

“知道了,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麽。”伶舟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可不就是個孩子心性麽。韶寧和在心裏默嘆。

卻見伶舟溜達到西牆之前,在一排挂畫下停了腳步,仰頭欣賞那一幅幅水墨山水圖,神情說不出的專注。

韶寧和難得見他安靜下來,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便很快也被吸引了目光--顧府收藏的這幾幅畫,就算是韶寧和這樣的外行人看來,也算是畫中上品了。

他慢慢踱到伶舟身側,指着其中一幅畫道:“伶舟,你瞧瞧這一幅,畫風跟你的略有些神似呢。”

伶舟擡頭瞥了一眼,神色淡淡道:“是麽?”

韶寧和卻對那副畫上了心,站在畫前仔仔細細看了片刻,說道:“我雖對繪畫鑽研不深,但這幅畫,卻是我認為在這所有畫中最好的一幅,我猜想,這必是出自名家之手。伶舟,你的畫風雖與它略有些神似,但終究還是欠缺了一些火候,不如它這般磅礴大氣、自然流暢。不過你也別灰心,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再多磨練幾年,必定也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那還真是謝謝你擡舉了。”伶舟不鹹不淡地笑。

忽聽身後有人推門進來,笑道:“韶議郎好眼力,一眼就辨出了我這些收藏中的上品。”

韶寧和回身,見是顧子修來到,忙躬身作揖:“顧大人見笑了。”

顧子修擺手道:“哪裏是見笑,看來韶議郎也是愛畫之人,能遇上興趣相投者,這是好事啊。”

韶寧和汗顏:“下官對繪畫鑽研不精,不敢在顧大人面前班門弄斧。”

他頓了頓,又道:“只是下官有些好奇,這牆上挂的幾幅畫,皆有落款,唯獨這一幅沒有,這是為何?”

顧子修笑了笑:“因為有落款的都是朋友收藏所贈,唯獨這一幅……卻是我厚着臉皮讨來的。”

“讨?跟誰讨?”

“丞相大人。”

韶寧和一怔:“這幅畫,原是丞相府中收藏的珍品麽?”

顧子修擺手笑道:“韶議郎誤會了,此畫是丞相大人親筆所繪,我在一旁有幸目睹了全過程,甚為嘆服,是以厚顏向丞相索求珍藏。”

韶寧和聽得目瞪口呆:“不是說,丞相大人的字畫,千金難求麽?”

“的确是千金難求,因為丞相大人從不賣畫。但若是遇上真正愛畫之人,丞相大人也是願意慷慨相贈的,只是為了低調起見,不添落款,以免惹人非議。”

韶寧和将“丞相大人親筆所繪”這幾個字消化了半晌,神色複雜地轉頭看了看伶舟,眼中透出一絲費解,還有更多意味不明的情緒。

然而伶舟始終保持一臉淡然的模樣,仿佛此圖是誰所繪,他絲毫不關心。

就在韶寧和看向伶舟的同時,顧子修也在暗中觀察伶舟,見他沒什麽反應,于是問道:“這位小兄弟,叫伶舟是吧?”

伶舟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顧子修道:“之前看你所畫的人物肖像,我就覺得落筆神韻方面似曾相識,方才聽韶議郎提及,你的繪畫風格與丞相大人略有些神似,我不免有些好奇了,不知小兄弟可否現場将這幅圖臨摹看看?”

韶寧和一聽這話,悔得腸子都青了。

他原就擔心顧子修會過分關注伶舟,還一直想着如何轉移顧子修對伶舟的注意力才好。不想這顧子修竟站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現在演變成是他自己把伶舟給賣了出去。

他剛想開口為伶舟推脫,卻見伶舟爽快一笑:“好啊,既然顧大人如此要求,草民也只能勉力一試了。”

韶寧和暗叫“要糟”,在旁一個勁沖伶舟使眼色,使得眼角都快抽筋了,奈何伶舟壓根不朝他這邊看一眼,急得他肝火直冒,卻又發作不得。

顧子修見他如此爽快,于是當即命人取來墨寶。

在伶舟對着那幅畫臨摹的過程中,顧子修就在一旁靜靜觀看。他發現伶舟并不嚴格按照原畫逐筆勾勒,而是将整幅畫的結構大致記下,然後憑印象描摹出來。

如此畫出的圖案,對比原圖自然不可能完全一致,并且在筆法上也略顯粗糙,但就伶舟的年齡與繪畫速度來看,也算無可厚非了。

伶舟畫完之後,剛要擱筆,顧子修又道:“可否題個落款呢?”

伶舟遲疑道:“原畫都沒有落款,我這幅臨摹之作……”

顧子修笑了笑:“何必拘泥于這種禮數,就當是練習之作也無妨,題個字,留個紀念罷了。”

韶寧和一聽“留個紀念”,眼皮便跳了跳,在他聽來,“留個紀念”跟“留個念想”,壓根沒區別。

伶舟卻十分大方,略一思索,便提筆在畫紙空白處題了一首七言絕句,并署上“伶舟”二字,字跡還是一如既往地規矩工整。

韶寧和在旁瞄了一眼,那詩押韻雖然工整,但也許是倉促所致,意境平平,配上這圖,略顯拘謹。

如此想着,他不動聲色地去看顧子修,卻見顧子修一直凝神看那兩行字,眉頭越蹙越深,最終在伶舟寫罷提筆之際,突然擡眸看了伶舟一眼,眼中一道精光轉瞬即逝。

那七言絕句中,隐含着一道密語——“暗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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