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三·清宵

樹上的孫策總算是有了着力點,當即抓着層層枝桠向上爬去。

樹下的周瑜向上看去,這時節樹上樹葉盡凋,孫策一個偌大的人影清清楚楚地印了下來。

天色昏暗,看不見樹上是否有柿子,卻能看得出孫策找了個地方坐下後,并沒有采摘的動作,周瑜當即問道:“伯符,莫非樹上并無柿子?”

“有倆!”孫策大聲回道,然後喊道,“公瑾!接着!”

一個果子便從樹上抛了下來,周瑜敏捷地伸手一接,還真是個柿子。

孫策在樹上找了個方位,輕輕巧巧地跳了下來,把口裏咬着的柿子拿手上晃來晃去,得意道:“怎樣?我說有就有吧。”

周瑜瞥了他一眼,端詳手上的柿子片刻,疑道:“怎麽像是被壓過一般?”

孫策一僵,随即笑道:“準是你武藝不到家,接柿子的時候沒接穩給砸的!”

他将手上的柿子在袖子上蹭了蹭,一口咬上去,贊道:“甘甜爽口,不枉我辛苦一番……公瑾你不吃,這個也給我吧?”說着便要來搶。

周瑜旋身跟他拆了兩招,當下有樣學樣地擦了擦,便送入口中。

孫策看着他,笑得萬般得意道:“怎麽樣?承認這柿子樹了吧?承認你不知道了吧?”

周瑜疑惑道:“難道還真是我從前未曾注意?”說着蹙眉仔細回想。

孫策咳了一聲道:“這事兒回去想不急,我們先離開這裏吧。萬一種樹的人家尋來就不好了。”

“這半夜三更的,哪裏會……”周瑜剛說到一半,卻被孫策拉着手腕拖走了。

三更天,明月高樹,長河曉天。

兩人并肩躺倒在山丘頂,任寂寥夜風撫過,帶起衣訣飄飄,飒飒作響。

孫策銜着草根,漫漫道:“這次去江都以後估計要被母親逮起來學藝,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逃出來……”

“總想着玩鬧也不行啊,伯符……你不是說還要為父報仇?”周瑜側過臉看着他。

“我又不是想逃出來玩……我是在想,咱們起碼要有三四個月是見不到面了。”

“……見不到面也挺好……”周瑜怔忡着看向滿天星辰,“萬一……萬一……”

“說什麽傻話呢?我活到現在最不想離開的就是你了!”孫策語氣認真道,“難得有人可以陪我到處去走去闖,不會說我不學無術,不會嫌我拖後腿,不會硬讓我改變主意……哎呀,總之你這個人我是賴定了!”

周瑜的眼裏倒映着流光,半晌,道:“那就一直賴着罷……”

“那當然!伯父不也說了麽,要是能碰上一個……一個……呃對了,知音!那就賴着一輩子!”

“我父親何時這麽說過?”

“呃,這個……公瑾你就別計較了嘛,反正他是這麽說的。”

周瑜沉默着。

孫策想了想,又道:“反正只要有機會,我……反正到時候母親要不讓,我就離家出走來投奔你!”

“笨蛋……見着面又如何?分別又如何?”

“我也不知道……呃,總之是見着面比較快活……公瑾,你等到明年初雪吧,我肯定已經逃出來了。”

“……然後來我這裏大病一場麽?”

“我像這麽弱不禁風的人嗎?……我是說,咱們一起在雪地裏打獵吧!大冷天的那熊瞎子什麽都懶得離譜,我倆定一打一個準。”

“不去……”

“哎,別這樣嘛!你要真怕冷,我把我那貂裘給你穿就是了。”

“伯符……我……不想去打獵。來年開春好麽?來年開春我們去踏青……”

“啊?哦……”孫策有些郁悶地摸摸鼻子,“打獵有什麽不好?”

“……”

“那來年開春我來找你?……哎算了,我熬不了這麽久。”孫策讪讪笑道,“我還是初雪的時候來找你,然後‘病’到開春……咱們來年開春,春和景明的時候,再一起去看草長莺飛、春風楊柳?”

“好!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周瑜別過頭去,淚水順着鬓角,落入草地上,消失無蹤。

過了一會兒,孫策擡手比劃道:“哎,公瑾你看!那個是參宿!先生說過的那西官白虎七宿之一!快找找……那個心宿在哪兒呢?”

“找心宿作甚?”

“先生說參宿和心宿是一對兒嘛……呃,說什麽來着,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周瑜沉默了一會兒,擡手指向東方:“心宿……在那個方向。”

他的眼神凝滞在那個方向。

孫策扭着脖子瞪眼看了一會兒,問道:“在哪兒呢?在哪兒呢?我怎麽看不到?”

周瑜将手展開,放在眼前。

這雙手依舊瑩白修長,補滿的是長期握着刀兵的繭子,指節處還有昔日被令箭割傷的一道小口子。

他喃喃道:“看不到的……伯符……先生說,參商此出彼沒,彼出此沒,永不相見。你見到了參宿,心宿自然……看不到了。”

“啊?呃……”孫策撓撓頭,“你知道我觀星和射覆都沒學好……看不到……看不到就算了。”

秋夜寧靜,滿天星鬥補滿天幕。

參星在,商星不在。

周瑜說:“伯符……将布老虎還我吧。”

孫策道:“不還!既然送了我,我這輩子都不讓你收回去了!”

周瑜轉過頭來看着他,淚水一直流淌下來,他微微勾起唇角,說:“伯符……還予我吧……都是二十年前的舊物了……”

孫策擡手輕輕捏了捏布老虎:“不還。”

“華胥一夢,也終有盡時……伯符,我能再見你一面,已經心滿意足。”

“不必說了,我不會還你的!”

“伯符……讓我走罷,十年已經夠了,再十年我也撐了下來……現在你還是忍心……還忍心留我一個人在世間麽……”

“不,不……”

周瑜伸手取回了布老虎,看着它舊得泛黃的白尾巴,看着它黝黑的不再反光的眼睛,然後将它貼在心口,看向星空:“伯符……來年初雪,你會守約麽?”

“嗯……”

“伯符,你知道麽?仲謀現在可厲害了,不僅穩固江東,還能進軍中原……”

“……”

“伯符,尚香被嫁去了荊州……劉備待人寬厚,應不會虧待于她。”

“……”

“伯符,江東一切都好,只是家宴的時候少了你,清冷了一些……”

“……”

“伯符……”

周瑜的手探向身側。

空空如也。

周瑜呆呆地看向孤獨的參星,捏了捏布老虎,說道:“伯符……十年前,我有許多話沒有說。”

“……”

“伯符……我總是覺得,當年我總想着來日方長,所以一直沒有說……我好後悔,我悔了十年,我想着,如果你肯來我夢裏了,我一定要告訴你……”

“……”

“可是……可是現在我又有一個機會說出口了,我還是沒有說……”

“……”

“……伯符,我知道。不是我總是拖着,不敢說,而是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不能說……一輩子都,不能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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