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靜人聲寂,葉家主屋內傳來竊竊低語聲。

王氏一直在小聲啜泣,說的話繼續繼續,好半天才敘述完畢。盡管她已經拾掇過,一頭齊耳的短發依然別扭。原本秀美的臉龐疲倦而憔悴,盈滿淚水的眼睛裏全是愧疚與自責。

葉庚不忍再看,握着的雙拳松了松,輕輕放在她的肩頭。

“這不是你的錯。”

王氏聞言,緊繃的情緒終于崩潰,捂着語嚎啕大哭。

良久,良久。

哭聲漸小,嗚咽壓抑。

“老爺,若妾身不是王家女,你還會娶我嗎?”

如果她不是王家女,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若她不是王家女,她又怎麽可能嫁進葉家?

一切的緣起是因為她王家女的身份,一切的孽生也是因為她是王家女。這個身份過去是她的一切,現在卻想奪去她的一切。

葉庚置于她肩頭的手緊了緊,輕輕将她攬過來。

遙想當年他高中榜眼,一時成為世家座上賓,好生風光了一陣。彼時王家宴會中,他被王家衆弟子勸酒灌酒,險些招架不住。借口去茅房後,躲在一處僻靜之地催吐。

他記得那晚的夜色極好,皎月當空風清氣爽。遠見一少女跪在池水邊念讀《女誡》,聲音平緩不悲不喜,似是早已習慣。當時他的心不知為何生出同情,多看了那少女一眼。後來王家遞出話來,當他得知自己要娶的是那晚見到的少女時,原本不打算與世家結親的他,想也沒想便同意了。

“若你不是王家女,我也會娶你。”

“老爺…”

“你若不嫌棄,日後随夫姓葉,如何?”

“我…我願意。”

不再姓王,那她以後就是葉氏。

說不失落是假,說不迷茫是假,但同時又像是輕松許多。

“老爺…我們與王家決裂,你的仕途會受影響嗎?”

“尋常寒門仕子,若無世家可依,仕途或許艱難許多。大多一出仕便會外放出京,待到資歷政績上來,得了上峰賞識,一步步往上升遷,升至京官者也不在少數。我已為官十幾載,這些年自認為還算兢兢業業,所以最壞的結果應當是外放為官,去的地方偏遠些罷了。”

他自不會告訴妻子自己不僅受到了上司打壓,還遭受了同僚排擠。柳大人針對他,朱大人為難他,他在國子監的處境突然變得艱難。

若無意外,他很快會被排擠出國子監,到時候無人保他,他很有可能會外放出京。只是這一放,大抵是沒有再回京的可能。

這些事多說無益,告訴妻子,也只會讓她擔心。

葉氏哽咽,“遠離這裏也好,那樣就沒人知道娉娘的事,日後我們再給她尋一個忠厚可靠的人家……”

葉娉就站在窗外,隐在夜色中。

父母想得太簡單,外放出京不是活路,而是一條死路。

原主不過是得罪了溫如玉,便落得一個滅全家的下場。現在她不僅和溫如玉結了仇,他們葉家還和王家結了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父親被外放出京,恐怕死得更慘。

出京是不能出的,他們不僅不能出,還要努力在京中紮住腳跟,讓王家不敢輕視他們,不敢對他們下手。

“大姐,你是不是很難過?”葉廉也沒睡,出來也有一會。

他明知母親和王家斷親不是好事,看到母親那一頭的斷發也很難過,但他內心深處卻止不住歡喜。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并不喜歡王家人,不喜歡給王佺當伴讀。他在王家人眼裏連王佺身邊的書童都不如,王佺的功課全是他做的,稍有一不如意之處就要經受鞭打。

葉娉揉了一下他的頭,道:“我一點也不難過。若是大姐以後真的不嫁人,你能容得下大姐一直在家當個老姑娘嗎?”

“我會照顧大姐。”

“這不就是了。我身後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縱然名聲不好,嫁不出去又如何?”

“可是…母親哭了,她一定很難過。”

“母親只是一時難過,腐肉再爛再不堪,也是長在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平日裏疼着癢着習慣了,真等割舍下來時難免有些難受。”

葉廉人小,心思卻重。

他不是葉娉,自然做不到這麽樂觀。

葉娉瞧他一副小老頭的樣子,笑了笑,“沒有王家這門親,咱們的日子只會越過越好。旁的不說,單說省下這一年三節的孝敬,足夠我們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我再也不用發愁衣服太少,出門做客沒有衣服可穿。你也不用擔心紙墨太費,天天蘸水練字。還有小四,香滿軒的點心咱們買不起,如意齋的糕點他日後也能時常吃到。便是爹往後再有什麽人情應酬,也不會因為囊中羞澀而與同僚們格格不入。”

她聲音未壓低,是以屋內的夫妻倆也聽得清楚。

葉氏越發羞愧難當,當年她之所以能嫁進葉家,一是因為葉家太過沒有根基,王家的嫡女看不上。二是那時王家适齡的庶女之中,唯有她尚未有婚約,是以這門親事才落到她頭上。即便這樣,她依然感激嫡母對她心存善念,為她尋了一戶好人家。

所以這些年每逢給王家送節禮,她沒有一次不是傾盡所能。然而即便如此,每回送節禮時她還是會遭受嫡母和嫂子們的白眼,仿佛她就是一個只會打秋風的破落戶。

以前覺得沒什麽,如今被女兒說破,如何不叫她心如針紮。一想到日後每逢換季可以多給女兒做兩套衣服,大兒子的紙墨也不用省着用,小兒子也能常吃到點心,丈夫出門應酬也能松快一點,她心裏的失落突然就淡了許多。

或許和王家斷親,也是一樁好事。

這時她聽到兒子在問:“大姐,你想離開永昌城嗎?”

“不想。”葉娉的回答很堅定。

她不會走,更不會讓那些人如意。

“…離開不是更好嗎?”

“不好。一旦我們離開京城,那麽無論我們去到哪裏,天高皇帝遠,他們王家想對付我們更容易。”

屋內的葉庚聽到這話,心下一震。

緊接着他又聽到女兒說:“我們和王家鬧得越厲害,王家反倒會忌憚。畢竟王家自诩百年清貴,最在乎臉面,世人越是盯着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們越是不敢輕舉妄動。”

葉庚的手不自覺握成拳,心口起伏不停似驚濤駭浪。想不到他為官十幾載,還不如娉娘看得清楚明白。

……

一滴雨落下,正好滴在葉娉手上。她攏了攏身上的衣服,仰望黑夜。冰涼的雨點随風飄灑,落在她的發間臉頰。

春雨不由人,來去皆随意。

這雨一下起來延綿不斷,沒多會的功夫已是密如牛毛。她先送葉廉回屋,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摸黑脫衣上了床,剛沾到枕頭就發現不對。

冰冷的器物,似是一把腰刀。

她駭得肝膽俱裂,恨不得奪門而逃。

黑暗中,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如同陣前擂鼓。還有三喜的酣聲,一聲比一聲香沉,好似沖鋒號角。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穩住心神,不停在心裏給自己打氣。然後慢慢伸出顫抖的手,極其艱難地按在那刀身之上。

刀極冷,觸手生冰。

寒涼的觸感,充滿鮮血的鐵鏽氣息。她纖細的手指游走在刀柄刀鞘上,一寸寸感知着其上的紋路。刀柄如龍頭,刀鞘雕刻着龍鱗圖騰,每一片龍鱗似梨花。

莫問奸邪來時路,正道梨花處處開。

這是陛下親賜給溫禦的禦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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