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葉娉心道,這可真是巧。

昨日才坦城以對,她也無需再在這位溫郡王面前婊裏婊氣。以他們的地位之差,除非她去公主府找溫如沁,否則大抵是難再遇見。誰成想不到一天的功夫,兩人再次相見,且還是在她打人之後。

很顯然,自己和妹妹的一應舉動都落在這兩位永昌城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官員眼裏,且所犯事項也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

“兩位葉姑娘這是要去哪裏?”宋進元像是靠累了,閑适地伸了一個懶腰,依然是一副笑臉。“還是說二位姑娘是要到哪裏去?”

葉婷有些緊張,她認出了這位京吾衛的統領,那日在王家門外見過。這三年她雖遠在京外,但三前年她已聽過這位宋大人之名。

笑面惡鬼,可止小兒夜啼。

姐妹倆長得像,但絕不會讓人認錯。

葉娉豔極,葉婷純極。

宋進元暗自咂舌,也不知葉家是怎麽養的女兒。瞧着并蒂蓮般嬌美的姑娘家,竟是一個比一個讓人刮目相看。

若說葉大姑娘之勇猛,其外貌上還可以料得一二。只是這位葉二姑娘,若不是親眼所見,他還真只當是一個膽小至極軟弱無力的病姑娘。

“我妹妹身子弱,我帶她出來看大夫。”葉娉虎扶妹妹一把時,暗暗點了一下妹妹的腰。

雙生子,向來心有靈犀。葉婷福至心靈,當下小臉煞白,楚楚可憐地捂着心口。大姐說她身子不好,她可不能讓宋大人以為大姐在說謊。

宋進元有些錯愕,他怎麽覺得這位葉二姑娘是裝的。但是見對方臉色蒼白,虛弱可憐的模樣,竟是一句質疑的話也說不出口。

“承天,當街打人,所犯何罪?”他問溫禦。

葉娉聞言,心下一緊。

婊是不能再婊的,她也想好好說話。

她低着頭,琢磨宋進元的态度。以宋進元的身份,如果真想針對她,方才就應該抓她一個現形。而且對方一開口的問話就是在替她們遞梯子,應該不是真心想抓她們。或許是礙于溫禦也在,不得不做個樣子?所以她有事或是無事,全在溫禦一念之間。

正想着該如何為自己開脫求情時,便聽到溫禦說:“京畿民事,皆是宋大人做主,本官不敢越職。”

這是不打算管的意思。

葉娉松了一口氣,生出些許感激。

自己的那些所作所為,雖說站在自己的立場是迫于無奈,但對被她以愛之名騷擾的溫禦來說,對方有一百個理由讨厭她。

宋進元“咦”了一聲,站直。

他怎麽覺得頗為有些怪異,這位葉大姑娘往日裏見了承天一副癡情傷心的模樣,為何今日如此安分規矩。還有承天,這小子的态度雖說看不出什麽端倪,但他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你是通天臺的督察史,莫說是京畿諸事,便是京外一應事務,你也有插手的權力。承天,你這是徇私枉法。”

“民不舉,官不究。我未親眼所見,如何能無故定他人罪行。宋大人即有心,當去把那苦主帶過來,好生詢問一番便知。”

宋進元一噎,好你個溫承天,合着就你當好人,惡人推給他來當。

憑什麽!

永昌城之大,大街小巷每天不知有多少龃龉之事,若他真的大大小小都要管,豈不是要累死。再者人家姐妹倆也是為父親兄弟出氣,他才不讨這個嫌。

他笑眯眯地看着姐妹倆,“本官與你們開玩笑,你們趕緊去找醫館,莫要耽擱了。”

姐妹倆齊聲道謝,相扶離去。

走得遠一些,葉婷才忐忑問道:“大姐,那位宋大人會不會揭穿我們?”

“不會。”

“…那就好,宋大人真是一個好人。”

葉娉心道,宋進元或許是個好官,但未必是個好人。在書中這位京吾衛統領惡名在外,聽說其妻見之懼怕,最後竟生生吓死了。是以坊間有傳,說他殺戮太重,或許是克妻之命。

葉婷見姐姐沉默,越發不敢提那位溫郡王。

人人都道溫郡王是煞神,手段狠絕不近人情。為何她覺得方才郡王爺是有意放過她們,半點也不似傳聞中的那般冷血無情。

難道是因為大姐的緣故?

葉娉何等心眼,哪裏能看不出妹妹在想什麽。有些改變,旁人不知內情,但也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婷娘是不是想問我,剛才為何沒有逮着機會和郡王說話?”

“…沒,沒。”

“無事的,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你我打從娘胎就在一起,比起尋常姐妹更加親密,我瞞誰也不會瞞你。”

葉婷瞬間濕了眼眶,從小大姐就最疼她。哪怕是中間隔了三年,哪怕是大姐的性子變了許多,她依然是大姐最疼愛的妹妹。

葉娉最是受不了這些嬌嬌弱弱的小美人,溫如沁如此,妹妹葉婷也是如此。

“我突然想通了。我喜歡郡王是我自己的事,之前情難自禁鬧得人盡皆知,已是給郡王帶去許多煩惱。以後我再也不會了,我會默默喜歡他,然後遠離他。”

“大姐。”葉婷的眼淚流下來,大姐實在太苦了。問世間情為何物,原來情之一事如此讓人傷心。

“我不傷心,你也別難過。”葉娉替她擦淚,“人生在世,除去男女情愛,還有許多東西值得珍惜和守護。比如說親人,比如說骨肉。我現在什麽也不去想,我只想好好守着你們,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葉婷重重點頭,無比慶幸自己還有一把力氣。

姐妹倆到家門口時,見一青衫男子正欲敲門。那男子有着不同旁人的書生氣,相貌說不上有多俊美,但勝在幹淨清爽,儒雅中帶着幾分閑雲野鶴的淡定從容。

葉娉認出男子,正是玉清書院那位曾替她說話的夫子。

她驚喜上前,與人打招呼,并鄭重道謝。

男子亦是認出她來,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他說自己姓郭,是書院的琴技夫子,此次上門是為葉廉而來。

“我雖無功名,但自幼跟随老師讀書,自認學問不輸旁人。葉學生文章有寫擇師擇學,小生冒昧前來,正是想同葉學生相互考校。若是彼此滿意,或可結下師生之誼。”

這真是雪中送碳。

葉娉大喜,趕緊将人請進去。

葉庚和葉廉已前一步到家,聞得這個消息,父子二人齊齊震驚。不管這位郭夫子有沒有真才實學,人家願意在這個時候登門,即是他們葉家的恩人。

葉娉把葉廉叫到一邊,讓他不必藏拙。

葉廉先是一愣,爾又重重點頭。

在玉清書院時,他是王佺的伴讀。王佺器量小報複心重,他如果太過優秀,恐怕會遭到更多的打壓,所以他不敢太過出衆。

三人剛要進屋探讨,葉娉又将自己的小弟提溜出來,推到郭夫子的面前。“郭夫子,我家小弟也到了啓蒙的年紀,不如夫子一起考校?”

郭夫子笑着應下。

一個兩個都是考,倒是不費事。

葉庚則深深看了自己的大女兒一眼,有些事他這個當父親的反倒沒有女兒想得周到。小兒子确實也到了啓蒙的年紀,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日後也不好找夫子進學堂。

一個時辰後,葉廉的房門終于開了。

最先出來的是葉正,蹦蹦跳跳跑到自家大姐身邊,開心地說自己要跟着兄長一起上學堂了。小人兒以為上學是好玩的事,黑葡萄般的眼中全是興奮。

然後是葉庚恭敬地送郭夫子出來,一看自家父親的表情,葉娉便知郭夫子定然沒有讓人失望。而郭夫子臉上難掩激動,一直看着葉正。

此子數術天賦極高,實屬罕見。葉家長子雖稱不上過目不忘絕頂聰明,但已是他這些年見過的天賦極佳之人。

葉庚一直将人送至巷口,這才折身回家,對葉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天無絕人之路,第二句話則是高人隐于市。

很顯然,他對郭夫子極為滿意。

葉廉的學業有了着落,一家人都很開心。

葉氏難得有了笑意,吩咐忠嬸多做了兩道菜。葉正人小,卻已能感知氣氛。一時圍着母親嬉鬧,一時在父親面前搖頭晃腦背三字經,瞧着好不惹人喜愛。

葉娉捏着他的小臉,直言他近幾日瘦了,到時候天天給他做好吃的。他賴在自家大姐懷中,拍着自己圓滾滾的肚皮煞有其事地點頭。

愁雲遮蓋了葉家的天,好歹露出一絲光亮。

郭夫子似是完全不受王家影響,不僅從書院離職,且将新家搬至離葉家不遠處。葉庚再是希望自己的兒子們有前程,也不想害了別人。是以專程去拜訪過,将一應擔憂全盤托出。

原以為郭夫子是一時意氣,意氣散去之後必會有所退縮。哪成想郭夫子絲毫未将王家放在眼裏,還說自己頗有家底,不必為五鬥米折腰,收學生僅憑個人喜好。

如此,葉庚才算是完全放心。

兄弟二人進學的前一天,溫如沁派人送來兩套上好的筆墨紙硯。隔了幾日,待兄弟二人學業步入正軌之後,葉娉也讓人送了回禮去公主府。

葉家的禮進了公主府的門,卻并沒有直接送去西院,而是到了溫禦的桌子上。

錦盒裏是兩個精巧的瓷盒,潔白的瓷胎,浮雕着如雪花狀的花朵。擰開瓷盒的蓋子,入目的是晶瑩剔透的膏子,泛着淡淡的清香。盒內附有一紙,寫着此物為何物,作何用途等事項。旁邊還有一張泛着花香的小箋,上書:晶瑩透亮明如沁,冰清玉潔白勝雪。

他修長的手翻過瓷盒,盒底刻着沁雪二字。

只論這禮,着實有心。

那個小姑娘稱宋進元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又贊雪娘晶瑩透亮冰清玉潔。之前口口聲聲說心悅他,似是從不曾如此稱贊過他。

也并非沒有。

那日小姑娘佯裝夢呓,說喜歡他膚白貌美大長腿。

思及此,他不自覺伸了伸腿,很快又收了回來。

……

溫如沁收到東西,當下愛不釋手。

這是娉娘給她做的面霜,還特意用她的名字命名。

“冰清玉清白勝雪,晶瑩透亮明如沁,這是娉娘為我寫的詩。還有這面霜的名字,叫沁雪。姨娘,你說我有這麽好嗎?”她玉面泛粉,問身邊的美婦。

美婦與她有六七分相似,正是她的生母晴姨娘。

晴姨娘面嫩,母女二人宛如雙生姐妹。她柔美平和,神情淡雅似水。一襲藍白漸色的裙,素淨卻不冷清。

“你确實如此之好,那位葉姑娘當真懂你。”

“從來沒有人像她這樣對我,我真的很喜歡她。”

晴姨娘愛憐地看着自己的女兒,暗道那位葉姑娘如此用心,幸好不是男子,否則她這單純的女兒定會被哄了去。

“與人相交,貴在歡喜。若能歡喜又自在,則可深交。反之,切莫為難自己。”

“姨娘,你若是見到她,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晴姨娘笑而不語,她以前也聽雪娘說過那位葉姑娘,每每提及難掩厭惡與隐忍。最近卻是言語間頗多歡喜,也不知對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位葉姑娘真的會突然變好嗎?雪娘沒有閨友,難得交到這麽一個喜歡的朋友,且再觀察一段時日再做定論為好。

“姨娘,若是娉娘能成為我的二嫂,那就好了。”溫如沁突然有感而發。

晴姨娘伸手點了一下女兒的額頭。“姨娘知道你喜歡那位葉姑娘,只是你二哥身份尊貴,豈是一般女子所能相配的。葉姑娘身份太低,便是做妾都是高攀。世家與平民之間隔着千山萬水,不是有情便能成為眷屬的。”

比如她和公子。

哪怕再是兩情相悅,她也只能做妾。她是公子的大丫頭,從小和公子一起長大,公子為了她不肯娶妻,最後尚了安和長公主。這些年老夫人一直勸公子續弦,公子沒有同意。所以老夫人極不喜她,也不喜歡她的雪娘。好在不住一起,倒是省了許多是非。

母女二人自來親近,每每相處時并不需要下人侍候,倒也不用擔心她們之間的對話會傳出去。她摸着女兒發,無比愛憐。

人不能貪心,她如今很知足。

“這樣的話以後切莫再說,若是傳出去,旁人還以為我們不盼着郡王好。”

溫如沁乖巧一笑,“姨娘,我省得。”

她只是這般想想而已。

如果娉娘真成了她二嫂,那她就能日日和娉娘在一起。說到娉娘,她也有幾日沒見了,也不知娉娘最近有沒有想她?

想到這裏,她莫名臉紅。

……

又是一夜春雨沙沙,雨打花葉一地殘。

葉娉不知自己是如何醒來的,或許是做了一個夢,或許是突然間驚醒,隐隐約約似乎還聽到有人在叫她。

她無意識地睜開眼,感覺到光亮。

光亮?

房間裏有人!

幾乎是不用細細感受,她已經知道來人是誰。除了那位溫郡王,不作第二人想。她瞬間完全清醒,沒有繼續裝睡。

白衣墨發的男子坐在桌前,冷清如谪仙。那把真的禦龍刀被随便擱在桌上,桌上的茶水已冷,他也不嫌地倒了一杯,往前推了推。

“既已醒,不知過來喝杯茶。”

原來茶是給她倒的。

葉娉心道像溫禦這等天之驕子,自然是雖不慣小門小戶的粗茶。她也不矯情,披了外衣聽話地坐到他面前。

茶已涼透,入喉一個激靈,腦子立馬分外清明。

她有所感,這位溫郡王對自己沒有殺心。不知是她的坦誠起了作用,還是他突然大發慈悲生了善心。

“謝謝郡王。”

這聲謝并非為一杯茶,而是不殺之恩。

一人飲茶,一人看着。圓桌不大,不過是姑娘家設在屋裏的小桌。不到三尺的距離,彼此都能清楚看清對方的樣子。

溫禦未戴冠,僅用一簪固發。燭火溫暖,柔化他的五官,将所有的冷盡堆于眼角。恰如冬去春來,半是蕭蕭半是欣欣。

葉娉散着發,單衣之外披着杏色的鬥篷,小臉幾乎埋在鬥篷上的那一圈兔毛裏。原本姝麗的眉眼,似蒙着一層暖色,說不出來的嬌憨。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涼茶,茶水不僅冷,且苦味更濃。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他出聲。

“你的來處,律法是否不同?”

若非不同,尋常女子不可能如此。

葉娉點頭,“确實不同。”

“說來聽聽。”

所以這位溫郡王大晚上的不睡覺,是想找她取經。不愧是一個一心權勢權謀的男人,還真是敬業愛崗。

她以前只是一個普通人,也并非律法專業。她能說的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法律法規,以及一些她聽過的案例。

饒是如此,還是一說大半宿。

溫禦聽得極認真,時不時問上一兩句,句句直中要害。

依律法來看,那個地方的一應法規與盛朝大不相同。雖有些定規聽起來十分完美,但在盛朝卻無法施行。

越到後面葉娉越受不住,哪怕是懼怕眼前人,也抵不住周公的招喚。她眼皮慢慢變沉,語速也變得緩慢。就要她準備掐自己一把時,聽到溫禦說今日就到這裏。

“去歇着吧。”

“謝謝郡王。”

葉娉如蒙大赦,她不知喝了多少涼茶提神,但是實在說得太久,久到她感覺自己的嘴都瓢了,大腦更是一團漿糊。

人一走,她立刻打着哈欠撲倒在床,沒多會的功夫陷入夢鄉。

半刻鐘後,那個明明已去離去的人,卻是再次無聲無息進來。一雙夜視極好的眼,能将床上熟睡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鴉羽般的青絲,散落在錦鍛的枕頭上,纖細的脖頸,皓白如瑩玉一般。少女睡姿并不算好,白邊鍛面的被子被她裹壓着,她大半個上身都在被子外。如山如巒的景,灼燙了別人的眼。這般獨自綻放的美,像極暗夜裏盛開的昙花,幽極豔極蠱惑着人心。

溫禦将一塊金錠放在她手邊。

半夜相詢,這是咨費。

小姑娘的便宜,他不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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