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牛肉切得薄如紙,骨湯打底的銅鍋裏一涮,幾息之間便熟了。浸在香辣的蘸水裏一滾,立馬油亮誘人。

田嬷嬷在一旁欲言又止,既插不上話也插上手。一直在說話的是葉娉,動手侍候溫老夫人的也是葉娉。

“這塊牛肉取自牛脊,最為細嫩,祖母您嘗嘗。”

“這塊牛肉取自牛後頸,肥瘦相間,祖母您嘗嘗。”

“孫媳還備了花果茶,解膩又暖胃,祖母您嘗嘗。”

溫老夫人又吃又喝,完全忘記自己來公主府的目的。田嬷嬷幾次想提醒,無奈被葉娉有意擋着,根本找不着機會。

溫如沁初時還有些忐忑,等到溫老夫人一口接着一口地吃,她緊張的心慢慢放松了一些。原來真如二嫂所說,祖母并沒有那麽可怕。

涮了肉,又涮了菜。

溫老夫人沒想到平日裏有些寡淡的素菜也變得如此香辣爽口,口腹之欲得到滿足之後,不由得舒服地眯了眼。

好不容易逮着空,田嬷嬷終于找到了存在感。

“老夫人,夫人交待過,您的身體最重要,不宜多食辛辣。”

溫老夫人這才想自己所來是為何事,她明明是來教訓這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怎麽就變成坐下來一起吃飯了?

到底吃人的嘴短,又還沒有吃盡興。肉香混着香辣味在鼻息間橫沖直撞,一時間竟不是知該擺長輩的款,還是繼續吃。

她臉色微僵,很是惱怒。

葉娉皺眉,道:“田嬷嬷,你是祖母的奴婢還是大伯母的奴婢?怎麽一口一個夫人交待過,難不得祖母做什麽吃什麽都要大伯母允許,到底誰是婆婆誰是兒媳?”

“郡王妃,夫人也是為老夫人的身體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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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奇怪了。我是祖母的孫媳婦,雪娘是祖母的親孫女,難道我們是外人嗎?怎麽祖母和自己的小輩一起吃飯,還要受大伯母的約束?是怕我們下毒,還是怕我們想害祖母?這要是傳出去,別人還當我們溫家有多亂,當祖母的和孫女孫媳吃飯都要防着,當婆婆和吃什麽穿什麽都要受兒媳的擺弄,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溫老夫人已經變了臉,重重擱了筷子。

田嬷嬷面色發白,老夫人是什麽性子,她最是知道。只是她不明白的是,以前老夫人明明最聽夫人的話,最是喜歡夫人的孝順和懂事,好端端的怎麽就變了呢?

“老夫人,夫人也是為您好,怕您吃了不好的東西鬧肚子。”

“田嬷嬷,祖母是三歲小孩子嗎?她吃什麽,不吃什麽,難道還用別人教?”

溫老夫人臉上明顯帶了薄怒,然而這樣的事情不好發作,她年紀一大把若是因為貪嘴而傳出什麽是非來,那才是真的贻笑大方。

葉娉再添一把火,道:“田嬷嬷,聽說你女兒就在大伯娘的院子裏當差。你不會是覺得祖母年紀大了,又不當家,所以早早就找到了新靠山?”

這下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包括溫如沁。

二嫂也太敢講了!

祖母年事已高,又早不管家。明眼人都知道國公府是大伯娘說了算,所有的下人都看大伯娘的眼色行事。

田嬷嬷已是面白如紙,溫老夫人則是一臉怒容。

“老夫人,奴婢冤枉。郡王妃怎麽能這麽誣蔑奴婢,奴婢侍候您幾十年了,您最是知道奴婢的忠心。奴婢敢對天發誓…”

“發誓不至于,再說發誓也沒什麽用。”葉娉接着安撫溫老夫人道:“孫媳只是那麽一說,就是怕這些下人見風使舵,不把您老人家當回事。您別怪田嬷嬷,即使她有點私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她對您應該是很忠心的,但也要顧忌大伯娘。畢竟大伯娘才是國公府的主母,大伯母讓她看着您,她一個下人也不敢違背主母的吩咐。”

這話着實誅心,誅的不知是溫老夫人的心,還是田嬷嬷的心。

田嬷嬷不僅臉白了,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老夫人年紀大了,府裏當家的是夫人,夫人也是為老夫人好,她聽夫人的話有什麽錯?

溫老夫人越發惱怒,看向田嬷嬷的眼神淩厲而不善。她是老了,也是早早放權了,但是她還國公府的老夫人。

“你說,王氏還讓你做什麽了?”

王氏都出來了,可見她有多生氣。

“老夫人,夫人沒讓奴婢做什麽,她只是擔心您的身體,讓奴婢在吃食上多看顧一二。”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連吃喝都不能如自己所願,哪裏還有樂趣可言。大伯娘也真是的,她自己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祖母可沒有管過她。她倒好,一個當兒媳的處處限制自己的婆婆吃穿,說的好聽是為祖母的身體着想,說得不好聽就是管制自己的婆婆,也不知是真孝順還是假孝順?”

真孝順還是假孝順,溫老夫人也弄不明白了,她只知道自己上次沒吃盡興,這次又被掃興,心裏很是不開心。

葉娉又道:“我年紀小,許是知事不多。但我卻是知道,人活一輩子,若不能開心,那還有何意義可言?縱有家財萬貫又如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活着不能享受,死後全是便宜了別人,何苦來哉!”

溫老夫人徹底怒了,禦哥兒媳婦這話倒是沒錯。家財萬貫又如何?連口想吃的都吃不到嘴,她這個國公府的老夫人威嚴何在?一個下人都敢在她面前指手畫腳,她還要不要臉面了!

“你給我滾!”她這話是對田嬷嬷說的。

田嬷嬷吓得跪在地上,“老夫人,奴婢一片忠心…”

葉娉打斷她的話,“忠心又不是嘴上說說。說句不好聽的話,你一個奴才,拿着雞毛當令箭,替祖母管教雪娘也就算了,怎麽能替大伯娘管着祖母?雪娘是祖母的親孫女,可不是你的親孫女,祖母上回讓您來照料雪娘的身體,沒想到你卻跑到公主府來充長輩。所幸這事沒傳出去,若真傳了出去,一個奴大欺主的名聲還是小的,要真是被人說成是內宅不修,不僅祖母要被人罵,大伯的名聲也會跟着受連累。”

“你…你給我滾回去!”溫老夫人氣得心口起伏,她不喜歡二房的孫子孫女是她的事,但還輪不到一個下人輕賤。

溫如沁小臉發白,眼眶卻是微紅。

原來她受過的委屈,二嫂都記得。

她感激地看着葉娉,葉娉朝眨了眨眼。

田嬷嬷不停磕頭,後悔不疊。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葉娉今日會發難,更沒有算到這個出身不高的郡王妃如此心機深沉。

這一招不僅離間了她和老夫人,還離間了老夫人和夫人。她不能走,她現在要是走了,以後就再也回不來了。不說是被趕到莊子上,但也不可能再得到老夫人的信任。

“老夫人,奴婢忠心耿耿,您萬不能聽信別人的一面之辭,傷了夫人的心。這些年來夫人是如何對孝順您的,您最是清楚。”

“祖母,您聽,她說孫媳是別人。都這個時候了,她心裏只有大伯娘,句句都是在為大伯娘說話。或許在她心裏,咱們溫家不姓溫,而是姓王。”

“老夫人,奴婢侍候您多年…”

“也沒有很多年,若是我記得不錯,田嬷嬷是大伯娘嫁進國公府之後,才調撥到祖母身邊侍候的吧?”

這個溫老夫人不止是惱怒,而是心驚。

田嬷嬷确實是溫夫人進門之後才調到怡心堂當差的,後來溫老夫人陪嫁的心腹們年紀都老了,跟着一個個去世,田嬷嬷這才一步步上位。

這會兒的功夫,溫老夫人竟是無端想起那些故去的得用之人。她七十有九,眼看着要到八十,最後一個陪嫁的丫頭也在前年病逝。

她突然有點害怕,不知是害怕死亡,還是害怕被人擺弄。

“走,你走!”她指着田嬷嬷,手指都在抖。

葉娉忽地抱住她,“祖母,您別生氣,讓她走便是。”

她不抖了,莫名覺得溫暖。

這個上不了臺面的…葉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

田嬷嬷被趕走,一個叫細娘的嬷嬷頂了她的位置。這位細嬷嬷原是溫老夫人陪嫁大丫頭的女兒,就在随行的下人之中。

經此一事,飯是沒辦法接着吃了。葉娉提議打葉子牌,好歹算是讓溫老夫人難看的臉色緩和了些。

盛朝的葉子牌可三人打,也可四人打。

溫老夫人端架子端慣了,初時還頗有幾分不情願。

她是萬家女,萬家是聖祖皇帝的元後萬氏的母族。萬家底蘊極深,除元後之外,還出過兩位皇後。溫老夫人是嫡女,從小錦衣玉食被人奉承慣了,心氣兒極高。她年輕時就愛掐尖,頗有幾分目下無塵,自然也沒什麽交好談得來的閨友。年紀大了以後越發端着身份,更是不願與人交往。

世族高門裏的老夫人,大多都愛玩葉子牌打發時間。她既無朋友,又不和別人來往,近些年更是鮮少出門做客,更遑論和別人打葉子牌,所以這是她第一次玩牌。

玩着玩着,她漸漸上道。

葉娉讓牌的分寸拿捏得好,幾把之中必讓她贏一把。她越發興致高漲,到後來竟是比葉娉和溫如沁還要來勁。

三人一直玩到日暮,溫老夫人仍然意猶未盡。離開時還表示今日輸了銀子,下次一定要贏回來。

葉娉笑道:“那祖母可要帶多點銀子,說不定又是孫媳贏了呢。”

溫老夫人輕“哼”一聲,眼底卻是沒有惱怒。

“我是第一次打,等我多打幾次,你們別想再贏我的銀子。”

“祖母厲害,那孫媳的私房豈不是要不保?哎呀,孫媳就當是孝順了。下次祖母若是贏了,可得請我和雪娘吃席面,安撫一下我們幼小受傷的心。”

“你個皮猴,就知道吃。”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行,請你吃席。”

“那就這麽說好了,孫媳想吃雲來酒樓的席面,他家的炙羊肉堪稱一絕。”

炙羊肉三字一出,溫老夫人咽了一下口水,頓時生出無盡的期待。

溫如沁和葉娉一直将她送到府門外,扶着她上馬車。等到馬車駛離之後,姑嫂倆心有靈犀地一個相視。

“二嫂,你說的對,祖母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老小老小,祖母都快八十了,這性子也就越發像小孩。”

“也就二嫂敢說祖母像小孩,我以前最是害怕她。”

“祖母是難講話,但一應喜怒皆在表面,這樣的人反倒不難相處,也沒什麽壞心眼。怕就怕那些面甜心苦之人,看似善解人意,實則口蜜腹劍。”

葉娉敢說,就溫老夫人這性子,年輕時其實也精明不到哪裏去。所謂的傻白甜,這老太太占了前兩個字,唯獨不甜。

溫如沁若有所思,道:“…大伯娘是不是就是那樣的人?”

……

溫老夫人一路都在想葉子牌的事,一時歡喜一時懊惱。

“那一把,我就不應該先露了形跡,讓葉氏猜出我手裏有金麒麟。”

“還有最後一把,我怎麽就讓雪娘先出了,若是我先出,那我就占了先機。”

如此反複琢磨,她越是琢磨越是手癢,恨不得一轉眼就是天明,她好再去公主府找兩個小輩玩牌。

将進國公府,正和溫夫人迎面遇上。

溫夫人滿臉憂色,“母親,您可算是回來了。兒媳剛剛才聽說田嬷嬷的事,還想去公主府接您…”

溫老夫人板着臉,臉色并不好。“一個奴才而已,也值得你這麽上心。”

“母親說的是,一個奴才而已,不用太過在意。若是用得不順手,調到別的地方當差便是。”

溫夫人上前扶她,不再提田嬷嬷的事。“先前王府來人了,送了些東西過來,說是慶陽郡主孝敬您的。東西我都讓人給您送過去了,您看着挑些喜歡的。”

溫老夫人臉色好看了些,心裏有些不得勁。這個大兒媳婦是自己挑的,這些年事事順着她的心意,并無忤逆之處。她到底是怎麽了,怎麽被那葉氏三言兩語就挑唆了?

等回到怡心堂,看到王府送的那些東西,明顯全部沒有打動過,直接擡到她院子裏的,越發心裏不是滋味。

大兒媳婦還是好的,就是……

她皺着眉,有些糾結。

第二天一起床,迫不及待地準備出門。

還沒穿戴好,溫夫人和溫如玉就來了。

“母親這是要出去?”

“嗯。”

“我今日正好無事,我陪母親。”

溫老夫人一愣,心裏惦記着今天不僅要玩葉子牌,還要去雲來酒樓吃席面的事,當下有些不高興。若是大兒媳婦也去了,她還怎麽玩葉子牌,還怎麽帶着孫媳孫女去酒樓吃席?

這個王氏,最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

“府裏一堆的事,你哪裏來的清閑。公主府裏沒個長輩,雪娘是那樣的性子,葉氏又是一個不知事的,我這個當祖母的是去指點一二,你就別跟着了。”

溫夫人溫婉道:“母親說的是,府裏确實是多。昨日兒媳想了很多,這些年兒媳忙着料理家事,無法時時陪在母親身邊,以至于一心只為母親的身體着想,竟是疏乎了其它的事。”

溫老夫人又開始糾結,回想這些年大兒媳婦行事确實讓人挑不出毛病。但是不知為什麽,她心裏并不如從前一樣感到熨帖。

“母親,不如我們今天吃鍋子?你若想打葉子牌,把玉姐兒叫上,如何?”

溫老夫人聞言,有些不高興。她今天想吃炙羊肉,不想吃鍋子。只是大兒媳婦明顯是在讨好她,她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罷了。

鍋子就鍋子。

和誰打牌不是打,比起葉氏和二孫女,大兒媳婦和大孫女應該更合她心意。

然而她錯了。

鍋子是鍋子,而且也是牛肉鍋子,但卻沒有葉娉調的蘸水。葉子牌還是葉子牌,打法也一樣,但溫夫人和溫如沁一昧讓她,她想裝糊塗都難。

最後她臉都黑了,丢了牌說不打了。

葉氏那個奸詐的,打個牌花樣百出,想贏一局可不容易。所以她是越挫越勇,每贏一局都開心不已。

哪像這樣,她把把贏,卻一點也不歡喜。

“祖母,這葉子牌就是圖個新鮮,打個一次還罷了,多打幾次便沒了滋味。”溫如玉說。她最近不敢輕舉妄動,心裏的那團火卻是旺極。尤其是聽到祖母去公主府找葉娉和溫如沁時,更是火冒三丈。祖母還和那兩個賤人一起吃牛肉鍋子,一起打葉子牌,将她這個嫡親的長孫女置于何地!

她和母親陪了祖母一天,祖母不僅不高興,反而還黑着臉。難道現在就連祖母,也被葉娉那個賤人給迷惑了嗎?

“二嫂慣會耍些小手段哄人,二哥不就是被她哄去了。她也就會一些上不了臺面的事,還想用這些把戲哄祖母,祖母千萬莫上她的當。”

溫老夫人聞言,臉更黑了。

她一心惦記着這些上不了臺面的事,豈不也成了上不了臺面的人?這個玉姐兒,怎麽變得如此不會說話。

溫夫人一看她的臉色,趕緊找補,“玉姐兒,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就算娉娘出身不好,以前名聲也不好,她現在已經嫁進我們溫家,那就是溫家的人。哪怕是她再做了什麽不妥之事,我們也要替她遮掩。你祖母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才會故意與她親近,也是想将她引上正途。”

溫老夫人不置可否,心道還是大兒媳婦會說話。一想到今日無論是吃的還是玩的,皆是如此讓人失望,以生出些許郁悶。

“你們陪了我一天,也乏了,趕緊回去歇着吧。”

“母親,明日您還想玩牌,我們再來陪你。”溫夫人說。

溫老夫人心道,這樣的玩牌,她可不想再玩了。越是有對比,就越是覺得和葉娉玩牌玩得盡興。

是以翌日她早早起床,留下口信後趕緊離府。

溫夫人和溫如玉母女倆正準備去給她請安,人還沒有出自己的院子,就聽到下人來報說她已經出了府。

“母親,祖母八成是被那個賤人給迷惑了。”

“不怕。”溫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賤人也是你二嫂,當着外人的面可不能這麽說。你祖母年紀大了,沒幾年好活的,能開心一日就讓她開心一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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