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1【二更】

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

這是一個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但這并不代表這道理是正确的,也不代表,被心懷鬼胎之人算計了之後, 就必須得乖乖地忍了。

花滿樓武功高強, 江南花家江湖勢力龐大,這“丁楓”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将花滿樓劫走,又如此堂而皇之地留下信箋,他背後的勢力一定不小。

但是, 這跟溫玉想要把這勢力搗毀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天夜裏, 她就去敲葉孤城的門了。

白雲城主的傷已完全好了,于是也就不宜再住在溫玉的家中。

好在白雲城的勢力本就暗中染指了京師, 找一處可以居住的地方,并不是很困難。

至于為什麽不走,因為他已承諾會為溫玉取得《憐花寶鑒》。

既然如此,這憐花寶鑒,無論是在上官金虹的手中, 還是在上官銀虹的手中,最後一定會在溫玉手中……就像他認為金絲甲應該穿在溫玉的身上, 那麽寶甲就就絕不會穿在諸葛雷、或者林仙兒身上一樣。

但溫玉在去找他的時候, 心中其實還在盤算怎麽開口。

畢竟……一個恩就是一個恩,你總不能用一個恩情,來要求別人為你辦一百件事。

但是, 花滿樓失蹤,這時候,偏偏楚留香、一點紅、陸小鳳全都不在!

這、這簡直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麽命運之力被發動了一樣。

而若溫玉一人……顯然也不太可以。

她的江湖經驗遠遠不足, 碰上什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黑招,恐怕難以應付。再來, 丁楓所留下的那封信上說,五月廿八,廣州府碼頭相見,那很有可能就是要出海的。

溫玉可沒出過海,如此更加被動。

無奈之下,只好再請葉孤城來當苦力。

但葉孤城居然什麽都沒問,只淡淡道:“什麽時候出發?”

這倒是讓溫玉有些驚訝。

不過嘛,這人既然願意同自己走上一遭,那自然是很好的。

溫玉道:“随時都可以出發。”

葉孤城道:“你預備怎麽做?”

溫玉道:“他們既然約定在碼頭上見面,想必是要出海的。”

葉孤城道:“不錯。”

溫玉道:“所以我們預備走一明一暗兩條線。”

葉孤城不置可否,挑了挑眉,等待着溫玉繼續說。

溫玉的計劃也很簡單。

那名為“丁楓”之人,神秘莫測,不知什麽身份和來路,但花家的人卻在明面上。

理論上來說,這就是标準的“敵暗我明”,十分之被動。

但再轉念一想,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因為溫玉的存在暫時還不為丁楓那一夥人所知。

所以,明面上,只需要讓花家的老爺去找那丁楓周旋即可,而在暗處,溫玉與葉孤城則找機會摸上那條船,在船上見機行事,即可。

溫玉道:“那神醫張簡齋與花家老爺是朋友,聽聞此事之後,願意假扮成可以治療失明的神醫,與花老爺同去。”

葉孤城說:“可以。”

他想了想,道:“我要準備些東西,三天後,城外見。”

三天之後,花老爺和張簡齋已先行出發,溫玉也修正完畢,在約定的時候,約定的地點找葉孤城。

城外楊柳依依,行人如織,十分熱鬧。

送別親人、朋友之人,便折柳贈友,這乃是本朝的風俗。

這風俗當然也讓柳樹不堪重負,不過如今的天氣已入了夏,垂柳枝繁葉茂,倒是也不怕被薅禿了。

唯獨有一棵垂柳幸免于難,無人在此送別。

因為這棵樹下,站着一個男人。

一個黑衣、持劍的男人。

這男人一副江湖人的打扮,黑色勁裝,他的袖口收得很緊,腰間被一條腰帶所束縛,勒出勁瘦而有力的腰身來。

他寬肩窄腰,脊如青松,背上負着一柄平平無奇的烏劍。一雙銳眼半阖着,好似在休憩,然而他周身那種與劍渾然天成的氣度,卻令人只覺得:還是千萬莫要去打擾他的好。

這人看上去就像是千千萬萬個用劍賣命的江湖人一樣。

但是只要細看,就能瞧出點不一樣的來。

他的腰帶看上去平平無奇,然而仔細一看,那窄腰帶之上,竟用暗紋繡着祥雲紋樣,陽光一照,流出一段烏光,腰帶正中,墜着一顆墨玉珠。

至于綁頭發的發繩、收緊的袖口、腳上蹬的官靴,乍一看沒什麽光華,仔細看,也能看這料子、這做工的不同凡響。

此人正是葉孤城。

溫玉小姐一出城,就瞧見了他這幅打扮,她也明白了,葉孤城說要準備東西,是要準備什麽東西。

葉孤城一向以白衣示人,像這樣子穿黑衣,卻是從沒有過的。

白雲城主葉孤城,在江湖上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見過他真人的人不多,但白衣、劍術奇佳、眼神睥睨——這幾個特征加在一起,想讓人不聯想到他,實在很不容易。

但是呢,他們如今又是要暗搓搓地混上一條船的,最需要低調,若在船上被人認出針對……

說真的,面對浩瀚無際的大海,所有人都是渺小的,包括葉孤城。

若在海上被人暗算,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他只想了一想,立刻就決定隐姓埋名,暗中行動,故而才換了黑衣。

俗話說,女要俏,三分孝,男要俏,一身皂。這葉孤城換了黑衣,身上那種缥缈仙氣褪去,而所有江湖人都會具有的那種、原始的血性已展露無疑。

他的黑衣合身且窄袖,倒是更能顯出這人經過充分鍛煉的身體,肌肉均勻有力,腰身雖瘦,卻具有強勁的腰力。

誰也不能否認,這黑衣青年人的皮膚蒼白,似是久不見陽光所致,但誰也不能否認,這人周身萦繞着一種蓄勢待發的悍力,雖冷,卻充滿了熱力。

這樣子……反倒感覺是落了地,多了幾分人的味道。

溫玉從沒見過這幅打扮的葉孤城,于是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出生于現代的女孩子,看人的目光總是少幾分畏懼、多幾分熱情的攻擊性的。

溫玉小姐也不例外。

葉孤城面無表情地擡起頭來,那雙冷眸正好對上了溫玉帶着笑意的綠眸。

她似乎十分滿意自己這幅打扮,貓兒一樣的眼睛裏饒有趣味,見他的眼神凝在她的面上,也不閃躲、也不羞怯。

她歪了歪頭,眯了眯眼,唇角對着他慢慢勾起,臉頰處還浮起了兩個小小的酒窩,目光慢慢自他面上下移,落在了他的喉結上。

葉孤城眸光一閃,已別開了眼,喉結上的皮膚忽然好似受到一種微妙的刺激,一顆顆的小疙瘩,已慢慢地浮出。

他負手而立,看着遠處的游人,道:“這般變裝,應沒有問題了。”

溫玉雙手抱胸,又上上下下把他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道:“我看現在,誰也認不出你是白雲城主了……不過你的劍招一出來,這應該還是瞞不過的。”

葉孤城道:“不是問題。”

溫玉:“??”

葉孤城淡淡地道:“見過我劍招之人,已永遠沒有機會告訴別人了。”

——因為他們絕不可能活着離開!

溫玉一時語塞。

她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又道:“可是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葉孤城道:“什麽?”

溫玉道:“這一路上,一定會有人問出你的名號來,你這樣的人,往那裏一站,也不像無名之輩,別人問起,你要怎麽說?”

葉孤城道:“我自有說辭。”

溫玉點頭,不再多糾結,只說:“既然如此,我們出發吧。”

對于文化、經濟重心一向在北方遼闊平原上的中原王朝來說,極南之地的人,自古以來就被視作是蠻夷。

北方人認為南方的叢林裏充滿了毒蟲、野獸與瘴氣,在這裏生活的人,日日夜夜被瘴氣所毒,以至于連體質都發生了變化,甚至有人記載,來自嶺南地區的人,只要吐一口口水,就可以讓樹木枯死,讓天上的鳥兒咕咕墜地。

所以這裏自古以來都是官員流放的目的地,而且——朝廷的控制力很低。

王朝繁盛之時,朝廷的控制力都低,更不要說如今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了。

葉孤城和溫玉是夜間趕路,白天休息的。

一來,越往南走,日頭越毒辣,白天趕路确實吃不消;二來,溫玉小姐不想騎馬,只想騎掃帚。

她當然邀請葉孤城一起來騎掃帚了……但葉孤城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好叭,那他自己騎馬吧,她在上頭兜兜風。

所以這一路就走得格外的慢。

也正是因為這一路上都走得很慢,溫玉這才見識了,什麽叫江湖……

江湖就是各種門派、各種山匪水匪,什麽十二連環塢、什麽太行五劍、太原八義、五鼠、丁氏雙雄等等等等,街上走的行人,手持刀劍的,恐怕得有一成。

十分之一,這是多麽可怕的犯罪率啊!

總而言之,一個時代之所以英雄輩出、恐怕也與這時代的亂也是有關系的。

五月初五,他們到了廣州府。

廣州府有出海口,海運繁盛,乃是這一片最大、最繁華的城市。

所以廣州府的街市上,也十分熱鬧非凡。

五月初五就到了廣州府,五月廿八那丁楓才會現身,溫玉并不着急,便逛起了廣州府的街市。

葉孤城陪着她去。

在這裏,能看見形形色色的珍寶,奇異的紅珊瑚樹、南海出産的珍珠、巨大的砗磲、來自熱帶的、散發着奇異芬芳的珍貴樹木和香料、以及各色的寶石,應有盡有。

葉孤城道:“白雲城的商船,也是自廣州府靠岸的。”

溫玉很好奇:“白雲城出産什麽?”

葉孤城道:“白雲城出産的珍珠很有名,另外出産明瓦、香料、砗磲等物。”

明瓦,就是用貝殼、雲母等物磨成的一種東西,透光性較之一般的窗戶紙,肯定是要好上許多的,且貝殼磨過之後,本身具有一種奇異的光輝,乳白中透出彩光,又有自然紋理,十分美麗。

故而達官顯貴多采購明瓦,代替窗戶紙,鑲嵌在窗上。

這東西貴得驚人!

而砗磲是《法華經》中的七寶之一,也并不便宜。

至于珍珠、香料,更不必多說……這飛仙島的位置得天獨厚,乃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典型,想必是富得流油。

溫玉奇道:“說起來,你不是造反失敗麽,你們白雲城的商船還能在廣州府靠岸?”

葉孤城譏諷一笑。

他道:“據我所知,京城似乎的确給廣州府衙門下了旨意,要拒白雲城的商船。”

他淡淡掃了一眼碼頭的方向,又道:“只是廣州府的碼頭,魚龍混雜,廣州府衙門說的話,并沒有此地的地頭蛇管用,市面上禁止了白雲城出産的珍珠明瓦之後……”

溫玉明白了:“……暗地裏,你們白雲城出的東西價格翻了幾倍,是不是?”

葉孤城矜持地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點笑意,顯然是對這現狀很滿意的。

這甚至有點像城主親自帶貨!

溫玉:“…………”

好吧。

怪不得這人造起反來,如此有恃無恐。

她對此沒有什麽好評價的,只是道:“走吧,吃飯去吧。”

葉孤城無可無不可地跟上了。

他們進了一家酒樓,随意尋了一個角落坐了。

與他們隔了三桌處,坐了一對年輕男女。

男的面目秀氣,十分斯文,穿了一身剪裁很合适、料子也很講究的衣裳;女的也很美麗,只是眉宇之間,帶着幾分憂愁之色,臉色蒼白,顯然是個病恹恹的病美人。

這二人神态舉止,都十分親密,女的又梳了個婦人發髻,看來是一對年輕夫婦。

這對夫婦的面前,擺着各色的酒菜,還有唯獨在海邊能吃到的大生蚝,鮮美無比。可他們二人的面色卻都不輕松,那女子獨子絞着自己的衣帶,怔怔地出神,不知再想什麽。

那男子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低低地道:“無眉,你放心,這一次……我已打聽好了,只要有了蝙蝠公子的幫助,神水宮中的解藥,咱們一定會拿到手的。”

那名叫無眉的女子,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凄聲道:“就連楚留香都無法從神水宮取回藥來,他、他還騙我沒有病,這不是要我的命麽!”

那年輕男子的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他沉默了半晌,也嘆了一口氣,道:“楚留香、楚留香……不錯,我們扣下了他的妹妹們,又逼迫他去找水母陰姬求藥,這事情是我們對不住他……可、可他萬萬不該拿你的性命開玩笑,不僅不帶回解藥,還要你放棄治病!”

他們本來的聲音并不算太大,但越說越激動,以至于一些只言片語,正正好好地鑽進了溫玉的耳朵裏。

溫玉聽見楚留香的名字,不禁心頭一跳,心道:這二人又是誰?與楚留香是如何結怨的?

楚留香那樣的人,竟也能被人記恨?

這時,那男子又寬慰似的道:“好在一切都快沒事了,五月廿八……只要上了蝙蝠島的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五月廿八!

這正是綁架花滿樓的那個“丁楓”,在那封信箋上約定的日期!

溫玉心頭一跳,手下意識地從桌面上擡起,要送入自己的口中,去咬大拇指。

她思考時、或者心緒不寧時,總會有這樣的習慣的。

一只蒼白的手忽然伸了出來,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上,将她要擡起的手重新壓回到了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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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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