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1【二更】

他都這樣說了……那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花滿樓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圍棋老師。

那是一位棋術高妙的大拿, 年少時曾連着破了幾個著名的殘局,名聲大振,後來年紀大了, 便在江南執教。

在他的學生裏, 也有無争山莊的少主原随雲。

花滿樓還記得老師與他提起過這位原小公子。

老師說:“原小公子三歲眼盲,卻有大志,不願落于人後,練就了一門聽棋的絕技, 七歲小兒, 有如此心智,實令人敬佩。”

小花滿樓便問:“那原小公子棋藝如何?”

老師搖搖頭, 道:“習武的心志高低,與學棋的天賦高低,并沒有什麽關系。”

于是,小花滿樓便知道了,那位無争山莊的原小公子, 在圍棋之上,并無多少造詣。

然而他能練就聽棋的能力, 已說明了他堅定的心志與絕佳的天賦。

小花滿樓道:“原小公子令人敬佩!”

老師點頭。

他的老師并不是一個會阿谀奉承的人, 也并不是一個圓滑的人,于是有一次,旁人問他:“你教的學生之中, 你最滿意哪一個呢?”

老師回答:“唯花家七童爾!其餘天賦皆平。”

這話就傳了出去,小花滿樓也就成為了江南地區遠近聞名的圍棋神童。

後來……他就被歹人抓住,熏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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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一個人面對苦難, 往往很想求一個為什麽。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偏偏落在我身上?

所有有一句話,叫做做人就是要求一個清楚明白, 即使是死,也要做明白鬼、不做糊塗鬼。

花滿樓是人,不是神仙,他七歲驟然從人間墜入地獄之中,焉能不怕?焉能不憤怒?焉能不質問?

但他都忍耐下來了。

在最初看不見的那段日子裏,他一睜開眼睛,就想要流淚。

他的卧房……是他住了七年的卧房,桌椅板凳、畫案書桌,所有的一切他都那樣的熟悉,可是在看不見之後,這些陪着他長大的家具們,居然之間就變成了張大嘴巴的怪獸,随時随地要将他咬一口。

他的身上都被咬得青一塊、紫一塊。

母親不敢當着他的面痛哭,她只是會把小花滿樓摟在懷裏,細細地安慰。

可是花滿樓能聽見她溫柔話語之中那一種壓抑的悲恸。

他從小就那麽的懂事,那麽的通透。

所以,他發誓要好好的活着,發誓要把生活過出更多的滋味!

所以,他從來沒有當着父母的面大喊大叫過,從來也沒有指着天憤怒的質問過——為什麽是我呢?憑什麽是我呢?我究竟做錯了什麽呢?

只有七歲的花滿樓,只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地流眼淚。

後來半夜哭的時候被他爹給逮住了,因此才有了花爹抱着花滿樓痛哭流涕,小花滿樓擦幹眼淚,發出一番“我又豈能辜負老天爺給我的其他四感”的宏論。

多年過去之後,花滿樓已很少會想到被火熏瞎眼睛的那一天了。

因為那是別人的錯誤,他不能因為別人的錯誤而懲罰自己。

但今天……

他卻驟然得知了自己失明的真相!

原因居然如此可笑!可笑到了一種可怕的程度!

這是一對怎麽樣的父子啊!當爹的因為兒子眼睛瞎了,嫉妒另一個孩童,就幹脆下了毒手,讓另一個孩子的眼睛也瞎,來陪他的兒子一起下地獄!

這莫名其妙的仇恨,已讓花滿樓的臉色在瞬間變得蒼白起來。

他的神情似乎也已恍惚了。

而這間石洞裏的其他人,也被原随雲随口說出的往事所驚呆了!

溫玉目瞪口呆,忍不住朝花滿樓望去。

只見花滿樓的手,已緊緊地攥住了。

他的手攥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溫玉能看到,他的骨節都已發白,手背之上,迸起了一條條痛苦的青筋。

他的心緒一定非常激蕩,他現在一定在忍受着一些翻滾的情緒與痛苦。

溫玉如喵爪子一樣雪白而柔軟的手,輕輕地覆蓋在了花滿樓的手背上,安撫似得抓了抓。

花滿樓一怔。

他忽然回過神來,側過頭,就看見了溫玉充滿擔憂的雙眼。

溫玉,他已認識了有半年多了,他們也已是老朋友了。

但這雙眼睛,他卻沒見過幾次的。

她擔心地問他:“花滿樓,你……你沒事吧?”

花滿樓心中一暖。

是啊……其實是沒事的。

他能有什麽事情呢?他這麽多年來,其實一直都想求一個真相,如今真相就擺在他的面前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原東園、原随雲父子二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就足夠了。

他有朋友、有父母、有愛,雙目已經複明,更美好的生活還在等着他呢。

他瞧着溫玉的眼睛,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花滿樓反手,碰了碰溫玉的手指頭,又使自己的呼吸平和了下來,柔聲道:“阿溫,讓你擔心了,我沒事的。”

溫玉的表情這才放松下來。

花滿樓道:“如今我已複明,當初的事情又已清楚明白,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溫玉正要說話,卻聽石門後面的原随雲大笑道:“花滿樓,你可知道,比一直失明更痛苦的是什麽?”

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就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悵然而蕭索的表情。

花滿樓道:“我知道,是得而複失。”

原随雲道:“不錯,既然你從前是被熏瞎的,現在就重新來體會一下當年的感受吧,不過……這一次我想你可以高興一些,畢竟……還有你的好朋友陪着你一起瞎。”

說完這話,他又十分高興,繼續放聲大笑。

而石洞裏的機關又啓動了。

石壁之上,忽然出現了數十個小小的孔洞,這些孔洞原本應當是放暗器的,如今卻伸出了數十個圓圓的竹筒。

這種竹筒一般是用來吹迷|藥的,如今被用來吹煙。

原随雲一聲令下,周圍的兩個石壁之中,就燃燒了起來,煙霧會透過這十餘個圓竹筒,慢慢地灌進關着花滿樓等人的石室之中……

就算花滿樓他們用自己的衣服塞住竹筒,擋住煙霧……但是可千萬莫要忘了,石洞的另一邊,是被九黝生鐵所制成的欄杆封起來的。

鐵欄杆嘛……走人是萬萬走不出來的,可是走煙,那就綽綽有餘了。

這樣一來,其實原本石壁上的圓竹筒,只是一種對于心理上的折磨而已,真正殘酷的刑罰,是大量的煙霧透過來之後,先是喉嚨被熏得說不出話來,然後再是眼睛被熏瞎,最後絕望地在熱氣與煙霧的地獄之中死去。

原随雲心道:這樣死倒是也很适合這些跟他作對的人……只不過殺了花滿樓,要讓張簡齋聽話的交出藥方來,就很難辦了。

當然,也只是難辦而已。

以他的手段,張簡齋撐不下去多久的。

原随雲很愉快。

他等着聽裏面人驚慌、痛苦的聲音。

但裏面的人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裏面竟是安靜地像是沒有人一樣。

——石洞裏的确沒有人。

因為溫玉在看到煙霧的第一個瞬間,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然後帶着大家鑽進了随身空間裏。

空間的限制,對于她來說,可從來都不是限制。

想要從這裏逃生,實在容易得很。

但是……

但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逃生。

——她只想讓原随雲去死!去死!快去死!!

這什麽狗屁東西!!

這人居然惡毒至此!!

這人居然不僅惡毒,還對他自己的惡毒洋洋得意,全無善惡之分。

這是溫玉最讨厭的一種人。

僞君子和真小人,她更厭惡真小人。

因為僞君子還肯作僞,還肯顧體面,這最起碼說明,他起碼還知道什麽是善、什麽是惡,肯用善良遮掩一二,最起碼說明,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惡。

但是像原随雲這樣的人……他全然就是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

放在這個武俠世界,應該就叫“武林達爾文主義者”。

他厲害,他武功高,他們無争山莊厲害,所以他們殺人就是天經地義,至于花滿樓的眼睛瞎了……

你弱你活該呗~誰叫你當年七歲,殺不了原東園呢?誰叫你現在落入了陷阱之中,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呢?

真惡心!!

這種人就該去死!還要用最誅心的死法!!

溫玉坐在自己的随身空間裏,忽然一笑。

她道:“其實,我剛剛還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你們知道是什麽麽?”

一點紅不是第一回進她的各種亂七八糟的異空間了,十分輕車熟路地坐下擦自己的劍。

剛剛,他的劍刺穿了原随雲的手掌,沾上了原随雲的血。

原本吧,沾血就沾血,但是聽到了原随雲那一番鬼話之後,就連這個曾經為錢賣命的殺手,也覺得惡心得要命。

原随雲的血,真髒。

髒血可不要污了我的劍——冷面劍手如此想到,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塊帕子來,兢兢業業地開始養護他的薄劍。

聽見溫玉這麽說,他倒是擡頭,瞥了姑娘一眼。

他随口道:“什麽?”

溫玉道:“我呀,剛剛在那石洞的地面上,留了一個空間入口。”

楚留香眸光一動。

楚留香道:“看來,你已經想好怎麽做了。”

溫玉道:“還有……咱們剛剛一見到原随雲,你們還在說話的時候,我偷偷在他的衣裳背面,也定了一個空間開口,咱們倒是可以從他身上出去的,但是呢……我想吓他一吓。”

楚留香忍不住失笑。

楚留香道:“好,怎麽吓他?”

溫玉道:“你們可瞧好了吧!”

這一串的對話,都是在異空間裏進行的,原随雲的耳朵就算好得真和蝙蝠一樣,也是萬萬聽不見的。

但是接下來的話,原随雲就可以聽一聽了。

溫玉把定在原随雲背後衣服上的那個空間入口打開一點點。

于是原随雲就只聽到自己背後忽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甜笑。

這甜笑十分好聽,又可愛、又慵懶的,若不是在這裏聽到的,原随雲說不準還要用他那溫文爾雅的假面具,上去勾引一番呢。

但這聲音在這裏,卻顯得像是鬼在笑。

——因為這聲音是溫玉的。

原随雲登時悚然,反手一掌拍去。

這一掌當然拍空了。

原随雲的身後一個人都沒有,他轉了半圈,警惕地後退了三步。

但溫玉的聲音已又在他背後響了起來:“原公子聽見我的聲音不高興麽?怎麽還要揮掌打我呢?”

這聲音還是貼在原随雲的背上,簡直如同跗骨之蛆。

原随雲登時頭皮發麻,厲喝一聲:“是誰在裝神弄鬼!”

這話一出,他還在瞬間朝自己背後出了五招,皆是狠辣的殺招。

溫玉嘻嘻笑道:“原公子這套武功,比街上賣藝的那些可好看多了,以後無争山莊倒了,原公子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餓死啦!”

姑娘的聲音又輕又甜,輕快極了,好似當真是原随雲只是耍了一套拳法而已。

可這聲音……這聲音怎麽會……!

他的背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啊!

可這聲音又是貼在他背上的,近的簡直好似就是對着他的耳朵說的,令他的脊背都在一瞬間收緊,整個人已如同驚弓之鳥。

溫玉……溫玉……這是她的名字……

難道她的武功竟然已高到了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原随雲驚慌失措!

他勉強冷靜下來,道:“溫姑娘,你不必裝神弄鬼,我原随雲沒看出你是個高手,是我的錯誤,姑娘若想與我決鬥,直接出來便是!”

溫玉:“誰要與你決鬥?我才不同你決鬥呢!”

她說話之間,原随雲的後背,已重重地撞在了側邊通道的石壁之上。

可溫玉的聲音還是在他背後響起:“原公子說歸說,撞什麽牆壁啊,疼不疼呀?”

原随雲整個人都好似已凍住了。

這件事已全然地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一個武功再高的人,也是有動靜的。

一個武功再高的人,也是人,是人,就該有活人的身體。

可他将背重重地貼在石壁上時,這女人的聲音,居然還是從背後傳來的!

這!

這!

這世上難道當真有鬼神不成?

這女人難道當真是個沒有實體的鬼魂不成!

原随雲的手指忽然忍不住地顫了一下,他臉上的表情,也再也繃不住了,變得驚恐了起來。

——莫要忘了,一個作惡多端、手下無數人命的人,最怕的就是這世上真的有鬼了。

原随雲的嘴唇嗫嚅着,忽然大聲地問:“你是誰?你是誰!你究竟是什麽人!”

溫玉冷酷地道:“這種問題,不如等你去了地獄再問吧。”

這話說完之後,原随雲忽然往後墜去。

這很奇怪,因為他的背後本來是貼着石壁的。

但現在,石壁居然消失了,他本就被吓破了膽子,後背一翻,直直地掉進了石壁之中。

下一個瞬間,他出現在了那一間被煙霧所充斥的石洞之中。

——這石洞,正是他預備着要嗆死花滿樓、楚留香、溫玉、一點紅的那一間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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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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