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上特意吩咐,不許擾了郡主休息。”
寅時初,夜色正濃,西暖閣中已經亮起了燈火。
大晉三日一朝,朝會往往卯時初開始,因此朝臣寅時便要起身準備入宮。桓悅昨夜留宿郡主府,所以他也必須早起趕回宮中,雖然皇帝遲到沒人敢問罪,但桓悅也不想因此被眼裏不揉沙子的鄧誨鄧大人上書勸谏勤政。
昨夜下了半夜的雨,階下還積着水,庭院中的燈臺只亮着寥寥數盞。
桓悅一揮手,止住侍從将整座庭院燈臺全部點亮的動作,對過來查看情況的琳琅低聲道:“不許驚動皇姐。”
琳琅低眉順眼應下,轉頭進了東暖閣,低聲伏在明湘耳邊道:“郡主,皇上要動身回宮了。”
明湘在黑暗中睜開眼。
琳琅又道:“皇上特意吩咐,不許擾了郡主休息。”
明湘輕輕嗯了一聲,道:“我知道了。”
琳琅直起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重重帳幔垂落及地,遮蔽了東暖閣外一盞又一盞燈火。從窗下看去,只見一群侍從井然有序地将皇帝簇擁在中間,為首兩人提燈開道,明明人數衆多卻又毫無聲息,沿着游廊一路出了正院,最終在院門外一轉,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皇帝起駕回宮了。
明湘翻了個身,半張臉埋進了錦被之中,柔滑的絲緞掩住口鼻,有些輕微的氣悶,卻更讓明湘感到安心。
她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來時,天已破曉。
明湘扯動床邊帷幔上的銅鈴,琳琅捧了衣裳進來,照舊等明湘換好中衣,才過來替她梳妝。
梅醞從屋外進來:“郡主,風曲在外求見。”
“叫他進來。”明湘道。又命侍從傳膳時多加一席,這就是要風曲陪她一同用早膳了。
風曲進得門來,先謝恩典,卻沒立刻在下首席位上落座,而是深深拜倒請罪:“臣昨日言語失當,連累郡主,請郡主責罰。”
他指的是昨日皇帝賜私章的舉動。風曲本來是想借機試探能不能擴大一點鸾儀衛的權柄,沒想到皇帝二話不說給了恩典,還給的過了頭,使得明湘不得不親自跪請皇帝收回旨意。
過猶不及,若因此反而使得皇帝與湘平郡主疏遠,風曲自忖罪過就大了。
明湘搖頭:“無妨,你是為了鸾儀衛考慮,皇上更不會因此心生芥蒂,起來吧。”
她并沒有責怪風曲,因為風曲的話實際上沒有逾越之處;更不能怪皇帝,皇帝待她之心一如年幼時。但錯處更不在明湘自己,正是因為這些年她死死守着君臣本分,既沒有因姐弟情誼而僭越行事,也沒有仗着從龍之功妄自尊大,皇帝才能對她一如既往的信任依賴。
何況昨日這一出,實際上并不算壞事。至少明湘清晰地感受到,皇帝對她這個皇姐的尊重親近半分未減,這讓她連日來沉重的心緒稍稍松緩了一點。
風曲起身落座,低頭安靜地用膳。
喝完最後一口碧粳雞絲粥,明湘用帕子沾了沾唇,囑咐行禮告退的風曲:“皇上既然已經親口過問了這樁案子,玄部的動作就該更快一點,五日之內,我要看見玄部結案。”
風曲沉靜道:“郡主,曹案背後的牽涉頗多,若要五日內查出結果,可能需要動用一些非常手段……”
“我不管你們用什麽手段。”明湘直白道,“曹伯正死在京城之中,這背後的意味難道你不明白嗎——采蓮司已經将手伸到了大晉京城、天子腹心!我已經勸谏皇上,不要再輕車簡從出宮了,但這是大晉的土地,沒有道理大晉的君主反而要束手束腳。”
她的語氣不輕不重,唇齒間銜着輕飄飄的肅殺:“沒有人的性命比皇上的安危貴重,我不管你們怎麽辦案,五日內,我要看到結果。”
風曲再度俯身:“臣必不辱命!”
他行禮告退,快步走出正院,玄部的幾個下屬立刻迎上來:“大統領!”
“五日。”風曲的目光從他們面上一掠而過,“調動日字衛全部人手,哪怕把京城整個翻過來。”
“全部人手?”日字衛指揮使猶疑道,“這樣一來,日常工作就得暫時交給其他衛隊空閑的人手了。”
風曲淡淡道:“全部人手,越多越好,郡主的意思是,采蓮司埋在京城裏的暗線,有多少就要挖多少——大年初一皇上禫祭先帝祖宗,拜谒太廟皇陵,若是那時有什麽風吹草動,我們就只好把腦袋全部摘下來去給朝中諸公謝罪了。”
指揮使一個激靈,摸了摸脖子,深覺自己的腦袋此刻并不十分穩當,立刻道:“卑職必然赴湯蹈火,不辱使命!”
玄部以極高的效率運轉了起來,無數支鸾儀衛小隊從城北那座象征着恐怖與殺戮的北司中一湧而出,無聲無息奔赴京城各個角落。
而此刻,明湘正在一手支頤,閉目沉思。
她手邊攤開一本薄冊,上面記錄的是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官吏調動情況。
近年來兵部侵奪了很多五軍都督府的職權,名義上負責統領軍隊的是五軍都督府,但在調兵這件事上,皇帝已經不會去過問執掌五軍都督府的勳貴們了,而是直接聽取兵部尚書的意見。
但不管怎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明湘還是很希望在軍中安插下自己的勢力。
兵部尚書柳恪行是天子心腹,一心忠于天子。整座兵部被他管的風雨不透,往兵部派幾個鸾儀衛的探子還可以說得過去,但加塞明湘自己的心腹,萬一被發現就有失去聖心的風險。這種注定賠本的生意,明湘絕不會做。
不過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了,面對兵部的壓力,他們很渴望吸納新人。再加上五軍都督府由幾家勳貴共同執掌,并非鐵板一塊,明湘很輕易地塞了幾個不起眼的人進去。
這次兵部尚書柳恪行上書請求調兵,正好空出了幾個不錯的位置。明湘正在考慮如何運作,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将她的黨羽往上推一推。
她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梅醞抱了個白底青花鳳尾瓶進來,瓶中疏落有致地插着幾支盛開的紅梅,将書案上原本擺着的梅瓶換下。
明湘擡手從瓶中折出一支紅梅,她默然凝視着指尖紅梅,唇角稍稍一彎。
“郡主。”梅醞放下花瓶,挨到明湘身旁,“郡主要不要出去走走?下了一場雨,深雪院後那片梅林開了呢!”
見明湘看她,梅醞端起一張笑臉,扯住明湘袖擺來回輕晃:“郡主出去走走吧,李老太醫千叮咛萬囑咐,要郡主出去多走走,好郡主,你就從了我……”
梅醞的話音戛然而止,明湘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良久,明湘挑起了眉梢:“你最近又看了什麽話本?”
痛失話本的梅醞奉命陪明湘前去游賞梅林。
深雪院位于郡主府西側角落裏,院名取自‘前樹深雪裏,昨夜一枝開’。正如其名,深雪院外有極大的一片梅林,每逢冬雪,紅梅盛開在滿地大雪中,自成一幅素豔畫卷。
雨後的梅林暗香浮動,枝頭紅梅開得正豔,昨夜一陣急雨催開滿樹梅花,也打落了滿地殘紅。
明湘信步走進了梅林之中,寒風拂過林間,送來陣陣暗香。她裹着雪白狐裘,袖間籠着手爐,并不覺得冷,反而被風吹得醒了醒神。
她面上終于露出了一點真切的笑意。
梅醞從一旁的梅樹上折了枝梅花,奉到明湘面前:“郡主,咱們再折幾支花,晚上做梅花湯餅吃吧。”
明湘可有可無地颔首:“也好。”
她想了想,又道:“挑些開得最好的,多折些,命人送進宮裏去。”
湘平郡主一句吩咐,所有人頓時行動了起來。侍從們很有眼力,盡管明湘說要他們‘挑最好的’,但郡主正在林中賞梅,他們自然不會貿貿然闖到郡主面前,而是避開了明湘游賞的地方,到了梅林另一側去。
梅醞狐假虎威地過去查看情況,看完之後喜滋滋地回來:“皇上收到郡主送去的梅花,定然心情愉悅。”
還沒等明湘說話,梅醞接着自言自語:“這天底下最懂聖心的,果然只有郡主了!”
明湘聽她話說的颠三倒四,禁不住失笑:“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聖心豈能妄自揣測?快別說了。”
她輕輕一嘆:“我若是真能體察聖心,昨日也不會引得皇上失态了。”
梅醞卻道:“才不是呢!”
她壓低了聲音,左右張望:“奴婢說句犯忌諱的話,郡主可不準責罰奴婢。”
明湘看得有趣,随口道:“你說,本郡主恕你無罪。”
梅醞便輕聲道:“依奴婢看,不是郡主揣測聖心,而是皇上揣測郡主的所思所想呢!皇上是郡主一手教出來的,一向将郡主看得比天還大,這天底下,最懂皇上的莫過于郡主,最懂郡主的也莫過于皇上。”
梅醞頓了頓,又道:“奴婢愚鈍,不能和姐姐一樣為郡主分憂,但是奴婢覺得,只要郡主順自己的心意去待皇上,皇上就會很高興。”
明湘一怔。
她的眼梢微揚,目光定定落在梅醞身上,良久一笑:“原來連你也看出來我有心事嗎?”
皇帝對她的情誼固然讓明湘欣慰,卻也讓她不知如何回應。心頭始終懸着的那把劍,使得明湘擔憂,如果她同樣親近地回應皇帝,有朝一日不得不揭開真相時,皇帝會感到被利用、被愚弄,反而毀掉對她的所有情誼。
梅醞小聲:“其實……也不是很明顯,只是奴婢自幼和郡主一同長大,所以看得格外清楚些。”
見明湘久久不語,梅醞又小聲道:“郡主還記不記得,皇上剛登基時,郡主怕皇上吃虧,就在文德殿後設了個小書房,每逢閣臣前來禀奏,都要在後面親耳聽着?奴婢還記得郡主最後一次過去,聽了閣臣禀奏右将軍請旨歸京一事。”
梅醞一直清楚地記得,那時皇帝只有十三歲,主少國疑人心浮動,而湘平郡主也才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女,姐弟二人在朝中那些老狐貍眼裏,實在顯得太過稚嫩。
十六歲的湘平郡主肩上扛着沉重的擔子,還要抽出時間去文德殿後屏風隔成的小書房悄悄聽朝臣奏對,生怕皇帝一個不防就被他們算計了。
那是一個蟬鳴聒噪的午後,右将軍吳沛宏上書,請求歸京朝見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