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心底生出些憐惜來,伸手過去撫了撫桓悅的發頂。
窗外夜色正濃,房內只點了一盞燈,散發着昏黃黯淡的光。
門吱呀一聲合上,侍從退出房門,遠遠守在院門處。
內室的床榻上,只着素色中衣的青年睜開眼,無聲無息地翻身下床,端起燭臺靜悄悄走到了一口檀木衣箱旁,伴随喀啦一聲輕響,他打開了衣箱的鎖。
下一刻,箱蓋被掀開一條縫隙,一只手從縫隙中探了出來。
孤燈、素衣、箱中探出的蒼白人手。這副景象其實異常駭人,然而素衣青年神色絲毫未變,反而往後讓了讓,看着衣箱箱蓋完全翻開敲在地面上,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響聲。一個滿面倉皇的男人從箱中喘着粗氣,掙紮着勉強爬出來。
青年往後退了幾步,坐進椅中,随手将燭臺放在一旁,聲音壓得很低,卻帶着極強的壓迫之意:“誰允許你擅自和我聯系,‘狡狐’?”
男人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鸾儀衛十分熟悉的臉,赫然正是鸾儀衛近日正在追捕的‘睡蓮’,百花坊老板黃正新。
黃正新啞聲道:“沒有辦法,鸾儀衛已經畫影圖形開始追捕我了,幸好我逃的早,但、但如今出不了京城,遲早會被他們發現,我只能設法找您。”
“蠢東西!”青年冷冷道,“你說的設法,就是設法沖撞盛儀郡主馬車,趁亂混進來見我?你是生怕火燒不到我身上來?”
黃正新顫抖起來:“大人恕罪啊,我沒有辦法了,實在是鸾儀衛追得太緊,我如果被他們抓住,連帶着大人也會有危險!”
青年動作一頓,眼中寒意驟現:“你威脅我?”
一陣極致的恐懼瞬間從脊椎沖至天靈蓋,黃正新腿一軟跪了下來,叩首道:“大人誤會了,我,我絕不敢有這個意思!”
青年冷冷注視着不斷叩首的黃正新,眼底隐約現出一絲殺意,很快又消泯無蹤。
“你先起來,別驚動其他人。”他慢慢道。
黃正新顫巍巍站起來,只聽青年問:“陸正使給我們的指令是蟄伏,你為什麽要派人去監視曹家?”
他其實長相十分端正俊秀,然而當冷下臉時,眼中寒意有若實質。黃正新心下慌亂,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我,我和曹耀宗曾經打過交道,聽說鸾儀衛還在曹家翻檢線索,我怕牽連到我身上。”
青年:“曹耀宗屬于青猿的線,和你不該有聯系,你為什麽會和他打交道?”
黃正新眼神游移。
青年冷聲:“還不快說!”
黃正新咬牙道:“我手下的一個信使曾經在傳信時暴露,不得已臨時求助青猿遮掩,就是那時和曹耀宗産生了交集。”
青年冷冷道:“各條線不能産生交集,這是采蓮司的鐵律!你明知故犯,純屬咎由自取。”
黃正新聽他話中竟然有放棄之意,大驚失色,連忙哀求道:“鴻光大人……”
鴻光二字出口,青年面色驟變,劈手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黃正新被打得偏過頭去,自知失言,連忙改口:“大人,求您看在同為正使效命的份上救我一命,只要将我送出京城,我……”他狠了狠心,咬牙道,“我可以将自己培養的幾個暗線都交給您。”
青年面色稍緩,似在沉吟:“鸾儀衛耳目遍布北晉,離開京城你能去哪裏?”
黃正新聽他語氣似有松動,連忙道:“我在京外還有些人手,只要出了京立刻就能脫身,求大人幫我一把。”
“可以。”青年慢慢道,“但是你要先把手中暗線交給我。”
先交出暗線?
黃正新一愣,多年來行走在懸崖邊緣的警惕壓過了急迫,三角眼底泛起狐疑的光。
身為暗探,自己培養發展的暗線堪稱重中之重,關鍵時刻不啻于保命符。黃正新猶疑着張了張口,試探道:“交出暗線之後,大人能立刻送我出京嗎?”
出乎他意料的是,青年斷然否定:“不可能!”
“盛儀郡主身份特殊,假如鸾儀衛關注此事,一定會加大城門盤查的力度,我沒有辦法将你送出京城,但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絕對可靠的藏身之地,等風頭過去,你自己設法離京。”
青年如果一口答應,黃正新絕對不敢相信。但得到了和預想中相反的答案,他反而減輕了懷疑。
黃正新飛速思索着。
遠處傳來喧嘩的聲音,黃正新驚弓之鳥一般擡頭。青年面色微微一變,丢給黃正新一個眼神。
床幔一動,黃正新藏了進去。
侍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客卿,外面來了幾位大人,想請您過去談話。”
“哎呦哎呦鐘太醫您下手輕點,郡主千金貴體,經不起您的重手!”“快去煎藥快去煎藥。”
盛儀郡主的侍女們擠在盛儀郡主床前,急的臉都白了。郡主本人靠在床頭,疼得眼淚汪汪:“我的腿是不是斷了,往後會不會行走不便——啊!”
年輕太醫收回手,神情平靜地道:“郡主多慮了,只是外傷而已,沒有傷筋動骨。”
盛儀郡主抽着冷氣,又嗔又惱:“鐘疏!你故意的!”
名叫鐘疏的年輕太醫無波無瀾地望向她:“臣擔不起此等罪過,請郡主慎言。”
言罷,他轉頭對青盈道:“郡主外傷不輕,我方才那張藥方一日煎兩服,早晚各喝一碗,另有一幅外用的藥,明日我配好會派人送來,敷一次就夠了。”
“為什麽是明日?”盛儀郡主從來嬌生慣養,擦破皮都要喊痛,現下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斷顫抖,仍然有閑心同鐘疏拌嘴,“我都痛成這樣了,你還不緊不慢!”
鐘疏淡淡道:“雲芩膏不是常用的藥,臣要等明日宮門開了之後入太醫院去取,若是郡主不滿,臣可以現熬,熬四個時辰即可得。”
四個時辰之後宮門早就開了。
盛儀郡主啞口無言,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你就不能開點別的藥嗎,我都疼死了。”
“內服的藥即有鎮痛之效。”鐘疏一欠身,禮節周到而态度疏離,“郡主如果實在忍不得,也可以先敷尋常傷藥。”
“那雲芩膏……”青盈連忙追問。
“雲芩膏中有幾味名貴材料,是用來避免留疤的,愈傷祛疤效果最好,其他什麽傷藥都比不上。”鐘疏随手提起藥箱,也不讓藥童幫忙,“郡主不是死都不肯留疤的嗎?”
說罷,他朝着愣住的盛儀郡主微微颔首,旋即快步離開,盛儀郡主在背後喚他,他連頭也不回。
下一刻懷陽大長公主匆匆入內:“妙儀,梁王祖孫來賠禮了。”
盛儀郡主還正竭力探頭去看鐘疏的背影,聞言驚訝:“現在來了?”
“是。”懷陽大長公主離宮前得過提醒,不好多說,只道,“我入宮時梁王也在……梁王是長輩,見一面為好。”
“當然。”盛儀郡主點頭,“桓明達也不是有意的,娘幫我請他們進來吧。”
“你懂事了。”大長公主欣慰道,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了什麽,“明湘本來也想過來看你的,但似乎還有朝政之事分不開身,托我轉達明日再過來。”
盛儀郡主道:“這有什麽,我難道還要和她計較這一時半刻嗎?”
大長公主颔首:“我也是這麽告訴她的,然後明湘就指了幾個鸾儀衛跟我過來,說讓今日随同你出行的侍從客卿都出來見一面,好叫他們問幾句話。”
盛儀郡主愣住:“這…也值當出動鸾儀衛?”
大長公主往日最怕麻煩,今夜或許是在宮裏聽了些秘聞,格外謹慎:“明湘是一片好意,你便叫人出來,問幾句話吧。”
這本也不是什麽大事,明湘派了人來,大長公主又開了口,盛儀郡主當即便命侍從去叫人。她動作一大,牽動了腿上傷口,頓時又痛的眼淚汪汪:“嘶——”
大長公主看得心疼,按她躺下:“你先躺着別動,娘去替你應付好了。”
盛儀郡主眼淚汪汪縮進錦被:“多謝娘——嘶,好疼好疼!”
“梁王世孫這半年來愛好賭馬,屢屢背着梁王和世子參賭,今日他帶着驚了的那匹‘玉獅子’前去參賭,贏了筆大的,喜悅之下在迎芳樓請客,玉獅子就拴在迎芳樓門口。”
“那怎麽會驚了?”明湘問。
前來回禀的鸾儀衛神情略有些古怪,那是由于想起了梁王在得知此事後暴跳如雷的表現:“郡主不知,賭馬這種事,其中有些不為人知的手段,譬如給馬喂藥,據梁王世孫交代,玉獅子用了藥之後會格外興奮些,但跑完之後藥性就散的差不多了,一般不會失控,或許是這次藥用多了……”
明湘沉吟:“人都問詢過了?”
鸾儀衛應道:“是,盛儀郡主身邊的客卿護衛,侍女随從,梁王世孫身邊的護衛都問過了,暫未發現可疑之處。”
這種問詢是很簡單的問詢,快但很難深入。鸾儀衛觑着明湘臉色:“郡主若有疑慮,屬下再帶人細致盤問一遍。”
明湘用力按了按眉心。
夜已經很深了,她困倦起來,垂下眼時望見自己的手正松松攥着,指節輕微發白。
她一點點松開手,感覺頭有些隐隐作痛。
不能這樣。明湘心想。
從再次聽到和陸彧有關的消息開始,她就繃得太緊了些。曾經和陸彧相關的卷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睡夢裏都是母妃恐懼的神情和含淚的眼睛。
但陸彧已經死了,那片籠罩了母妃半生的陰雲早就散去。而他的兒子陸蘭之,不值得她那樣懼怕。
她們母女掙紮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苦心籌謀,就是為了掙脫那只陰雲中探出的手掌。
“不能這樣。”明湘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擺出這副疑神疑鬼、驚弓之鳥的模樣,豈非未戰先輸?”
“不必。”明湘揉着眉心慢慢思忖道,“既然沒什麽可疑之處,就不必分太多精力在這件事上,照舊例留幾個人盯一盯就罷了。”
鸾儀衛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明湘端起案上茶水喝了一口,她心裏存着事,也就沒注意。一直到茶喝了大半,才發現這是桓悅提神用的濃茶。
她扶着額頭苦笑一聲,正值桓悅從屏風後轉進來,走到桌邊定睛一看驚異道:“皇姐怎麽把這盞銀針喝了?”
明湘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無心之失:“你把賬本給楊凝看了?他怎麽說?”
桓悅朝她比出個一切順利的手勢:“楊凝是個聰明人,也能忍,他知道怎麽做對他最有利。”
“當年楊凝調任回京時,皇祖父曾經誇贊過,說葉問石善思,李安閑善斷,楊磬持善忍。”明湘徐徐道,“不過他忍了這麽多年,一直只有個少師的虛銜,也該動一動了——謀定而後動,謀固然重要,但最終還是要着落在那個動字。”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桓悅:“你許了他什麽?吏部,還是禮部?”
桓悅笑了起來:“知我者皇姐也,禮部。”
明湘颔首:“看來你心中對吏部和首輔之位都有了成算。”
她不再多言,看了一眼時辰:“你現在就寝還能睡半個時辰。”
“現在睡下就起不來了。”桓悅在明湘對面坐下來,一手支頤撐住臉,眼下青影隐現,“等朝會結束再回來休息,皇姐倒是可以去睡……哦,皇姐你現在大概是睡不着了。”
明湘扶着額頭哀嘆一聲:“你的茶未免也太濃了些。”
桓悅手一松,伏在了小幾上:“皇姐陪我說會閑話吧。”
輝煌的燈燭光芒下,明湘看見他黑白分明的眼底閃爍起一層波光,烏鴉鴉的睫羽垂下,眼底青影越發明顯。
她心底生出些憐惜來,伸手過去撫了撫桓悅的發頂,輕聲道:“好啊,你想聽什麽,我給你講。”
桓悅微微側首,目光追逐着明湘腕間垂落下來的赤玉珠鏈,這個動作讓他的眼梢揚起柔和的弧度,反而将白日裏那種濃酽的麗色淡化了些許:“皇姐給我講講鸾儀衛的案子吧。”
明湘道了聲好,從腦中挑揀出幾個有些趣味的案子,加以修飾一番說給桓悅聽——皇帝是想聽有趣的故事,其中那些血腥的、殘酷的、牽涉進朝堂争鬥的、羅織罪名的細節,當然全都沒有必要講給皇帝聽。
她其實很想睡覺,然而那盞濃茶又讓她陷入了意識疲憊而身體精神的境地。于是盡管明湘說話仍然有條有理,聲音卻比往日顯得更柔軟而溫吞,慢慢飄散在長夜的宮殿裏,仿佛一場動人的溫柔夢境。
“是怎麽确定‘睡蓮’呢?”桓悅突然開口提問,“睡蓮身份機密,如果他們巧言搪塞,将自己的地位淡化,很難判定他到底是真正的睡蓮,還是一個附從于睡蓮的棋子吧。”
這個問題其實問到了關鍵的節點上。許多睡蓮僞裝的身份有一定地位,或是巧妙通過結交、姻親等方式,将自己綁到了某些貴胄的船上。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他們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南朝拿捏住了把柄,不得已出賣情報,而非土生土長的南朝暗探,其實是有一定蒙混過關的可能性的。
“不。”明湘輕輕道,“恰恰相反,南朝發展的暗線有可能隐匿,但采蓮司派入大晉的睡蓮,一旦被抓進北司拷問,很快就能驗證身份。”
這和桓悅一貫的認知截然相反,訝異道:“為什麽?”
“能被冠以睡蓮稱號的南朝暗探,都是采蓮司精心培養,寄予厚望的存在,他們手中往往掌握着采蓮司交付的海量資源——當然,也有例外。”明湘頓了頓,慢慢道,“但不管怎麽說,采蓮司對他們極為重視,很多睡蓮甚至潛伏幾年、十幾年都不會與采蓮司産生聯系,這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他們暴露的可能性,一旦聯系,傳遞出的信息也将是最為機密致命的信息。”
譬如十八年前,安王遇刺于歸京途中。
桓悅疑惑道:“如此說來,睡蓮不是應該更加難以辨別嗎?”
明湘微笑:“衡思你以為,采蓮司就不怕嗎?在大晉錦衣玉食幾年、十幾年之後,對南齊的忠心當真能分毫不改嗎?”
采蓮司當然也會害怕精心培養的睡蓮掙脫采蓮司的束縛,多年投入打了水漂。是以他們選擇了一種非常決絕的方式來為睡蓮打上無法洗脫的印記,代價就是一旦睡蓮被捕,身份幾乎無法矯辭掩飾。
“就在這裏。”
明湘微笑着,她背着光擡起手來,寬廣的袖擺從空中一掠而過,短暫地遮住了桓悅的視線,也遮住了明湘眼底一閃而逝的自嘲冷意。
那只纖細雪白的手隔着厚重錦衣,按在了明湘右側鎖骨下方寸許處。
“就在這裏。”
明湘輕輕重複了一遍。
“采蓮司會在這裏,為每個睡蓮刺上一朵獨一無二的‘睡蓮’。”
“平常的時刻,在旁人看來這裏都會是一片尋常的肌膚,然而當使用一些特殊的液體——譬如酒水沖洗時,就會漸漸浮現出一朵開到盛時、無比豔麗的血紅睡蓮!”
作者有話說:
注: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孫子·計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