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樣的回應呢?

“郡主。”梅醞手捧一整套珍珠頭面, “這套頭面可以嗎?”

妝臺前,明湘秀眉微蹙,似在沉思。梅醞問了兩遍, 她才往梅醞手中的托盤裏掃了一眼, 點頭道:“可。”

侍女魚貫而入,将明湘圍在中央,開始為她梳妝打扮。

梅醞空出手來,往外退去。

房門外, 總管今日生辰宴的琳琅迎上前來,低聲道:“喻和公公派人來傳話,聖駕約莫巳時一刻出宮門,午時初駕臨,要請郡主預備着及時接駕。”

梅醞愣了愣,含糊着應了一聲。

琳琅見她面色作難, 低聲問:“郡主和皇上到底生了什麽分歧?以至于鬧得郡主居然連皇上的面都不願意見了。”

梅醞苦惱道:“我也弄不清楚, 只知道郡主從成國公府回來那日和皇上見了面, 往城外去時突然就惱了。”

琳琅想問郡主和皇上說了什麽,又意識到這是窺伺聖駕, 硬生生忍住,轉而道:“咱們不能多問,可今日是郡主生辰宴, 為了郡主面子着想, 千萬不能出差池,你先去和郡主禀報一聲。”

“皇姐,我不怕麻煩。”少年天子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蕩, “我只怕不能得償所願。”

明湘閉上眼。

耳畔垂落的翡翠耳飾随着輕輕搖晃貼在頸邊, 冰冷徹骨。

記憶剎那間倒轉, 叮當作響的琳琅珠玉聲中,十四歲的湘平郡主在衆多宮人的簇擁下踏進東宮。

“不去是畏怯之舉!”太子洗馬重重擊案,“魏王世子不敢對太孫有不利之舉,他沒有那個膽量!”

“萬一魏王世子非要行險怎麽辦?”左春坊中允姓趙,是太孫的親舅舅,絲毫不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能拿太孫的安危去賭。”

另一名幕僚橫插一腳:“魏王世子沒有這個膽量,魏王未必沒有,他可不止一個兒子,大不了丢出世子頂罪,皇上還能狠下心真将魏王置于死地不成?”

太子洗馬反唇相譏:“別忘了,魏王世子之邀整座京城都在看着,太孫殿下要是不去,那就是不親手足兄弟,魏王轉頭就能扣下來一頂目中無人的帽子,屆時皇上怎麽想?”

廳中口沫橫飛,一群東宮屬官恨不得直接打起來。

“湘平郡主到——”

明湘快步走進廳中,剎那間一片寂靜,所有人齊齊起身:“見過郡主。”

湘平郡主步履匆忙,鬓邊步搖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她對着上首始終沉默不語的太孫桓悅拜倒:“殿下。”

“皇姐快起來。”十一歲的太孫桓悅眼底漾出笑意。

明湘直起身。

她尚未到及笄之年,身量未足肩背削薄,眉眼間神色卻格外冷凝沉定。

“各位大人不必争了。”明湘開口了,“我與魏王世子亦是堂兄妹,骨肉血親情分深重,許久未敘手足之情,故而已經向皇祖父請了旨,随太孫殿下一同赴約。”

那一剎那,廳中緊繃的氣氛散去了大半。所有人面面相觑,面上都露出了點輕松的神色來,仿佛魏王世子已經不再足以構成威脅。

“多謝郡主。”太子洗馬起身長長一揖,“殿下的安危,勞煩郡主了!”

“那是自然。”明湘低頭回以一禮。

她擡首望向上首的太孫,眼底是柔和的笑意。

——“太孫殿下。”魏王世子桓明忻長身而起,手中捧着一把做工精妙的酒壺。

“江南名酒醉春風,這是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千裏迢迢運入京城的,不知太孫殿下肯不肯受我敬的這杯酒。”

“世子與太孫殿下是至親堂兄弟,此話說來豈不見外?”陪客席上有人插口。

這一句話堵死了桓悅拒絕的所有途徑,桓悅若不受這杯酒,魏王一黨必然以此大做文章,宣揚太孫不睦兄弟手足。這是極其嚴重的指控,正因為此,桓悅絕不能落人口實。

明湘側首望去,微微眯起了眼。

她沒有喝過醉春風,然而她熟悉桓明忻手中的那把酒壺。

如果明湘沒有看錯,那是一把九曲鴛鴦壺。

九曲鴛鴦壺相傳由楚懷王寵姬鄭袖所制,鴛鴦壺一分為二,其中盛裝兩種不同酒水,只要暗中控制機關,便能神不知鬼不覺調換倒出來的酒水。

明湘記得魏王世子前幾年很愛收藏些奇異物品,曾經弄到手一把鴛鴦壺,為此還曾經将他的收藏拿出來展示。此刻她看得清楚分明,那把酒壺正是魏王世子搜羅到的鴛鴦壺。

桓悅微笑了起來。

他年紀尚小,然而舉手投足自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風範。

“當然。”桓悅一字一句道,“明悅與堂兄乃至親手足,豈有不受之理?”

魏王世子持壺而來,來到最上首的桓悅面前。揚袖斟酒,碧色的酒水在空中劃過一道柔和的弧度,傾瀉入杯中。

江南名酒醉春風,色澤不與凡酒等同。

那是一種極其純正的碧色。

桓悅低首,神情從容地去端杯盞。

——他端了個空。

旁席之上,明湘端起了那盞本應出現在桓悅手中的酒,笑吟吟道:“同為手足,明忻堂兄是否有些厚此薄彼,憑什麽醉春風先斟給阿悅,卻問也不問我。”

湘平郡主留給所有人的印象,從來都是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此刻也是如此。

魏王世子一怔,旋即朗聲笑道:“第一杯酒先斟給太孫,湘平你且等等。”

“這可奇了。”明湘眼梢揚起一個優美而淩厲的弧度,語氣卻極其柔和,“明忻堂兄口口聲聲至親兄弟,卻又拘泥于身份之別,看來真正處處在意身份之別的不是阿悅,而是明忻堂兄啊!”

這句話說的可就太意味深長了。流傳出去說魏王世子處處在意與皇太孫之間的身份差別,說的好聽點是魏王世子謹守本分,說的難聽就是他心懷怨望。

魏王世子不是傻子,瞬間便聽出了話中玄機,他就是再長出十個膽子也不敢接這句話,立刻道:“明悅是個少年,喝盞酒也無妨,我便放心大膽先斟給他,湘平你是個女兒家,又是皇祖父的心尖兒,怎好讓你在宮外飲酒,倒是你多心了。”

“女兒家不能飲酒嗎?”明湘似笑非笑。

她手腕一轉,廣袖揚起而複又垂落。魏王世子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她的動作,碧色酒水已經被她一飲而盡。

明湘舉起酒杯,語調上揚,輕輕地嗯了一聲:“果然好酒,多謝明忻堂兄款待。”

她擎着那只玄色瓷盞,廣袖垂落,露出一小截白如冰雪的肌膚來,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魏王世子,語氣仿佛是一種真誠的贊嘆:“醉春風名不虛傳,湘平領教了。”

越過魏王世子略顯僵硬的笑臉,上首桓悅八風不動的笑容首次露出了一絲破綻,望向明湘的目光中隐隐夾雜着擔憂。

“皇姐為什麽要替我接那杯酒?”

明湘側首:“魏王世子來者不善,那杯酒讓你喝我不放心。”

桓悅大為惱怒:“難道那種來歷不明的東西,你自己喝就放心了嗎?”

明湘揚眉道:“我不信魏王世子敢在過了皇祖父明路的宴會上公然下毒,還下在自己親手斟出的酒杯裏。”

桓悅匪夷所思道:“皇姐你不覺得自己的話前後矛盾麽?”

醉意昏沉湧來,明湘隐隐覺得頭有些沉,她一手支頤,慢慢道:“你既然不信任魏王世子,為什麽他敬酒時,你自己不閃不避呢?”

“……”桓悅一時語噎。

“你看,你也知道魏王世子不會大膽到公然下毒,那把鴛鴦壺只是他拿出來的一個幌子,一個試圖讓你表露出提防之心的幌子。”明湘撐着頭,緩緩道,“你知道,我也知道,那為什麽我喝了之後你要生氣呢?”

她笑了笑:“我替你喝那杯酒的緣故,和你生氣的原因一樣。”

——不過是關心則亂,不願讓對方冒半點風險罷了。

困意和醉意夾在一處,漸漸淹沒了明湘的神智。就在她克制不住地閉上眼,即将墜入深沉的黑暗裏時,明湘感覺肩頭一重。

尚且稚嫩的桓悅從身後擁住了她。

太孫一字一句道:“皇姐。”

這聲皇姐喚的異常珍重,仿佛銜在唇齒之間的無上珍寶。他沒有接着說下去,但其中蘊含的沉沉意味,已經不言自明了。

明湘對着妝臺前的鏡子,默然無聲地彎了彎唇角。

這樣不好嗎——維持着姐弟的關系,永遠相互依偎,永遠信任對方,甚至可以為對方承擔極大的風險和代價,這已經是明湘心中最穩定、最親近的關系了。

是什麽時候,這份姐弟情誼在皇帝心中變了質呢?

當一聲輕響,腕間羊脂玉镯磕在妝臺上。侍女們驚得面色煞白,生怕這價值連城的玉镯損毀,更怕碎裂的玉镯傷及明湘。

明湘倦然地垂首,将玉镯從腕間捋了下來,随手撂在妝臺上。她凝望着空空蕩蕩的腕間,突然想起桓悅從她這裏讨走的那條赤玉手鏈。

從那時起,皇帝其實已經在暗中試探她的态度了吧。明湘默然想着。

哪個皇弟,會将皇姐的貼身飾品戴在自己手腕上,片刻不肯摘下呢?

明湘長長吐出一口氣,壓住腦中紛亂的思緒。

她素來怕麻煩,而桓悅的心意,無疑是個最大的麻煩。

如果他肯壓制自己的心意,那倒還好。可是桓悅不肯立後在先,馬車上欲言在後,怎麽看都不像是願意繼續克制下去的模樣。

明湘合上眼,剎那間神情變得一片平淡。

她靜靜想着: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樣的回應呢?

作者有話說:

悲報:預計錯誤,今天晚上寫不完挑明的情節了,在寫了在寫了,明天一定!

另外:我設定皇族的起名規律是這樣的:同輩宗室子從同一個字輩(魏王世子桓明忻,梁王世孫桓明達),同時大宗(即繼承皇位的那一支子孫)從同一個偏旁,以區別于其他宗室(太孫桓悅,魏王世子桓明忻)。桓悅也是明字輩的,他登基之後把自己的字輩從名字裏去掉,一是為了區別于其他同輩宗室,二是皇帝姓名要避諱,他給大家降低一點避諱皇帝的負擔。他當太孫的時候字輩沒有去掉,所以他自稱明悅。

宗室女不用從同樣的字輩,不過明湘格外受寵,是武安王唯一的孩子,所以同樣從明字輩。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