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哪是彈琴,分明是想彈兄長
青栀撓了撓頭,“我也沒聽清楚,好像是什麽木頭,太子殿下倒是湊過去聽了,聽完之後臉色可難看了,再沒說什麽就走了。”
魚郦低垂下眉目,瞧着地上繁複的青磚紋絡出神,半晌才吩咐青栀:“你去外面挂一盞紅宮燈,挂到西山檐下第二個窗格前。”
這是她和趙璟約定好的暗號。
雖然有那麽一條通道,但趙璟不是時時都能守在寝閣裏等她,她也不是時時都方便出門。若趙璟想見她,就往東華門方向的闕樓上挂一只墜着紅纓穗的犀角宮燈,挂宮燈的位置暗示見面的時辰。若魚郦這邊也方便,就在寝閣外挂一只紅宮燈以做應和。
反之亦然。
兩人暗通款曲數月,一直都是趙璟先挂燈,魚郦還是頭一回主動。
宮燈挂出去一天一夜,魚郦讓青栀出去看了幾回,回來都說闕樓的宮燈上沒有紅纓穗。
魚郦想,趙璟肯定是生氣了。
她做了不該做的夢,說了不該說的呓語。
夜晚獨自安靜躺在床上,望着彩釉飛舞的穹頂,她有時想,趙璟不理她了,不如就這樣吧,兩人之間本就是一場孽緣,早早結束也沒有什麽不好。
可到了白天,神思清醒時,她又明白,趙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不能松手。
這般煎熬地過了半月,許是那日在紫宸殿暈倒吓壞了蕭皇後,她隔三差五便派人來為魚郦把脈,補品湯藥流水似的往她寝閣裏送,她借機提出想出去轉轉,蕭皇後也準了。
天氣漸至寒冷,舉目望去,禦苑一片伶仃枯涼。
魚郦有些怕冷,早早裹上鶴氅,領着青栀在冷清清的禦苑裏逛了一圈,不時擡頭看一看東華門方向的闕樓。
自打那日紫宸殿的一場風波,她就再也沒見過趙璟,放出的宮燈也再無人回應。
Advertisement
她心裏有些慌,送入她寝閣的畫像越來越多,乾佑帝的耐心終有告罄的一日。
她尚身陷囹圄,那個讨厭的薛兆年聽說還不死心,竟請旨在京暫住,還頻頻與蕭府往來,送去珍貴禮品,蕭琅和朱氏對他滿意極了,眼巴巴盯着魚郦,就等乾佑帝這邊一放人,就立即将魚郦沽貨裝盒賣出去。
魚郦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城破宮傾,這些人全都湧進皇城,唯她一人茕茕孑然,如身在孤島。
這些人好像是她的親人,卻比鬼魅還可怕。
她憂心忡忡地閑逛,把當前的事情捋了捋,心想,若是趙璟繼續不理她,那薛兆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利用,利用誰不行呢……
一個黃門內侍小跑過來,湊到宮女面前低語了番,宮女來禀:“姑娘,官家召見。”
魚郦一凜,忙打起精神,跟着黃門內侍去崇政殿。
崇政殿尚有朝臣在,內侍引魚郦去偏殿等候。隔着一道牆,依稀能聽見君臣在激烈讨論,魚郦秉神聽了聽,聽到些兵權、藩将之類的字眼。
乾祐帝勤政,世人多加贊和,都說是新朝該有的氣象。
可是,瑾穆也不憊懶啊,記憶中的他自打登基為帝,就好像從來沒有歇過一口氣,夙興夜寐,為那麽一個末代王朝的爛攤子熬幹了心血,最後仍舊什麽都改變不了。
丹青史冊,但凡提起亡國之君,就沒什麽好詞,也不知百年後,世人會如何議論他。
魚郦越想越難受,鼻尖發酸,一行淚珠滾落,滾進嘴裏,說不出的苦澀。
殿門恰在這時被推開,內侍在殿外恭恭敬敬道:“姑娘,官家有請。”
崇政殿內的朝臣已經悉數退下,只剩乾祐帝坐在鎏金蟠龍椅上,他微微低頭,像在出神,聽到響動擡起頭來,面上帶着深重的疲憊。
他吩咐身邊的梁道秋:“去給她搬張椅子,倒杯熱茶。”
魚郦剛坐下,便聽乾祐帝的聲音從禦階上飄下來:“都半年多了,還是沒把他揪出來。”
魚郦垂眉斂目,“都是臣女無能。”
乾祐帝擺了擺手:“這怎麽能怪你,堂堂玄翦衛都統,號稱神鬼無影,哪有那麽容易找到。”
這麽久,官員畫像流水般的送入魚郦寝閣裏,并不是乾祐帝在替她擇婿,而是為了找到隐藏在文武朝官裏的玄翦衛大都統蒙晔。
當日皇城被攻破,乾祐帝翻遍了每個角落,都沒能找到蒙晔,甚至連他的一張畫像都沒有。
玄翦衛司暗殺,蒙晔的身份是秘密,只有明德帝和魚郦見過他,明德帝已死,乾祐帝只有把尋找此人的希望寄托在魚郦的身上。
後來,也不知乾祐帝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蒙晔很有可能就在前周的文武朝臣之中,乾祐帝不惜頒旨,以賀新朝為名召各州縣官吏分批入京朝見,幾無例外,凡入京的官員都受到了嚴密審查。
這位新君,對玄翦衛的恐懼還真是如骨附髓。
兩廂沉默片刻,乾祐帝驀得問:“玄翦衛,昭鸾臺當年何等風光,都是有些本事在身的,蒙晔這個玄翦衛都統能跑,你這個昭鸾臺尚宮怎麽就留下了?”
魚郦向後仰靠在椅子上,姿态慵懶:“臣女累了,就算跑了,也躲不過天羅地網的追蹤,我和蒙晔不一樣,他是自幼追随明德帝的,我是半路出家,沒那份赤膽忠心。”
乾祐帝笑起來,笑聲中帶了幾分戲谑的意味:“都說明德帝知人善用,凡入他眼的人,皆忠直不二。周亡之責不在他,若是他能早些登基,也就沒朕什麽事了。”
“成者王侯敗者寇,都是命。”魚郦斂袖起身,溫馴地低頭,輕聲說:“可是臣女想活。”
殿宇中有片刻的寂靜,随即傳來乾佑帝低沉的聲音:“想活……也并沒有什麽錯,朕早就說過,你的命在你自己的手裏。”
魚郦正襟端問:“官家要臣女做什麽?”
乾佑帝擡起手,一一撫過筆架上的紫毫,慢吟吟道:“朕要你嫁給陳留刺史薛兆年。”
魚郦眼中晃過驚訝,默默擡頭看向乾佑帝。
乾佑帝的臉上泛起一絲冷意:“你嫁他之後,朕可開恩,允你回京住上些時日,并封你為縣主,你感戴皇恩,大義滅親,站出來揭發薛兆年擁兵自重,結黨營私,朕會順勢徹查。”
魚郦搖頭:“臣女不懂,官家乾綱獨斷,要殺一個人,何需如此麻煩?”
乾佑帝緩緩道:“薛兆年是引朕攻入京師的功臣,新朝剛立,無端誅殺功臣會令人心惶惶。”
魚郦問:“既是功臣,那為何要斬盡殺絕?”
乾佑帝道:“他是陳留郡守,手握重兵,拱衛上京,此等要職,怎能讓一個兩姓家奴久坐?他從前能背叛明德帝,日後就能背叛朕。”
魚郦低下頭,飛速思索。
不對,乾佑帝沒有把話說全。
他絕不只是想殺薛兆年。他按在薛兆年頭上的罪名是結黨營私,那結的什麽黨,誰是他的黨。
自然是與之聯姻的蕭家。
看來,姑姑和父親瘋狂拉攏武将的行為終究惹怒了乾佑帝,雖面上波瀾不興,但已經打算要對蕭氏動手了。
若只是一般的外戚弄權,還沒有這麽嚴重。
可姑姑膝下有二子,太子趙璟和越王趙玮,事關儲位,動辄便是驚濤駭浪,這個新建立的、百廢待興的王朝是經不住的,難怪乾佑帝沉不住氣了。
魚郦想起當日在紫宸殿上,父親、姑姑還有繼母朱氏那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模樣,就覺得好笑,自以為擁有帝王寵眷,如日中天,不可撼動,真是有趣。
她裝作一番內心掙紮,猶猶豫豫地答應了乾佑帝。
臨出殿門時,乾佑帝告訴她,過幾日就是她祖母的壽辰,蕭家預備大擺宴席,他允許魚郦回家看望祖母。
這才是真正的恩典。
魚郦已經五年多沒有見過祖母了。
她幼年失恃,沒過幾個月父親便把妾室扶正,她空有嫡女的頭銜,在家中卻逐漸沒有了位置。
唯有祖母疼愛她,悉心照顧她多年,連當日她為了逃避嫁給薛兆年,偷跑進宮參選女官,都是祖母一力相助。
這世上,她原本就只剩下了這麽一個值得挂念的親人。
魚郦回春熹院,将這個消息說與青栀聽,青栀高興壞了,連夜翻騰箱籠,尋找能帶回去賀太夫人壽辰的禮物。
魚郦看着她忙活,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東華門的闕樓上,宮燈下空蕩蕩,仍舊沒有系紅纓穗,看來趙璟是不想理她了。
也好,她預備嫁給薛兆年,若還與趙璟勾勾搭搭,倒是麻煩。
趙璟那個人,瞧上去清冷端正,但其實骨子裏瘋得很,記仇得很,實在不宜繼續與他拖泥帶水。
想通這一點,連日來的焦灼瞬間煙消雲散,魚郦倒在床上睡了美美一覺。往後幾日,一身輕松,好食好眠,将枯槁消瘦的身體好好滋養。
到了祖母壽辰那日,她翻出了最喜歡的銀朱石榴羅裙,羅裙是很熱烈燦爛的紅,上面刺繡着大片繁茂絢麗的海棠花,層層疊疊的裙紗底部綴滿珍珠,蓮步輕邁,落在地上冰瑩透淨的光。
大清早,蕭府的馬車就候在宣德門外,并往宮裏遞了信,說要迎大姑娘回府。
魚郦心裏明白,這是乾佑帝發了話,蕭家不敢不恭敬。
她跟在瑾穆身邊五年,看多了這種禦下之術,無外乎就是讓你覺得,你的生死榮辱都握在對方的手裏,唯有俯首效令這一條路可走。
乾佑帝雖然當皇帝不久,但是帝王心術已然娴熟。
魚郦出宮只帶了青栀在身邊,宣德門外接她的卻是祖母身邊最得力的善玉姑姑。
善玉領着一衆小厮向魚郦行過禮,笑盈盈說:“太夫人思念姑娘,若不是要應付賓客,非要親自來接姑娘不可。”
魚郦在她的攙扶下上馬車,微笑:“我也很想念祖母。”
馬車順着禦街一路行馳,魚郦偶爾掀開車幔向外探看,市井繁華依舊,仿佛并沒有什麽因為改朝換代而改變。
人命真微不足道,哪怕是帝王的命。
青栀默默看着魚郦,驀地道:“姑娘,你眼睛紅了。”
魚郦把車幔放下,仰起頭,把淚憋回去,強自笑道:“我叫寒風吹得眼睛疼。”
青栀沒再說話,只不時往她的手爐裏換些新的銀羅炭。
主仆一路緘然,很快便到了蕭府。
宅邸門前車馬如流水,門庭若市,賓客不絕,蕭琅領着朱氏親自站在府門前迎客,見到魚郦的馬車,兩人一反常态地熱情迎上來。
朱氏親自為魚郦挽車幔,笑說:“窈窈呀,我與你爹爹盼你多日了,家中廚子還是從前用的,他們做了幾道你愛吃的小菜,幾日賓客多,只怕要到午時才能排宴,你先墊墊,別餓着自己。”
她這位繼母慣會做場面功夫。
魚郦攏了攏披風,鞠禮:“勞爹爹和母親費心了。”
說完,再沒有多餘的話,徑直入府。
堂屋內人煙鼎沸,蕭太夫人高坐主位,各路官員家眷依次跪拜祝壽,一派言笑晏晏之勝景。
蕭太夫人年逾六旬,鬓發皆白,但精神矍铄,耳聰目明,一眼便自人群中看見魚郦,忙起身迎出來,拉起她的手,未語先凝噎。
魚郦靠在她懷裏,淚水無聲地落下,啜泣:“祖母,窈窈回來了。”
蕭太夫人攏着她的背,顫聲道:“是,回來了,再不走了吧。”
魚郦抿了抿唇,沒有作答。
蕭太夫人像是感應到什麽,低頭看她,幹皺的手顫巍巍地為她抹淚,不住地念叨:“祖母無用,讓窈窈受苦了。”
魚郦笑了笑,隔着淚花道:“窈窈有祖母,窈窈不苦。”
周圍女眷上來勸:“今兒是好日子,可不興哭。”“是呀,姑娘好容易回家,祖孫兩高興才是。”……七嘴八舌,将兩人擁簇着回了堂屋。
蕭太夫人将魚郦攏到身邊,細細打量她,臉上露出慈愛:“我家窈窈可是越來越出挑了,這身紅裙與你很配。”
魚郦道:“宮中都穿素裙,好容易得了這麽一匹布,裁成衣裙,窈窈不舍得穿,只想穿給祖母看。”
她說這話時不禁流露出幾分嬌憨,像從前的閨閣少女,躲進祖母懷裏撒嬌。
蕭太夫人将她摟進懷裏,怎麽也愛不夠,賓客也長着眼力勁兒不再打擾。
說了一會兒話,突地聽見堂屋外的小厮高喊:“太子到,越王到。”
衆人忙離席跪拜,魚郦也站起身随衆人見禮。
闊步進來的趙璟只掠了魚郦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便立即領着弟弟躬身向蕭太夫人祝壽:“外祖母壽比南山。”
蕭太夫人生受了他們一禮,待他們落座,先看向趙璟,道:“有思瘦了。”
越王趙玮搶先一步道:“大哥忙于政務,通宵達旦,是累瘦的。”
他的聲音活潑清越,引得魚郦偏頭看他。
趙玮只比趙璟小兩歲,今年剛剛十九,劍眉星目,俊朗飛揚,身上一件朱湛圓領綢袍,将他襯得愈發明媚。
相比之下,坐在他身邊的趙璟就顯得老成了許多。
趙璟笑了笑:“外祖母是愛惜晚輩,總覺得孤瘦了。”
他不着痕跡地把話從政務上移開,有乖覺的朝臣忙順着他的話說,只說家常,不論朝堂。
趙玮像是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歪頭朝魚郦吐了吐舌頭。
這表弟魚郦幼年時見過幾回,後來趙家舉家遷往襄州,再無照面。直到他們攻入皇城,魚郦才又見到了趙玮。
她輕扯唇角,算做回應。
宴席之間酒過三巡,蕭琅突然說:“為給母親賀壽,小女婉婉特備了一首拿手的琴曲,若諸位不嫌,這就出來獻醜了。”
說罷,一位妙齡女子抱着琴自屏風後繞出來,伸出一雙纖纖玉手,信意撥弄琴弦,樂曲淙淙流出,如珠落玉盤,風回空谷。
蕭婉婉生得柳腰削肩,青絲如雲,以素紗半遮面,袅袅婷婷,含羞帶怯,薄紗上一雙美目,柔媚婉清,如春水微瀾,總是時不時看向趙璟。
曲樂至中旬,趙玮悄悄傾身靠向趙璟,低聲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這哪是彈琴,分明是想彈兄長。”
趙璟內心躁郁,冷眸瞥了他一眼,“你今日話倒是有些多。”
趙玮笑笑:“我這是羨慕。”他在一片婉轉絲竹聲中,慢悠悠将酒樽放回膳桌,奇道:“表姐不見了。”
趙璟下意識看向魚郦,她的席座上果然空空如也。
他便起身去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