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魚郦,嫁給我吧

一時沖動,把早就梗在心頭的話說了出來,反倒覺得輕松痛快。

她戳破了連日來的溫情假象,也戳破了趙璟臉上虛僞的面具,他的表情褪得幹淨,靜靜地看着魚郦,瞳眸深處泛起絲絲漣漪,帶着些罕見的、不易被察覺的脆弱。

明明是他先背棄誓言,卻裝得活像他才是那個受傷害的人。

趙璟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略微沙啞:“我沒有舍棄你,當年我想去殺了個薛兆年,省得他再糾纏你。可是,刺史府防備森嚴,薛兆年養了暗衛,殺我個措手不及。我受了傷,昏迷不醒,被老師和棋酒救回去,等我醒來,就聽說你入宮做了女官。”

他上前一步,道:“我那時有重要的事要做,不得不快回襄州……”

“什麽重要的事?”魚郦仰頭問:“造反嗎?”

趙璟驀然僵住。

他垂眸片刻,倏得笑了,“其實在你的心裏,我有沒有舍棄你,有沒有說實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随父起兵了,我們趙家搶了明德帝的江山,這才是你怨我的理由。”

魚郦不自覺地蜷起手指,緊捏住繡帕,用力到手骨凸起,森森泛白。

趙璟緊凝着她的臉,言語中多了些嘲諷:“帝祚神器,能者居之。明德帝丢了自家的江山,那是他無能。他一個殉國的亡國之君,你替他叫什麽屈?報什麽仇?”

殺人誅心,趙璟最會誅心。

這寥寥數語像繞頸的繩索,扼得魚郦幾乎喘不過氣。

她恨道:“你滾!”

趙璟冷眸看她,拂袖轉身離去。

直至他消失在魚郦的視線裏,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跄後退,跌坐在琅庭石階上。

Advertisement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和趙璟走到這一步。

還記得初相見,是大周文泰十四年,金陵仍舊一派繁華,但在幽僻之處,末世亂象已現。

藩鎮割據,武将擁兵,周帝無力回天,便想出了一個短暫制衡的方法,就是命各路節度使送質子入京。

那時朝廷與州郡維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誰也不肯做先出頭的鳥兒,都乖乖照做了,尤以襄州節度使趙秉先最有誠意,把自己的嫡長子送了來。

那倒黴催的嫡長子就是趙璟。

那一年,魚郦九歲,用完早膳,祖母命人套好馬車,說要帶她出趟門兒。

去的是都亭驿,質子們居住的地方。

天寒地凍,魚郦抱着手爐跟在祖母身後,聽值守都亭驿的校尉向祖母抱怨:“這趙郎君可真能鬧騰,前兒把季三郎君的頭打破了,昨兒又險些把劉大郎君的腿打瘸,驿館裏的人都頭疼他,這才讓他搬去裏廂住。”

說是裏廂,不過一處背陰的抱廈,冬冷夏熱,魚郦剛進去,就覺一股涼意從腳底蔓延,一個少年裹着被子在角落裏哆嗦,見人來了,二話不說就往上撲。

校尉捉住他,好聲好氣地說:“趙郎君,蕭太夫人看您來了,您好好跟她老人家說說話,屬下這就出去再給您尋見好廂房。”

他之所以這麽客氣,是因為蕭太夫人剛給他塞了十斛珍珠。

校尉走後,趙璟就撲進了蕭太夫人的懷裏,抽抽噎噎:“外祖母,爹爹和娘親是不是不要我了?”

蕭太夫人撫着他的頭笑說:“怎麽會?他們只是送你來京暫住幾日,過些日子就把你接回去了。”

魚郦在一旁好奇地歪頭,看這位素未謀面的表兄。

趙璟躲在蕭太夫人懷裏撒了會兒嬌,才注意到外祖身後還站了位嬌滴滴的小姑娘。

她烏發雪膚,桃腮粉紅,閃着光亮的緞裙外罩着雪白的狐裘,漂亮精致到每一根頭發絲兒。相較之下,他的臉上還挂着淚珠,身上衣衫皺巴巴,頭發亂糟糟,活像個鄉巴佬。

趙璟默默擡手擦臉,蕭太夫人把他拽到魚郦跟前,笑着說:“這是你窈窈表妹,你上回來京,她正在莊子裏給親娘守喪,沒見着你,這一回見了,都在京裏,以後好互相照應。”

趙璟沖魚郦揖禮,魚郦朝趙璟斂衽。

細細端看之下,魚郦才發現這位表兄長得好漂亮,茶瞳高鼻,瓷膚朱唇,比女孩子還漂亮。

就是穿得潦草,一副缺少照料的模樣。

真惹人心疼。

魚郦說:“表哥,你的衣袖碎了,我給你補補吧。”

她說完,低頭去随身背的小布兜裏翻找針線,沒瞧見趙璟的臉悄悄紅了。

蕭太夫人看兩個小家夥相處和諧,慈愛地笑了笑,囑咐侍女照料,便領着善玉出去打點都亭驿上下管事。

魚郦的針線學得好,很快把趙璟的衣袖縫補完整,還順道在外面繡了一朵小小的、粉紅色的海棠花。

趙璟從來沒穿過這麽嬌嫩的衣裳,好奇地擡袖,反反複複地看。

魚郦把針線收拾起來,才想起來問:“表哥,你為什麽要跟他們打架啊?”

趙璟眼裏的光驟然黯落,低垂下腦袋,半天才嗡嗡說:“他們搶我的東西。”

都亭驿裏就是個小朝廷,各路神鬼彙集,暗潮洶湧,但偏偏被推到前面的是幾個遠未及冠齡的孩子。

襄州偏僻勢薄,自然在這裏處于最底層,而襄州來的質子就成了被欺負的對象。

當然,這裏面還有一個原因。

雖說是質子,但都是各家的親骨肉,節度使們心疼幼子,少不得偷偷派人打點都亭驿裏的上下管事。

只有襄州節度使趙秉先沒有。

多年以後,當魚郦跟在明德帝身邊,看遍了權力紛争後,才明白這背後的深意。

文泰帝多疑,早就派人把都亭驿監視起來,凡私相授受者,都逃不過宮裏的耳目。

而趙秉先用這方式換來了文泰帝短暫的信任,也為他自己贏得了崛起的時機。

能奪取帝位的人,無不狠絕,不惜以親子為祭。

當時都亭驿裏的仆役拜高踩低,又因為沒有拿到賞銀,所以對趙璟苛待之至,那些質子看在眼裏,愈發肆無忌憚,從開始的拳打腳踢,到後來随意占取他的私物。

而趙璟終于忍無可忍,開始反擊。

他身體羸弱,但根骨靈秀,從幼年時開始習武,這裏頭的孩子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

這才有了開始,校尉向蕭太夫人告狀。

魚郦聽完,氣得抹眼淚:“太壞了,他們太壞了。”

趙璟本來覺得委屈,說完之後就沒那麽難受了,見魚郦哭了,有些慌神,忙摸出一方帕子要給她擦眼淚,又覺得那帕子不幹淨,怕弄髒了他的妹妹,把手擱在衣袍狠蹭了蹭,才小心翼翼用手給魚郦擦眼淚。

“其實啊,打我兩下沒什麽,我打小就扛揍,我爹比他們揍得狠多了,可我就是受不了他們搶我東西,我的就是我的,誰也不準搶!”趙璟說得咬牙切齒。

魚郦隔着淚花眨巴眼睛看他,像一朵清純柔軟的花。

她自小認識趙璟,知道他的性子,雖然後來長大了,更會隐忍,更善僞裝,但本性終究沒變,很有危機意識,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觊觎、被奪走。

人亦如此。

那日分別後,祖母時常會悄悄帶魚郦去看趙璟,打點過後他的日子好過許多,再沒有見過趙璟狼狽的模樣。

兩人就這麽長大,有時趙璟會來蕭府看她——都亭驿并不限制質子的自由,只是有聖谕,不許他們出金陵。

趙璟來蕭府,有時大大方方走正門,有時會爬魚郦閨房外的院牆,先探出一只手,手上拎着些香噴噴的糕餅和奇巧玩具,然後才露出他那張冶豔俊美的臉,笑得像個傻狍子,“窈窈,我來了。”

魚郦的少女時期是孤獨的、落寞的,父親冷遇,繼母苛待,她又不敢讓祖母擔心,總是囫囵咽下,不善傾訴,唯有一點點光亮和期盼,都是趙璟給她的。

她及笈的那日,從早晨就開始盼着見趙璟,可他遲遲不來,一直到深夜,她卸下妝容穿着亵衣躺在榻上,恨恨地心想:我再也不理他了。

但窗外一傳來石頭落地的聲響,她還是急急披衣奔了出去。

夜空無垠,月光如洗。

趙璟從院牆翻上來,神情頗為含蓄,甚至還帶了一點點羞澀:“窈窈,他們都說女子及笈之後就可以嫁人了,你能嫁給我嗎?”

黑色裏,魚郦的臉頰通紅,小聲嗔怪:“你胡說什麽!”

趙璟急了,扒着牆往上撲棱身子,掃落一塊瓦片,“你嫁給我吧,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魚郦只覺自己臉燙得快要起火,丢下一句“你再亂說不理你了”,逃似的跑回寝閣裏關上門。

有半柱香的時間,魚郦就像魂靈出竅,腦子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好快,隔着胸膛,能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

她輕輕把門推出一條縫隙,探出頭,見趙璟還趴在院牆上,神情憂郁,但見她去而複返,眼睛驟然亮起來,“窈窈。”

魚郦的眼珠兒滴溜溜轉,“有思,你要是想娶我可不能這麽說,人家外面成婚,都要有三媒六聘。”

趙璟愣了愣,忙道:“我這就給我父親母親去信,你放心。”

他一激動,扒牆的手松了,只聽一聲悶頓,魚郦歪頭再看,牆上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她吓壞了,忙要喊人去開門救人,卻見那廂趙璟又掙紮着爬了上來,他呲牙咧嘴,“窈窈……咱們說好了……你可不能騙我。”

魚郦哪有心思再與他耍嘴皮,匆忙進屋翻找藥酒,偷開後角門把他放進來,為他療傷,兩人膩膩歪歪,直到天将亮時,趙璟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魚郦的及笈禮是在冬天,轉過年來沒多久,她便遇上了薛兆年。

那時戰亂不休,襄州路遙,書信往返也是艱難,趙璟的信送出去遲遲沒有回音,而蕭家鐵了心要把魚郦嫁給薛兆年,蕭太夫人急怒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那夜,兩人在廊檐下看雨,魚郦內心焦灼,惶惑不安,忽聽她身側的趙璟說:“我去殺了他。”

魚郦一驚,仰頭看他,他眼中一閃而過冷冽煞氣,像出竅的劍锷,帶着些陰郁的鋒銳。

她驚覺,他已經長得很高,比她高出一個頭,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那樣陌生可怕的神情只在趙璟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換上了一副平常面對她時的溫柔面孔,他撫着她的臉,微笑:“我說着玩的,總會有解決之法,你等我。”

院外響起更鼓,趙璟不便久留,安慰了她幾句,匆匆離去。

魚郦等了他好多天,一直音訊全無,到薛兆年往家裏送聘禮,趙璟都沒有回來。

她實在怕極了,躲進祖母懷裏哭,祖母帶病做安排,讓她扮作長清縣主的侍女,由縣主帶她去了東宮。

見到瑾穆的時候,魚郦渾身都在顫抖,還沒說出什麽話,先哭起來。

把瑾穆吓了一跳,“這是怎麽了?快別哭了,先說事情。”

魚郦抽抽噎噎地把事情原委道盡,只省去了趙璟那一環,一旁的長清縣主氣得欲摔盞,“豈有此理!這世上竟有這樣的親爹!”

瑾穆忖了片刻,親自倒了一杯熱茶給魚郦暖身,弓腰沖她微笑:“孤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讓你哭成這樣。可巧,宮裏正在擇選女官,你的名字雖未在冊,但孤給你走走後門,臨時加上也未不可。”

魚郦捧着茶瓯啜飲,擡頭看他,一雙桃花眸被淚水洗刷得晶亮。

瑾穆道:“未防萬一,那個家你還是別回了,若出什麽事,蕭太夫人年邁多病,也未必護得住你。先住在東宮,待一切打點妥當,孤就派人把你送去尚宮局。”

魚郦在東宮裏住了十幾日,瑾穆派了他的乳母狄姑姑來照顧她,既照顧她的起居,也教她一些宮裏的規矩。

那時的瑾穆剛當上太子,內憂外患,忙碌異常。兩人雖在一個屋檐下,卻再未見過面。

魚郦挂念着趙璟,總擔心他是出了什麽事,終于沉不住氣,去找了瑾穆。

她說完了這些事,瑾穆遲遲未言,看向她的目光裏夾雜了些憐憫,但很快被他掩去,他笑着哄她:“好,孤會派人去找你的小情郎。”

四個月後,魚郦才明白,那些不經意流露的憐憫是因為什麽。

她去崇政殿奉茶,正遇上文泰帝大怒,将成摞的奏疏扔到地上,怒罵:“朕萬萬沒想到,先起兵的竟是襄州!趙璟率軍連下五郡,哼,他從前在京中做質子時,朕怎麽就沒看出他有這般能耐。”

魚郦聽到趙璟的名字,如遭重擊,呆楞在當場,半天沒回過神來。

文泰帝擡胳膊去拿豪筆,恰撞翻她手中尚未奉上禦案的茶瓯,正在氣頭上君王終于找到了宣洩點,直接呵斥內侍将她拖出去打。

棍棒落到身上,魚郦的腦子還是懵的,來來回回兜轉的都是那幾個字——“趙璟率軍連下五郡。”

她被打得吐了血,皮開肉綻,直到昏過去。

醒過來時,周圍暗戚戚,只有一點燭光在床尾閃爍,映在帳上長長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微微挪動身體,才覺渾身像被打碎了重新拼起來的一樣,劇痛入髓。

帳外的人聽見響動,拂帳進來,手上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瑾穆嘆道:“孤自把你送進宮,就時常做噩夢夢見你先孤一步被父皇打死,沒想到果真差一步應驗。”

當時文泰帝說是杖責,但沒有說多少,就是要打死。內侍知道她是太子塞進來的人,偷偷往東宮遞了個信。

文泰帝暴虐,但近來他湯藥不斷,內侍們都是人精,開始向東宮獻殷勤。

拖這一層,魚郦才有幸撿回一條命。

她躺着看瑾穆,眼睛裏空蕩蕩,像沒有底的深淵。

這一回,她倒沒有哭。

瑾穆搬了把杌凳坐在床邊,一邊喂她喝藥,一邊說:“為防孤再做噩夢,待你養好傷之後就別回禦前了,留在東宮吧。瞧瞧,本來是想讓你奔個好前程,你可倒好,現成的梯子不會攀。”

他在她耳邊絮絮叨叨許久,說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話,唯獨沒有再提趙璟。

重逢後,趙璟總說當年他沒有舍棄她,只是陰差陽錯。

可那有什麽重要呢?

她用了整整五年來撫平傷口,終于那傷口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猙獰醜陋的疤,不管怎麽碰觸,都不會再疼了。

既然這樣,那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對她來說又有什麽關系。

魚郦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輕塵,把那支飛鳳釵撿回來,嫌棄地用巾帕裹了三層,才揣進袖中帶走。

再回到宴上時,并不見趙璟,善玉姑姑悄悄對她說,尚書臺有急務,太子殿下先一步退席處理去了。

太子離席,那些官員們都圍上趙玮奉承。

誰都知道,越王趙玮可是皇後的心肝,雖是親王,但食邑屢屢破例增加,比太子只差了百旦。

朝中局面不甚明朗,兩相觀望,兩邊讨好的人占了多數。

“當日是殿下率軍攻入內宮,先找到明德帝的,滅周興魏,殿下可是戰功赫赫。”

魚郦冷笑,前朝的禦史中丞,可仍舊會奉承。

年少氣盛的趙玮被他們圍着,享受着阿谀,逐漸飄飄然,随口問了句:“那比我大哥如何?”

周圍霎時安靜。

趙玮瞟了他們一眼,“怎麽,一提我大哥都不敢說話了?”

朝臣們左右相顧,有個年輕機靈的朝臣說了句俏皮話,衆臣跟着打哈哈,才把這話糊弄過去。

趙玮覺得沒趣,把圍在他身邊的人推開,一眼瞧見魚郦,笑着喚她:“表姐,我府上剛從江陵一帶采買了幾個色藝雙絕的樂姬,你有沒有興趣賞光?”

魚郦放下筷箸,一笑:“好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