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不可能懷孕……”
魚郦道:“有思, 殺了他,一定給你惹來了很多麻煩。”
尋安揮着胳膊張揚舞爪,趙璟把他摁回去, 目光細細淌過魚郦的面, 心道不可能,她不曾離開過自己,絕無可能知道。
他道:“這算什麽,朝堂上的麻煩多着呢, 樁樁件件理順不清,且得折騰。”
趙璟看向自己懷裏的尋安,笑說:“你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了,朕就把這一攤子都給你,那個時候啊朕的好日子就來了。”
魚郦凝着他, 心想他還是像少年時那麽叛逆、不受管束, 骨子裏向往自在,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陰差陽錯坐上了帝位。
要被那張龍椅鎖個幾十年, 真不知是福是禍。
蕭琅這麽一死,反倒将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趙璟搬回了寝殿住, 除了上朝, 大多時候都膩在寝殿裏,不許魚郦離開他的視線。
他發現魚郦好像沒有從前那麽厭惡抗拒自己,有時他伏案批奏疏, 覺察出殿裏過分安靜, 會下意識擡頭搜尋魚郦的身影, 好幾回看到她坐在一旁,托腮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那目光幽幽,怎麽看都不像讨厭他的樣子。
趙璟有時會想,相遇最初他親手把一面鏡子摔得粉碎,如今正在一點點小心拼湊,雖然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紮得雙手鮮血淋漓,可是還得繼續拼。
這些日子,據魚郦觀察,朝臣中仲密來得次數最多。
他是內官,無需守一些清規戒律,可自由出入天子寝殿。
但近來兩人說話時常背着魚郦,不是趙璟招呼他去書房,就是尋個理由把魚郦支出去。
魚郦起先不知,後來撞上嵇其羽,從他口中得知已數名朝廷命官死在了左班的诏獄裏,這些人無明确罪名,但無一例外都是在蕭琅生前與其過從甚密的。
有一回魚郦去給趙璟送參湯,恰見嵇其羽守在崇政殿門前,她納罕:“你怎麽不進去?”
嵇其羽道:“官家與仲都知在說事,我還是回避吧。”
魚郦很不喜歡這個仲密,總覺得此人過于鬼祟,帶着些陰邪在身上,偏趙璟一個勁兒誇他忠心細致,做事妥帖。
趙璟不喜後宮幹政,魚郦也不好再說什麽。
她仰頭看天,道:“日頭這樣猛,你去偏殿歇一歇也好啊。”
說罷,将漆盤裏的梅子湯端給嵇其羽解暑。
嵇其羽啜飲了一小口,瞧着魚郦一頓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問:“娘子近來可有華瀾的消息?她還好嗎?”
魚郦立即生出些警惕:“我自從垣縣回來,就與他們沒有聯系了。”
嵇其羽看上去也不像是在試探他,面帶憂愁,像是揣着什麽難解的心事。
魚郦心裏一動:“可是蜀郡出事了?”
嵇其羽忙道:“沒有,沒有,娘子勿要多心。”
他有躲閃之意,避開她灼灼的視線,岔開話題:“我真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麽?”
嵇其羽将空了的冰瓷碗放回髹漆盤,望着深杳的殿宇嘆息:“我真怕自己哪一天也成了仲密的手中囚,入了他的诏獄,連分辯的機會都沒有。”
魚郦覺得有些荒謬。
旁人怕也就罷了,嵇其羽可是自小跟在趙璟身邊,陪伴他于微時,與他同甘苦共患難的。
可是話說回來,連嵇其羽都怕了,可見朝堂之上早就是一片人心惶惶。
崔春良出來請魚郦進去,魚郦卻道:“嵇尚書已經候了許久,想來是要務,我這裏不打緊,還是先讓他進去吧。”
老內官略微躊躇,把嵇其羽迎了進去。
魚郦在偏殿守着看,過了不到兩刻嵇其羽就出來了,崔春良又來請她。
趙璟畏熱,大殿擺着冰鑒,水珠滴滴答答,帶着涼意蔓延。
魚郦瑟縮了一下,趙璟忙讓內侍把冰鑒搬走。
趙璟治頭疾的藥停不下,但近來與魚郦同床共枕,酒喝得少了,禦醫說應當多飲參湯補氣血,膳房就日日奉上。
魚郦将參湯放在龍案上,趙璟一把将她拽進懷裏,她不甚自在地看向禦階下的仲密,輕聲說:“有人在呢。”
“怕什麽,仲密又不是外人。”趙璟含笑說:“他近來為朕做了幾件事,頗為利落,他向朕讨賞,這事還得你點頭。”
魚郦奇道:“什麽?”
趙璟說:“他看上了你身邊的宮女,想娶回去做對食。”
魚郦的一顆心提起來,“哪一個?”
趙璟沖仲密道:“你說哪一個。”
仲密堆起笑臉,沖魚郦躬身:“就是玉鏡。”
不是合蕊,倒讓魚郦松了口氣。她自對趙璟沒有那麽厭惡後,才發現合蕊是個十分周到精幹的姑娘,她凡事能想到魚郦前頭,對尋安也很盡心。
至于玉鏡……魚郦回想,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在福已之後才調入寝殿,時常跟在合蕊身後,梳一對鬟髻,臉圓圓的,笑起來會有一對小梨渦,說話軟軟糯糯。
魚郦看向仲密,他鬓發花白斑駁,眼角褶皺密布,因為淨了身下巴光潔,說話尖聲尖氣的,由裏到外透出些黏膩腐朽之感。
她本來只是厭惡,可一想到他垂涎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便忍不住作嘔。
魚郦不好當面駁回,只有半是玩笑地沖趙璟道:“婚姻大事,我可要回去先問問玉鏡。”
趙璟從來沒把這些事放在心裏,只當可有可無的消遣,見魚郦乖乖坐在他腿上與他親昵地說話,早就心旌蕩漾,哪有不可。
仲密以為他剛給了魚郦的一個大人情,不過是讨要個宮女,她不會猶豫,卻聽到這明顯的推脫之詞,甚是不豫,可見官家對她五迷六道的,暫且不敢開罪,只有笑盈盈應下:“那奴可要回去備下聘禮,只等着玉鏡姑娘點頭。”
他告退,趙璟端起參湯要喝,被魚郦奪過置到一邊,她美眸圓瞠,“這件事不成,趁早死了這心。”
趙璟去拉她的手,嬉笑:“瞧瞧你,多大點事,你要是舍不得那個宮女我再給你挑好的送去,這個人眼前有用,先籠絡着。”
他把話說得輕飄飄的,仿佛不管是那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還是他甚為倚重的仲密,在他眼裏不過是顆棋子,随時可用,随時可抛。
魚郦終于知道嵇其羽的恐懼從何而來,坐擁四海的天子輕賤其人命來,可不令人生畏。
她一時五味陳雜,堅決道:“不行。”
趙璟見她俏眉擰起,愠色橫溢,忙道:“好好,不行就不行,你舍不得玉鏡,我再選旁人給仲密就是。”
“你誰也不準給!”魚郦指着仲密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內官,他娶妻做什麽?能幹什麽?宮女绮年花貌,憑什麽将一生斷送在這樣的人身上?”
趙璟不解:“你生這麽大氣幹什麽?又不會礙着你什麽。”
魚郦凝目瞧他,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很是陌生。
她不是第一回 覺得重逢後的趙璟陌生,過去兩人恩怨相對,憎惡也好,惋惜也罷,身涉其中感情十分強烈。可這一回她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平靜地觀察他,發現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熱忱良善的少年,而真真正正成了一個帝王。
血冷心硬,手腕狠絕的帝王。
魚郦閉眼輕嘆:“你難道忘了薛兆年?”
趙璟臉色驟沉,那是他極不願回憶的往事,是他少年卑微時最無能為力的屈辱,他松開魚郦,“你提他做什麽?”
“你不覺得現在的你,很像當初的薛兆年。”魚郦道:“是,你沒有強娶民女,可是你是始作俑者,離了你,那個仲密什麽都不是,什麽都做不了。”
也許是這一路攀登太過艱險,當大權在握再無掣肘,可橫行于江海時,連最初的那一點對衆生的憐憫都不複存在。
如果趙璟沒有為魚郦做過那麽多事,她是不會在這裏與他真情實意地争辯,可偏偏在不久前,她曾經在他的身上覓到一點從前那個相依相守的少年郎君的影子。
那麽一點點真誠和溫暖,似昙花一現。
趙璟斜扣手掌搭在禦案上,薄唇緊抿,下颌線繃出流暢的弧度。
她了解他,這是生怒的征兆。
兩人沉默對峙,片刻後,還是趙璟先開口,他重新拉起魚郦的手,帶了些無可奈何:“窈窈,你身上的這點婦人之仁總會讓我想起明德帝,不管是你在維護前周遺臣還是月昙,甚至于今日,你為了這麽一個小宮女要和我翻臉,我總能在你的身上看見他的影子。”
這是他第一回 在魚郦面前提起明德帝,如此平心靜氣。
他将魚郦推開,起身撫摸着蟠龍鎏金椅,緩慢道:“為君者當政令通達,殺伐果決,恩威并施,彈壓相濟,令天下望君生畏無敢違逆,方能太平。明德也許有些許本事,可是他太過婦人之仁,于危困中登基,尚不能大開殺戒以定四方,最後落得那個下場是必然。”
趙璟擡眸看向魚郦,“你也如此,若不是這麽一點婦人之仁,你早就母儀天下了,魚郦,你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被一些卑賤的人拖累。”
魚郦扶着桌沿倒退,“若當初主上沒有這點婦人之仁,要不顧一切大開殺戒,那他首先該殺的就是我。我是你們趙家的親戚,我與你的過往他盡皆知曉,在你連下大周五郡時我就該死了。到那時你又待如何?你覺得卑賤的、不值一提的人,同樣是至親至愛眼中的珍寶。你覺得我重要,可我也曾經是一只蝼蟻,全仰賴這一點婦人之仁才活下來。”
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緊張,她說到最後覺得頭一陣眩暈,眼前流光四溢,一股惡心湧上喉間,她緊挾住桌角才避免從禦臺上一頭栽下去。
她想起這些日子癸水推延,有個可怕的猜測,但随即否掉,不可能,她一直在喝避子湯,癸水紊亂只是避子湯的緣故。
魚郦正安慰自己,殿門忽得被打開,內侍傳訊:“蜀郡邸報至,請官家審閱。”
趙璟立即收斂心思,沖魚郦道:“你回寝殿。”
魚郦聲音發顫:“蜀郡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