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應(五)

九大宗,浮花門。

此地得天獨厚,靈氣濃郁到仿佛要化為實質,白帶橫在重巒疊嶂間。

浮華門主峰璇玑峰煙波浩渺,雲霞明滅。

一名身着粉衣的侍女上前一步,輕聲道。

“門主,紫霄的魂燈已滅,确認身死。”

浮花門門主鏡如玉坐在池邊,雙足探入池中,黑發垂腰。水藍色的衣裙襯托出身姿窈窕,娉娉婷婷。

一朵飄零的紅色小花從樹枝墜落,落于她凝脂般的手裏。

鏡如玉把玩着手裏的花,漫不經心問:“紫霄死了?”

粉衣侍女道:“是。”

鏡如玉得意一笑:“那只鳳凰早被秦家做了手腳,專門用來對付紫霄的。它飲過紫霄的血,之後只會瘋了一樣攻擊他。紫霄的修為在洞虛境大圓滿,靈氣不穩,為魔種所傷,隕落再正常不過了。”

粉衣侍女愣住,不說話。

鏡如玉擡眸看了她一眼,語調溫柔,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卑鄙,是我讓紫霄去留仙洲捉拿這鳳凰的。我利用了他的赤誠善良害死他。”

侍女垂眸:“不,我相信門主這麽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鏡如玉颔首:“确實。”她眼眸一冷,摩擦着手裏的花,語氣森寒像把淬毒的刀。

“忘情宗不倒,謝應不死,這天下就永無寧日。”

侍女瞬間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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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如玉突然問道:“你相信,有人生而為魔嗎?”

侍女哆嗦:“弟子,弟子……不知道。”

鏡如玉潔白的指甲像貝殼一般,自顧自說:“魔種誕生自萬年前。當初九大宗成立,本就意在匡扶天下正義、維護百姓安危。”

“為了不濫殺無辜,按道理都應該先用仙器探出‘魇’的存在,确認是魔種,再進行伏誅。”

“可是自從謝應接手仙盟後,修真界就徹頭徹尾亂了套。”

“你細數,這些年謝應殺的人,哪一個提前被證實是魔種!”

“他就是個瘋子,暴戾獨裁,殘忍冷血,殺人僅憑一己之念。”

“可偏偏他掌權仙盟,背靠忘情宗,修真界無人能撼動!”

鏡如玉說到後面,語氣越發激烈,眼中滿是憎恨怨毒。

她每每午夜夢回都仿佛能夢到那森寒的一抹雪衣,握着不悔劍的手蒼白冰冷,跟鬼影惡魇一樣。在外人眼中,謝應清風霁月,好似谪仙高不可攀。只有他們知道,謝應的威嚴無聲籠罩在整個南澤州上空。

霄玉殿上遙不可及的身影只讓人窒息絕望!

鏡如玉猛地捏碎手中紅色花:“紫霄之死,就是扳倒忘情宗的第一步!要我看,忘情宗這天下第一的地位早該讓了——讓給秦家。”

“和謝應不同,秦家是聖者大善之家。”

鏡如玉幽幽冷笑道:“秦家家主張‘仁愛教化’,認為人性本善、沒有人會生而為魔。他們認為即便是被魇寄生的魔種、也有向善的可能,也該有一線生機。”

“是啊,那些魔種何其無辜,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做錯了什麽。他們也有自己的妻子孩子父母,有自己的人生,憑什麽要他們死!”

“兩百年前秦家人從上古古籍中研究出了‘除魇’之法,可以不傷性命就将人識海裏的魇消除。并建立四百八十寺,收納天下魔種,為魔種‘除魇’,讓他們重獲新生。”

“修真界多數門派都聽令秦家,設立審訊室,捉到未犯下錯誤的魔種,就送過去—”

“獨獨謝應,也唯獨謝應!”

“他直接和秦家決裂,讓整個九宗三門分為兩派,勢同水火!”

鏡如玉狠狠蹂躏着手裏的花瓣,紅色花汁跟血一樣染紅手心,她咬碎銀牙:“謝應……謝應……”

“——謝應不死,世間永無寧日!”

侍女聽完只感覺自己的腦袋是懵的。

謝應……渡微仙尊?

嘩。

玉足揚起晶瑩水花。

鏡如玉從池中起身,水藍的衣裙繡着潔白花邊,像碧花浮蕊。她的背影雖然纖細,但是那種來自化神期威嚴,依舊讓人不寒而栗。

鏡如玉緩過情緒,眉目森冷。

她走到一半,忽然道:“青雲大會開始,九大宗也要開始招弟子了是嗎?”

侍女從僵硬中回神,恭恭敬敬道:“是。”

鏡如玉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很好。”

言卿人都傻了。

靠靠靠。

承影你這叫罪不至死??我看你罪該萬死啊!

好端端的扯我幹什麽!

你最好別以後落到我手上!

言卿咬牙切齒,暗自給承影記了一筆賬。

未婚妻三個字出來,傻的或許不是言卿,還有忘情宗的兩人。“……”天樞現在只想撕了承影的嘴,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就是這麽害我的?!

他儀态都顧不上了,直接撲過去,捂住承影的嘴,臉色扭曲:“承影,你在說什麽瘋話!什麽未婚妻!休要胡言!休要胡言!”

承影眼睛充血,直接一口咬開他的手:“怎麽,你們之前那麽威風現在就不敢認了?”

他伸出手指向偷偷躲到人群末端的言卿,面目猙獰:“難道不是你們之前口口聲聲說,這個廢物就是謝應的道侶!”

圓臉少年被噎得臉色漲紅,惱羞成怒:“承影你休要胡言亂語、血口噴人!”

承影陰陰冷笑:“你們敢做不敢認。你們說的那些話,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真以為你能瞞下去?”

天樞頭痛欲裂,覺得人都要暈過去了:“哎喲。”

“……”

言卿崩潰:放過我吧。

他靜靜握着手腕上垂下的紅線。現在,只有這條鎖住魂息的線能讓他安心一點。

他和謝識衣太早認識,過于熟悉。他了解謝識衣,也知道他有多心思如發,敏銳到可怕。

言卿低着頭,只希望千萬千萬謝識衣的視線不要落到他頭上。

萬幸的是,魂絲應該真的有用……

謝識衣一直沒看過來!

他沒認出他?!

圓臉少年聽完承影的話氣勢瞬間萎了。

他小心翼翼擡起頭來道:“……謝、謝師兄,承影說的并不全,這這件事我們回宗門可以解釋的……”

可是很快他那些誠惶誠恐的說辭就咽了回去,吞進肚子裏。

蒼穹之上青雲翻湧,紫雷黑霧,氣勢浩大。

謝識衣一襲雪衣像是珠玉華光。

他握着不悔劍,目光看向這裏,視線清冷遙遠,像是在漠然注視一場并不好笑的鬧劇。

在他的視線下,圓臉少年大腦空白,臉上赤紅,一下子連手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像是一道雷劈開四肢百骸。

也是。

……為什麽,他們會覺得謝師兄會在意這種事?

天樞作為長輩,是現場唯一一個能說點話的,他顫巍巍,輕輕道:“渡微,這件事說來話長。紫霄死在回春派,最後時期是這位小友照顧的他。他、他算是我們忘情宗的大恩人……關于婚事,其實有些誤會……”

謝識衣颔首,笑了下,沒什麽情緒,道:“嗯,師叔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天樞驟然啞然:“我……沒有了。”

謝識衣偏過頭去,對手下淡淡道:“将洞虛秘境打開。”

“是。”

謝識衣轉身,暗轉銀光的衣袍掠開混沌,語氣冰冷:“啓陣吧。”

“是。”

一時間每個人大驚出聲——

“謝應!”

“渡微!”

“謝師兄!”

倏忽間天地變色,橫于回春派山谷上空的劍陣啓動,一直隐藏在烏雲中的金雷滾滾落下,摧枯拉朽落到山峰上,

罡風四起,卷起桃花千萬,漫過天地人間。

“謝應!”

承影眦目欲裂!

但是很快,他就愣住了。因為漫天的桃花拂過他的臉頰,這一次卻沒有帶着熟悉的屬于謝應身上的殺機。

這不是殺陣?!

承影擡頭,透過桃花雨,看着布滿金雷紫電的天空。只見一個肉眼可見的半圓屏障出現在回春派上空,所有人不得出,也任何人不得進。

言卿還在憋笑呢。

這群人是真的不了解謝識衣。

你以為突然告訴謝識衣他有一個未婚妻他會很驚訝?哈哈哈哈哈哈天真。

鎖魂息果然有用,只要謝識衣沒認出他,他們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言卿之前回憶起原著劇情的時候,就特佩服忘情宗,好奇他們是用了什麽方法讓謝識衣答應的。

太厲害了吧。畢竟在他的印象裏,長大後的謝識衣自我到可怕,做的每一件事只會是計劃之內。同時也冷靜到可怕,基本沒有好奇、驚訝這類情緒。

言卿不由暗自得意:不愧是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得志跟喊冤一樣在他袖子裏嚎叫,後面脾氣上來,在他袖子裏橫沖直撞:“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言卿太得意忘形,以至于捏着它翅膀的手微微松開,竟然讓這只生龍活虎的蝙蝠找到了機會——

“放我出去……”不得志正咬着他手腕上的紅線,突然看見了一絲天光。不得志驟然大喜,喜極而泣:“啊啊啊本座活了!”

它撲哧撲哧扇着骨翼,勤勤懇懇從言卿袖子裏鑽出。

重見光明的一瞬間,不得志驟然發出嘎嘎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爪子纏上了言卿手腕垂下的紅線,在它沖出去的一瞬間,言卿猝不及防,被它扯着前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地上。

言卿瞳孔一縮,笑容直接僵在臉上。

承影還不明白謝應布這陣是為了什麽。但是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不得志出來的瞬間,突然風雷靜止!

緊接着,一股滲人心扉的幽寒之意從大地彌漫。

桃花凝固在空中,萬物靜音,猶如時光暫停。

所有人都愣住。

“這是?”

轟一聲!

忽然大陣重新轉動。

風雷伴桃花,捕捉到“魇”的氣息,以雷霆千鈞之勢,破開蒼穹,直直劈過來——

紫電金光,緋紅如血,場面缤紛壯麗!

“不容易啊,我可算重見光明了。”

不得志撲騰着翅膀,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着自己争取而來的光明,就已經差點被眼前的光照瞎了眼。

“?”

不得志鳥傻了。

天啊!!

“光明”竟向它奔來!!!

“不、得、志!”言卿青筋暴跳,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喊它的名字。

但他馬上也被鋪天蓋地湧過來的桃花風雷給驚住了。這殺陣出自謝識衣之手,于前世的他都是苦戰。

何況現在。

言卿把那傻鳥扯回來,瞳孔一縮,出聲:“去!”

指間的紅線瞬間在功法下延長,殘影如蛇、變象萬千。

只是他還沒完完全全施展出功法——

突然之間,那些桃花突然碎裂于空。

碰。

桃花裂開的聲音輕而空靈,如同一個易碎的夢。

齑粉簌簌于空落下,在三月裏落了一片細雪。

言卿愣住,他手裏拽着不得志,跪坐地上,墨發青衣,衣袂長長的拖曳,手腕上的紅線也沒入這場桃花雪中。

不得志小名不知死活,它從言卿的手裏鑽出一個腦袋,語氣驚喜又得意:“我靠我靠我靠,你看到沒,剛剛光明奔我而來!”

言卿只想把它掐死,事實上他也真的掐了。

言卿看着頭頂冒魂口吐白沫的不得志,輕輕說:“……現在死神也要奔你而來了。”

萬籁俱寂裏,他聽到了腳步聲。

言卿低着頭,視線只能看到那靠近的白色衣袍。冰藍薄紗清寒華貴,拂過細雪桃花,只是這麽走着,也讓人有種心髒驟停的壓迫感,喘不過氣來。

言卿一時間微微愣住。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謝識衣讓他想起了七歲那年,那個屋頂上悶不吭聲沉默練劍的小屁孩。

謝識衣瞎了眼後更自閉了,因為有了把柄,開始吵架吵不過他。最常做的,就是被他氣得無語後,直接從屋頂上跳下去,回房睡覺。

舊瓦屋檐的藤蔓輕輕吹響,仲夏夜澄澈明淨,那個氣急敗壞的自己好像也在昨日。

“謝識衣,你是東西不分嗎,我說的是東!是東!是東!——還是說你耳朵不好使!靠!樓梯在那裏!你往這走幹什麽,靠靠靠別跳!要是痛暈過去,我掐死你!——謝識衣!!!”

歲月就像是這一日的風,亂花成雪,也一點一點把當初那個雖然冷酷,可還是會跟他吵架瞪眼氣自閉的小孩,變成如今身居高位心思難測的霄玉殿主。

言卿思緒回神。

謝識衣腳步停下,衣角似流雲垂落。

“擡頭。”他忽然輕輕開口,語氣輕淡,像薄冰碎裂。

言卿沒有動,下一刻他感覺下巴一涼,不悔劍冰冷的劍尖緩緩挑起他的下巴。

言卿緊急關頭硬把自己逼出幾滴眼淚——

他根本就不敢讓謝識衣有時間去打量自己,去看他手上的絲!

電光石火間。

言卿一咬牙,幹脆直接把暈死的不得志抛出去,涕淚橫流直接撲了上去,抱住了謝識衣的腰:“仙尊!”

他放聲大哭:

“啊啊啊啊吓死我了仙尊!我剛剛差點死了啊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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