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臺(九)

預言什麽呢。

預言最後一步一步走向死局的終結。

淮明子與謝識衣兩敗俱傷後,被言卿追殺到主殿,用魂絲碾碎神魂。

淮明子生性傲慢,死時恨意滔天,不惜以自爆為代價,落下炙火玄陰陣,拉着言卿同歸于盡。

十方城主殿烈火燒起來的時候,言卿也被困在裏面徹底出不去了。

宮牆傾塌、房梁墜落,萬事萬物灰飛煙滅,他駐足在殿中央。

一片混亂裏,言卿耳邊響起的只有魔神蒼老沙啞的聲音。

“其實你可以活着出去的。”

她的聲音嘶啞魅惑,蠱惑道:“言卿,一直用修為壓制識海內的魇,你不累嗎?”

魔神輕聲一笑,幽幽道:“我真不懂,為何世人都如此愚昧,說魇是我的詛咒。那明明是我賜予你們最大的天賦啊。”

“你讓它醒過來。”

“言卿,只要你讓魇醒來,你的修為就會突飛猛進,你就能活下去。你本就是天才,而魇的存在只會讓你更為強大!”

言卿站在烈火中,墨發紅衣,長線蜿蜒到了赤色腳踝邊。他回身望向紅蓮之榭的方向,心裏想的卻是:謝識衣受傷昏迷後被他鎖在裏面,現在應該剛醒過來吧……

會憤怒還是會驚訝呢?

言卿無聲笑了下。

其實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謝識衣牽扯進他和淮明子的鬥争來。

Advertisement

他被魔神纏上,被種下魇,最後只能是身死作結,或早或晚罷了。

魔神見他沒反應,又循循善誘道:“言卿,你不想見他嗎?”

言卿終于開口,淡淡道:“閉嘴。”

魔神暴怒,純粹碧綠的眼眸如蛇的豎瞳,流露出濃濃的陰毒之色來:“言卿,你都已經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魇共存,你到底在怕什麽?把它放出來啊!把魇放出來,你就能突破化神巅峰,你就能成為僞神,你就能活着走出這片火海!”

她厲聲質問。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麽?!”

“我什麽都不怕。”言卿輕輕回答她的話。

他手指修長、有種病态的白,被殷紅的衣衫襯得更森冷。

魂絲一圈一圈繞回指間,平靜說:“只是。我雖然無法阻止你放個寄生蟲在我識海,但我可以讓它一直死着。”

言卿低着頭,眼底暗紅色慢慢暈開,随後才在大殿內慢慢道:“你這一百年說了那麽多類似的話,你看我有哪一句聽進去了嗎。”

魔神沉默不言。

言卿好奇道:“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會死,也會閉嘴。”

那個瘋女人驟然尖聲,難以置信又怒不可遏:“你想擺脫我?”

她怒極反笑,一字一字,飽含恨意,仿佛來自靈魂的詛咒。

“言卿,你擺脫不了我的!”

“每個人心裏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樣,永生永世無法逃離!我們總會再見的!”

玉清峰寒池的水開始逐漸褪去溫度,越來越冷。

言卿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可回憶裏卻是烈火肆虐。

于是這一冷一熱交替下,他五感錯亂,竟然忍不住身軀戰栗。

丹田內的金丹已經開始慢慢消融,隐約顯現出一個元嬰的形狀。靈力絲絲縷縷繞在元嬰身邊,謝識衣說重新結嬰時,破“本我”會很痛,果不其然,痛得他整個人都在發顫。

靈魂猶如被一根線死死勒緊,再割裂。抽絲剝繭,五內如焚。

但對于言卿來說,身體上的疼痛倒是其次的。

最難以忍受的,是結嬰會逼着讓他去回憶十方城大火中死去時的一切不甘,一切失落,一切遺憾。

誰又能從容赴死呢?

他當然不甘,不甘就這麽死去。

他當然失落,失落沒能到上重天去看一眼。

他當然遺憾。

遺憾這一次分離,居然又沒有跟謝識衣說一聲再見。

他在十方城裏的時光充滿詭谲冰冷。各懷鬼胎的人,閃爍不安的眼,鮮血殘屍,白骨□□。唯一的溫柔舊夢,好像就只有人間和謝識衣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從賭坊回登仙閣的那一天,火燒雲挂在天邊,晚霞濃烈地像要燒起來。

謝識衣。

謝識衣。

言卿的手在池水中顫抖得不成樣子,睜開眼,暗紅的血色從瞳孔開始擴散,遍布整個眼白。他精神極度緊張,手指在水中彎曲抽搐,凝聚起天地間的靈氣,毫無節制吸入體內——恨不得用自殘來緩解這種痛苦。

意識極度錯亂裏,言卿聽到謝識衣微微錯愕,有些情緒失控的聲音。

“言卿。”

下一秒,鋪天蓋地的冷意卷過天地,滿林的梅花簌簌飄落。

言卿只感覺一抹冰冷的氣息轉眼靠近,緊接着,有人在水中握住了他顫抖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間,化神期浩瀚的靈力源源不斷注入他體內。

枯涸的脈絡若久旱逢甘霖,緩解了燒灼般的痛苦。

“言卿,不要去想。”

謝識衣在他耳邊輕輕出聲。

他跟着他步入寒池中,墨發與墨發交纏。言卿擡頭,瞳孔中的血色慢慢散去。隔着水霧梅花,看向前方謝識衣的臉。熟悉的面容和眼神,讓他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是夢是真。

謝識衣的聲音格外溫柔,跟安撫一般,安靜說:“言卿,不要去想。”

“都是假的。不要去想,都過去了。”

言卿的思緒也被他平和的聲線漸漸撫平。眼珠子愣怔地看着他,腦海裏疼痛難忍,想的卻是:那這是真的嗎?

他想伸手去碰一碰眼前的人,可是擡起來的瞬間,才發現自己與謝識衣的手緊緊握着。

混亂交錯的紅線濕漉漉沿着兩人的手腕,曳到了池水中,随梅花沉浮遠去。跟他們之間的關系一樣,錯綜複雜。

是恩是仇,是敵是友,是愛是恨。

在那紅塵摸爬打滾,籍籍無名的年少歲月裏。

是提防是信任。對方到底是一經不備就會殺掉自己取而代之的惡鬼,還是無話不說走過無數生死起落的知交。

誰又說得清呢。

兩次分離都太過倉促,就跟初遇一樣倉促。

來不及告別。

也來不及想清楚這一切。

言卿突然輕輕地笑了,可能是太痛也可能是這霧氣太重,他眼中居然有些朦胧。看着謝識衣的臉,也如霧失樓臺、月照迷津。

“什麽都過去了。”他輕聲說:“謝識衣,哪些過去了呢?”

謝識衣微愣。雪色衣袍漱冰濯雪,他從來疏離的神色,好像這一刻稍微露出一絲裂痕。

言卿看着他,平平靜靜說:“其實我不知道我怎麽重生的。”

“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百年後了,跪在回春派的祠堂裏。”

言卿笑了下,又道:“令牌和婚事都不是我提的,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謝識衣,你知道的,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上輩子穿越過來時,雖然失去全部的記憶只保留七歲的心智和脾氣。但現代的很多畫面,有時都會莫名其妙浮現。言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好在謝識衣小時候性格孤僻鋒利,特別招人恨,跟他見面就吵架,直接把言卿那種初臨異世的惶恐孤獨都給氣沒了。

言卿繼續說:“十方城在大火中毀盡,淮明子也死了。”

“我沒了恨的人,也沒了想殺的人。”

“嗯,我還恢複了段離奇荒誕的記憶。”

關于《情魇》這本書的,不過說出來,你肯定不會信。

言卿勾起蒼白的唇,散漫地笑了笑說:“謝識衣,你問我的那三個問題,其實答案都很簡單。”

“不離開回春派,因為想見見你。好像這世上,我現在也只認識你一個人了。”

“裝瘋賣傻,因為不清楚我們之間是敵是友;随意僞裝,因為感覺反正也騙不過去。”

“那個問題重要嗎,當然重要啊。”

言卿說完,沒忍住笑起來,但他現在元嬰剛剛重塑,從大腦到四肢百骸都泛着痛意。或許也正是如此,才會随心所欲在謝識衣面前說這麽多吧。他們之間看似最不設防,可又最設防。只有這樣意識不清、半夢半醒,才敢流露一絲真實。

謝識衣一直沒說話,愣愣聽着,仿佛一尊沒有煙火的玉雕。

從來琉璃般冰徹的眼眸,現在好像沒回過神,視線迷茫安靜。

言卿接着說,自嘲道:“怎麽能不重要呢?連一句朋友都不敢說,只能道聲故人。我們這樣的關系,你又為什麽幫我?”

梅花飄入池的聲音很細微。

玉清峰常年落雪。大的雪花晶瑩冰冷,棱角折射出天地的寒光。小的雪花如星如絮,紛紛擾擾落滿青絲。

言卿丹田之內的金丹終于徹徹底底崩析,融合,成了個緊閉雙眼的嬰孩。靈氣四溢,流光璀璨。結嬰成功的瞬間,痛苦回潮,急驟又劇烈。他臉色煞白悶哼一聲,身體往前倒。

謝識衣幾乎是瞬間,伸手扶了一下。

言卿下巴抵在了他肩膀上,喉間溢出腥甜的血,渾渾噩噩想:他上輩子洞虛破化神時都沒那麽狼狽過。

他嘀咕:“怪不得你那麽慎重,重新結嬰果然很遭罪啊。”

言卿睫毛顫了顫,感覺視線昏昏沉沉,郁悶地說完這句話就打算睡過去。

而謝識衣用靈力為他将每一條脈絡都探察過後,忽然開口,語氣跟這梅林落不盡的雪般,聽不清喜怒,說話卻很清晰:“你問我為什麽幫你?因為不想你之後再不告而別。”

言卿愣住,手指下意識抓了下謝識衣的衣袍。

謝識衣當初以問作答逼得言卿不說話,沒想到時過境遷居然又耐下性子,重新将舊事提起。

他像是自嘲地低笑一聲,垂眸為言卿療傷,說:“這一次,我應下那樁婚事,帶你回玉清峰。上重天九宗三門視你為眼中釘,你修為沒恢複,寸步難行,只能留在我身邊。離開,總會給我一個理由的。”

言卿聽完這話,愣了很久,到最後居然想笑。想笑也就真的笑了,伏在謝識衣的肩膀上悶聲笑半天。

其實這是最符合謝識衣性子的答案。謝識衣如今是霄玉殿主,表面清風霁月聖潔無暇,心思卻危險冰冷深不可測。從重逢時輕描淡寫的套話和後面鏡如玉等人對他的态度就能看出。

不過,一開始可能真是這個充滿算計的想法。

但後面的相處,他敢肯定,這種想法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言卿笑夠了,道:“哦,所以為了一個有理由的告別。你日日夜夜陪我修行,屈尊降貴到清樂城,現在還進來寒池助我元嬰?”

謝識衣:“……”

言卿說:“幺幺,那你求知欲好奇心很重啊?”

謝識衣瞥他一眼,沒說話,沉默地替他将丹田內雜亂的靈氣捋順。

言卿還不肯罷休,吐槽說:“你這性子還真是從小到大的別扭。承認一句對我舊情難忘很難嗎?”

謝識衣藏于雪袖中的手一顫,又慢慢收緊,垂眸,漫不經心道:“舊情難忘,我們什麽舊情?”

言卿莫名其妙被蟲蟄了下,他很快眨眨眼,笑道:“什麽舊情?謝識衣,其實當初我在十方城還挺想你的。”

“可能你上輩子很恨我,巴不得我趕緊魂飛魄散。但我……”言卿猶豫片刻還是灑脫一笑。

既然重生了,那就把上輩子到死都沒說出來的話說明白吧。

“但我,當時是真的把你當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來這。你是我九重天,唯一認識的信賴的人。”

謝識衣睫毛覆下,心裏欲生的藤蔓被灰燼霜雪掩藏,面無表情,沒說話。

言卿說完還有些不好意思,跟謝識衣一直是吵架和互怼多,難得一次流露心意,結果謝識衣居然是這不冷不熱的表情?

不得不說,言卿有些受挫,憤憤的咬了一口謝識衣的肩膀洩憤。

謝識衣摁住他頭,幾不可見皺了下眉:“你屬狗的嗎?”

言卿沒好氣:“我屬什麽你不知道?”

謝識衣唇角諷刺一勾,下意識想說句什麽,但落到言卿結嬰完後虛弱蒼白的臉,又沉默着移開視線。沒說話,抱着他離開池子。

他起身的瞬間,那些潮濕的水氣消散,雪衣墨發不染纖塵。言卿濕漉漉的頭發也變幹,柔順舒适貼着臉,暖流漫過四肢百骸。連雪地梅林的風,似乎也變得綿長溫和起來。

他現在很清醒,暖風熏得更是困得不行,道:“話說回來,結嬰雖然确實很痛,但也沒你表現的那麽難啊。我都化神期了,不至于結個嬰還失敗吧。”

謝識衣沒說話,視線望向前方的梅花落雪。

玉清峰飛鳥難越,處處是神識,處處是殺機。擅闖入此地的人,只會死無全屍。血腥和殺意都壓在皚皚白雪之下,就像他的那些過往,雪覆無痕。

将言卿放回廂房床上,又布下陣法後,謝識衣轉身往主殿走去。

走廊上,一片梅花落到他面前,輕飄飄于他指間碎落。

他的語氣也淡若飛雪,帶着似有若無的譏笑。

“……結嬰失敗麽?”

謝識衣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上重天都是天之驕子。從元嬰到大乘,從大乘到洞虛,從洞虛到化神。在旁人眼中,這之間的每一步都是難以跨越的天塹,困住多少人千千百百年。可于他而言,好像就是睜眼閉眼罷了。

世人關乎他的贊言很多。

說他站在青雲榜遙遠的盡頭,身為天才,永遠不會有凡夫俗子的煩惱。

所以。

沒人知道,在閉關的那一百年裏,他從金丹到元嬰,結嬰失敗了數千次。

結嬰困難的永遠都是最後一步。

破碎本我,會被逼着去回憶一些事情。

最開始的回憶毫無章法。

閉眼時想到什麽,就會回憶什麽。

他想到過用那把用後山竹子做的傘。

想到過陰雨綿綿的春水桃花路。

也想到過被困幽絕之獄時,言卿亂七八糟講的故事。

“從前有個田螺姑娘,走在路上遇到了條凍僵的蛇。然後蛇問,你掉的是金斧頭還是銀斧頭。”

“……白癡。”

可是無論是什麽記憶,畫面總會轉回十方城的那一晚。淮明子被他重傷後,逃竄入主殿。

他也受了傷。

言卿彎身将他扶起來,神色慌亂地替他檢查一遍身體後大驚:“謝識衣,你的丹田怎麽了?”

他的丹田早就碎的不成樣子了。

言卿以為是淮明子造成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怒到要失去理智,眼中的恨深刻瘋狂:“我要殺了他!”

謝識衣過于虛弱,沒有說話。其實他入十方城後就時常能感覺到自己的道心不穩。他的無情道好像要碎了。

無情道碎,等于修為散盡,丹田崩析。

毀道的痛是細密冰冷的,像細密單薄的刀在骨骼的每一處蠢蠢欲動。

謝識衣并不是那種只知修行木讷遲鈍的人。相反,他還能冷靜又清晰地去分析了自己無情道碎的每個階段。

雖然這麽做也沒什麽意義。不過當時毀道重修,他也是迷茫的,好像除了這麽做,沒有其他方式來消耗這種等待自己靈力散盡的空寂了。

無情道毀在什麽時候?

可能毀在從命魂書裏算到言卿将死,一人棄下仙盟獨入魔域時。

可能毀在從萬鬼窟踏着白骨走出,被言卿暧昧俯身過來挑起一絲發時。

或許,萬事萬物可能早在最初就有預兆。

在神隕之地分離,他失魂落魄,走過那九千九百階時,就寫下結局。

“我先帶你回紅蓮之榭,之後我去殺了淮明子。”言卿說。

他扶着他回紅蓮之榭,白骨幽火燃燒一路。華燈初上,紅蓮照得亭臺水榭熱烈猩紅。

言卿說:“你現在這裏等着。”

他把他帶回了房屋。

結嬰時,謝識衣是用上帝視角看的自己。看到自己臉色蒼白,不知道是受傷還是因為什麽,鮮血從嘴角溢出,眼睛裏有種瘋魔的紅色。

言卿趁他虛弱之時還對他做了手腳,逼着他睡過去,輕輕松松地笑了下說:“先睡一覺吧,謝識衣,醒過來什麽都結束了。”

沉入黑暗的代價,就是之後睜開眼,再也不願去回想的過去。

閉關一百年的時間裏,他每一次結嬰,回憶到紅蓮之榭自己閉眼的這一刻就會失敗。

丹田崩析,前功盡棄,功虧一篑。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數十次,數百次。

掙脫夢魇,真正破開本我的最後一次。他也忘了是怎麽做到的。他沒有睡過去,在不知是夢還是自我欺騙的幻象裏,吃力地睜開眼。

無情道毀,靈力潰散。

眼裏蘊着的血,像是凝固的淚。

他伸出手握住言卿的腕,聲音沙啞,像是祈求又像是挽留,輕輕說。

“言卿,留下來,哪都不要去。”

同類推薦